毕叔守着良材,眼镜佘守着良璞,气氛低沉。

    钟良璞大约是受了刺激,事态发展之快,已令他错手不及。他以为自己回来可以救出爹啲,可事实却什么都做不了,又眼见着大哥重伤如此,钟家银号覆没,根基再无,如天旋地转一般失了神。

    子安见他失魂落魄,小声问良材:“要不要先将他藏起来?只怕他冲动,再将自己搭进去!”

    良材思索片刻:“经历大陆一遭,良璞已大不同了,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先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子安与老毕推着良材回病房,留下眼镜佘,不远不近地守在良璞身边。

    钟良璞坐在大树下,颓唐沮丧,是否自己太过命硬?以至身边的人总是不幸?妈咪去世,宝如不告而辞,爹啲也因自己而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大哥也不过侥幸捡回半条命...

    钟良璞问眼镜佘:“佘老,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眼镜佘:“璞老板怎能这样想?你若回不来,日本人也还有别的办法祸害钟家,他们在出航前就盯上了这船货。只有你安然回来,钟家才有希望,我们都在等你回来。我们大家靠在一起,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钟良璞在树下呆坐许久,缓缓起身:“佘老,我想自己走走。您放心,我再不会冲动行事,以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我钟良璞办不成的事,现在回想只觉得自己可笑,我这条命完全靠着别人一次次搭救,才活到现在,若再冲动添乱,我又对得起谁呢?”

    他话已至此,眼镜佘只得点了点头,只是等他走远些,眼镜佘仍悄悄跟在他后面远处。

    良璞顺花园斜下,走到了玛丽医院的另一处角门,眼镜佘不禁加快些脚步,生怕他还是动了孤身犯险的心思,要从角门溜出去便坏事了。

    谁知良璞突然站定,彷佛看见了什么似的转身走进角门旁边的一座门诊楼,没了踪影。

    眼镜佘急忙奔去,才看清这门诊楼上的大字“儿科护理”。

    只要良璞不是从角门走出去,眼镜佘便放心了,为免被发现,只好在楼外的长椅上继续坐守着。

    钟良璞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直到跟进去,隔着窗户看见了宝如和周炳山的儿子,他才确定眼前竟不是自己发梦...他想推门进去问宝如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万一宝如再次不告而别,躲到别处去,他便又要失去一次!

    宝如发现了门外的动静,回头张望,钟良璞急忙缩头躲开。

    不,老天将宝如还给他,他只要能远远看着就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望,更不敢冲动。钟良璞急转身逃开,往楼外奔出,仓促间迎头撞上一个高大的男人。

    Paul?!对,一定是Paul送周子来这里看病,周子年幼,亲眼见父亲被日本人蹂躏致死,成了孤儿,定是受了许多刺激,需要疏导治疗的。

    “Paul,在这里撞见你,真是太好了!”钟良璞感激不已。

    Paul却变了脸,反手将他撂倒,一拳揍在他腹中!

    在上海,Paul对他那般仗义,如今逃回了香港,怎的突然变这样?钟良璞蜷缩在地,不解道:“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Paul怒目圆瞪,蹲身压制住他,朝他身后胸前咚咚又几拳砸下,惹来了围观的人。

    眼镜佘在门外正不时向内张望,发现事有不对,急忙赶入,拉开两人,扶起已躺倒在地的良璞,对Paul大呵道:“为何无故打人!你是什么人!”

    看眼镜佘年迈老弱,扑在钟良璞身前抵挡,Paul不忍欺负老人,总算收手站到一边。

    良璞被眼镜佘搀坐起来,嘴角已被打出血丝,Paul下手这样狠,莫不是他先得了上海什么消息,难道是自己连累了他在上海的英人朋友?

    门诊楼的警卫已三三两两凑上来,要抓住Paul,良璞急忙拦下眼镜佘,也对那些警卫求道:“误会,都是误会,请不要抓他,刚刚是我做错了事,他揍我一顿也是应当。没事了,没事了。”

    眼镜佘不解,眼前人高马大、气势汹汹,很显然来者不善,璞老板何以替他求情。

    良璞解释道:“是他和他在上海的英人朋友一起救了我,我大约是连累了他的朋友...”

    眼镜佘方才明白这关系,也与警卫解释是误会,并将良璞从地上缓缓搀起。

    警卫将人群渐渐散开,才突显出一位站定在不远处,与Paul同样金发的女人,虽身着素净的白大衣,却也掩不住她的明艳。

    钟良璞视线掠过,匆忙低头,恨不能脚下有个地缝钻进去。他从未想象过会有今日这般狼狈的重逢。

    “周玫与你一起来的么?”蒋宝如走近,先开口。

    “哦?没...没...她...我们...”钟良璞语无伦次,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躲在眼镜佘肩后。

    “那你为什么事来这里的儿科?”蒋宝如以为是周玫在养和妇产科查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猜不出他在这里出现的原因。

    “我...你...他们说你回英国了。”钟良璞唯唯诺诺,与往日判若两人。

    眼镜佘明白过来,替良璞说道:“是蒋小姐?璞老板一直在找你,他撇着大屋不住,买下了养和那间小公寓,就是打算后半辈子都住在那里等你回去...后来押船去了上海,家中出了些事,好在这里找到你,真是天可怜见...还有,他和周玫已经离婚了!”

    良璞在身后撞了撞眼镜佘,示意不要再讲。

    蒋宝如回身瞪了瞪Paul,Paul怒火渐渐压制住。

    蒋宝如绕到眼镜佘肩后,将钟良璞拽出来,问道:“不是该等孩子出世后再离婚么?为何这么突然?还有,你为什么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宝如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有钟良璞一个人在患得患失似的。

    良璞不免觉得不公,手撑着腰腹疼痛之处,却扬起脸对上蒋宝如,质问道:“蒋宝如,你问我?明明是你躲着我!你吃定我,对不对?我明明什么都告诉你,我发誓那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不肯等我,你抛弃我,你扔掉我就像扔掉一只狗!你多么狠的心!”

    嗯,宝如仔细打量他此刻的样子,的确像只千里跋涉才回到家的流浪狗似的,憔悴狼狈,还透着些失意。

    听良璞竟然敢对宝如叫嚣,Paul挺身而出,又想上前揍他一顿。

    宝如拦住,劝道:“哥,这真的不怪他!你听到了,是我甩的他!”

    钟良璞愣住,看着眼前同样金发的两人,可不是亲兄妹一般?难怪Paul会在上海等自己,会那样帮助自己,原来是因为宝如的关系?宝如将她哥哥送到自己身边,莫不是为了暗中帮助自己?果然是他的好宝如!一切都通了,定是这样!他陷进了自己编织的美梦中。

    “Paul,原来你是宝如的哥哥!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该早些相认!”良璞上前傻傻抱住Paul。

    宝如却也愣住,他们两个何时这般亲近?认识许久似的!宝如疑问:“你们不是刚刚认识?”

    Paul推开良璞,揪住他的衣领,骂道:“若知道是你,我怎么可能将宝如交给你!你知不知道她一个人是熬过来的,你倒是逍遥自在,对她不管不顾,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你有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你有没有关心过她怎么想!你一意孤行,你随随便便待她,你还要她对你无有不从,你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眼见两人又要招来旁人,宝如和眼镜佘眼神示意,各自拉开拽走一人。

    四人来到大楼外面一处空地。

    钟良璞又惊又喜,又悔又怕,喃喃自语道:“是我的,是我的孩子...佘老,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香港?你也听到了吗,是真的,对不对?”

    眼镜佘扶住他:“是真的,是真的!”

    宝如拦住Paul,劝道:“我说过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决定。哥哥,你不该插手。答应我,放轻松,好吗?”转身叫过来良璞:“这是我哥哥,蒋宝得。他刚刚知道我们的事,所以有些...希望你不要怪他。”

    良璞脸上又疼又笑又窘迫,小心扶住宝如,回道:“不怪,不怪!是我的错,他打得对,骂得对,只要你不再离开我!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以后...以后你说了算,这辈子我都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宝如摊开他扶在腰腹间的一双大手,笑了笑:“没多少时间,还看不出来呢,你不用这么小心我。”

    宝如是个举重若轻的女人,她一直牢牢掌握自己的心意。即使现在没有与良璞重逢,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和哥哥一起回英国,独自抚养孩子也好;今日与他重逢,他重归自由身,与他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一切随着自己的心意罢了。若将来有一日,钟良璞做了错事,或有一日,她不再爱他,她或许还会离开他;当然,也有可能携手一生。她不顺从命运的安排,也不拒绝命运的安排,她只问自己当下的心意。此刻,她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有个爸爸。

    蒋宝得难掩饰自己的嫌弃,又不能干涉妹妹的决定,默默坐在长椅上叹气。

    宝如却心大,拍拍他肩膀:“其实你们认识,就更好啦!”

    蒋宝得:“表哥是不是已经知道?”

    宝如:“表哥一向情绪稳定,而且他支持我的自由。”

    蒋宝得皱着眉头,叹道:“他情绪稳定?他...他简直是自作自受!”

    良璞寸步不离,围着宝如转,眼镜佘这下总算放下心来,自知再不必担心璞老板冲动,也不必再跟着了,悄悄离开。

    良璞对蒋宝得又敬又怕,又自知欠着恩情,听他两兄妹交流,自己在旁则大气不敢出,拽着宝如的衣袖,像孩子一般缩在她身旁。

    蒋宝得看不顺眼他这样子,倾身打掉他拽宝如衣袖的手,骂道:“你不要缠着她!”

    良璞低眉顺眼,全无往日在玫瑰号甲板上吆五喝六的威风。

    宝如揶揄道:“阿璞,你怕我哥哥?他其实做不了我的主,你在我的家人面前,继续做你自己就好了。”

    当初,她不恨他为了家人舍弃她,今日,她自然也不会为了家人改变他。她真正尊重他人的立场和意愿,这叫他无地自容。

    良璞小声嗫诺:“能不能别当着你哥的面,叫我阿璞...”

    宝如哈哈笑道:“那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是阿璞啊!”

    蒋宝得没好气,打断道:“阿璞?阿璞!我虽然管不了我妹妹,但我还能管得了你!”

    良璞:“呵呵,当...当然,你若不管我,我也没有今日的。说起来,你们两兄妹各救过我一条命,我日后都听你们蒋家两兄妹的吩咐就是。”

    宝如在旁,觉得他二人这般实在好笑,自己在中间,只怕会叫阿璞丢面子,笑道:“我还要回去工作,不如你们两个聊聊。”

    良璞却更不自在了,直勾勾盯着宝如走进门诊楼,自己在蒋宝得身边简直如坐针毡。

    蒋宝得又何尝不是?与他太亲近,担心对不住自己表哥;可若对他不好,又恐招惹自己妹妹。谁都挺自在,恐怕只有他自己不自在了!可气的是,表哥竟也瞒着自己!

    蒋宝得端起当哥哥的架势,质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说回无关宝如的事,良璞总算放松些,回道:“这要多谢你留了号码给我。你那个朋友很神秘,不仅找到了高湛秋...你认识他的吧?他原也是威利号的船主,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说起来,他们两个好像也认识?总之,在那人安排下,高湛秋替换了我的身份,去了酒店...”

    蒋宝得有些糊涂,打断道:“等一等,什么他和他们?又谁找到了谁?”

    良璞:“那个号码的主人啊!他找到了高湛秋,威利号的船商,你也在威利号做事,难道你们不认识?”

    蒋宝得大跌眼镜,追问道:“你打电话过去,他有没有说自己是谁?”

    良璞:“他和我没说几句就跟金比利聊起来,全是英文,我听不太懂的。总之都是你的朋友,我想也不便打听太多,万一人家再觉得我多心多想,就不识好歹了!何况当时还有日本人,我也不想叫日本人查到更多...”

    蒋宝得简直要佩服表哥和眼前这准妹夫了!一个在电话里装作不认识,一个又自作聪明故意不问,还真是各有各的路数!不过,到底,表哥还是愿意出手,这倒是早在他的预料内。在钟家事上,表哥总是需要他推一把罢了。

    蒋宝得:“这么说,最后还是高湛秋救了你?”

    良璞这会儿放松了些,脑子也找回来了些,回道:“是,当然也算是哥哥你救了我嘛!”

    蒋宝得嫌弃:“少贫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良璞:“昨日。阿星,将他的证件和船票一并给了我,我这才顺利坐船回来。虽然阿星说他们另有安排,高湛秋不会有事,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你有没有办法联络到他们?不如,你替我问问他们如何了?”

    蒋宝得点头:“我会替你问清楚的。不过我也有事要问你,你叫我带回香港的那两个人,你打算如何安排?我去过荣华台,并没有找到你的大哥。小朋友状态很不好,医生诊断他有惊恐症,我暂时带到了这里,但他逐渐长大,在这里待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那时,良璞也不知香港发生这许多事,更不知道荣华台已售,大哥的所在自然也已是秘密,外人当然寻不得。只是经昨日在铜锣湾与日本人交涉,为免日本人纠缠,大哥过几日便要对外宣称病逝,以永绝后患,此时更不能走露风声。

    良璞思索片刻:“请先替我照看几日,待我与日本人事了,我便来接走,重新安置他们,日后定不会连累你和宝如。”

    蒋宝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你大哥...”宝得回港后,一直找不到大哥的动向。

    良璞却不想再将他们牵连进钟家此时的漩涡当中,打断道:“我知道,我们都很想帮助他们。我大哥...他受了重伤,没有几日可活了。”

    蒋宝得腾然站起:“怎么会!出什么事?是谁,谁伤了大哥,大哥现在在哪?你说清楚,什么叫没有几日了!”

    良璞看他紧张无比,自己不过是将大哥的安排讲出来,的确过几日,卫报便会刊登大哥的讣告,之后大哥也会更名改姓、隐居养伤。宝得一个外人,何必这般震惊,又何必这般追根究底?实在有些不合常理。良璞战战兢兢回道:“就是...就是...码头上工人斗殴,误伤了大哥...新闻被压住了,但伤得很重,三...两日吧,就...”

    蒋宝得朝后趔趄一下,踩到树枝,脚底一滑,摔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三两日?就只有三两日了!怎么会...这样?”

    良璞上前搀扶,蒋宝得却气愤地甩开他的手,气道:“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你大哥就要死了!除非...是不是大哥在这里?是不是!”

    蒋宝得他未免也太聪明了!

    良璞错愕不已,怎么倒像是蒋宝得的大哥要死了一般?可现在他的确不能叫外人知道大哥的所在!良璞犹豫着:“我大哥当然不在这里。总要避开日本人,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住在这里?我...我是为佘老来的,就是刚才那位,诶,人呢?刚才还在我身边...我这就找找去。”

    钟良璞四处打望,没有见到眼镜佘,此地不宜久留,只怕要被蒋宝得发现大哥的所在便要多事了,假装四处急找眼镜佘,趁机溜走。

    那老者虽年迈,但也不似有大病的样子,甚至揍人时还能挺身护住钟良璞,钟良璞又刚刚返港,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怎么会突然来这里看什么小病?蒋宝得不知良璞言语里有几分真假,回头要追问,却已不见了他人影,心中更加生疑。

    但当务之急,他得尽快将表哥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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