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似亮未亮,晨色熹微。

    数十辆由猎犬和金角鹿拉动的车驾,浩浩荡荡驶过宽阔的主干道,抵近克诺索斯城的大门。上面满载的各种猎物,高高堆积,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座隆起的小山。

    “是书记官大人!快,打开城门!”

    负责巡守的城防军长官,看到车驾上那熟悉的身影,当即号令士兵转动绞盘,敞开入城的通道。

    洛恩抬头瞟了一眼,不由发现今天城头上巡逻的那位军官,居然是个熟人。

    ――波塞冬掀起的波涛席卷克里特岛时,克诺索斯城一片混乱,正是他和神殿的三位女祭司,当面认证了安娜神使身份,并在事后调拨人手,负责协防海岸线。

    洛恩向城头的身影挥了挥手,微笑开口:“多谢。”

    顿时,军官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右拳捶胸,恭敬地颔首回礼:“您客气了,书记官大人。”

    而随后,他单手托着摘下的青铜头盔,来到城门前,看向这支奇奇怪怪的车队,殷勤地询问。

    “书记官大人,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洛恩瞟过那站着笔直的身影,目光在他胸前的那枚金质双面斧徽章上略微停留了几秒。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胸口上之前佩戴的徽章,应该是一枚银的。

    意识到这份热情从何而来,洛恩微微一笑,倒也不推辞,抬手指向了一旁。

    “这位辛西娅小姐昨天进山打到了一些猎物,自己又吃不完,所以想把它们无偿分给克诺索斯城的居民。”

    听着某位向导对她的介绍,驾车的阿尔忒弥斯微笑点头,露出一丝隐晦的满意。

    虽然贵为女神,但她并不喜欢那种众星捧月的喧闹感,隐藏起身份,无疑能让她的这趟旅行更加持久轻松一些。

    此刻,门前的军官听完了洛恩的陈述,顿时展露出会心的笑容。

    “好的大人,我这就让人把祭祀场的公共区域清理出来,维持好现场秩序,顺便给神殿那边传信,让她们派来人手,负责召集民众,分发猎物。”

    洛恩和阿尔忒弥斯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祭祀场并不只有将祭品敬献给神灵这唯一的用途它也是联通神与人、上层与下层的桥梁。

    通常在献祭之后,祭品剩余的部分会被下发给民众,以代表神灵的馈赠。

    作为诸神的子嗣和代言人,流淌着神血的王族们也往往会将打到的猎物送到祭祀场,交由祭祀们分割处理后,下发给民众,以彰显自己对民众的仁爱,聚拢人心。

    虽然严格来说,将神圣的祭祀场交由这位书记官使用,似乎有些僭越。

    但眼前的这位,已经是克诺索斯城的无冕之王,真真切切地挽救了克里特岛,一点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谁又在乎呢?

    而且,曾经的经验也告诉他,这么做未必是件坏事。

    军官摸了摸胸前代表军团长的金质双面斧徽章,看向两人的目光,更显热情和殷勤。

    “大人,装卸和搬运的粗活交给我手底下的小伙子们就好,最近祭祀场新酿了一批酒,准备拿来敬神,但不知道品质如何,既然您来了,刚好请您这位行家品鉴一下。”

    望着满脸都写着“我太想进步了”的军官,被盛情邀请的洛恩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无论到哪,无论到了什么时代,人类的“上进心”还是那么的朴实无华。

    “今年新酿的酒?”

    此时,一旁的阿尔忒弥斯想到昨天的奇妙体验,忍不住舔了舔唇。

    见此情形,洛恩哪还不知这位狩猎女神此刻心中所想,当即挥了挥手,

    “行吧,带我去看看。”

    “好嘞!”

    军官当即眉开眼笑地应承下来,在将现场交给副手打理之后,自己则主动在前领路,毫不在意自己堂堂军团长的身份。

    很快,两人就在这位土生土长的米诺斯人的带领下,从正门摸进了祭祀场的储藏室,一路畅通无阻。

    顺便一提,看门也是熟人――当初验证安娜身份的三位女祭司之一。

    而目前,她们直接受祭司长阿里阿德涅的调派。

    看着几位白袍女祭司将一坛坛新酿的葡萄酒摆上桌,以供他和阿尔忒弥斯品鉴,洛恩更加哭笑不得。

    话说,自己这算不算假公肥私和滥用职权呢?

    不过转念一想,他便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

    别说喝上几瓶敬神的酒水,老米诺斯王现在都恨不得把整个克里特岛,连同他的宝贝女儿,一并打包送给他,好让他接盘,抗住来自俄刻阿诺斯之海的压力。

    而相比他带进城,足够全城人吃上半个月的三万多斤猎物,自己只是随随便便吃点拿点贡品,简直是清廉贤明到令人发指。

    所以,我还是太正直了吗?

    唉……

    洛恩一边为自己过高的道德水平摇头叹息,一边将储物架上的几盒特制糕点划拉到打开的魔法阵中。

    而对于祭祀场新酿的酒,他是一点都没碰。

    无它,就算学得再快,想要在酿酒这门手艺上追平或者超过他,难度不是一星半点。

    果不其然,阿尔忒弥斯刚端起杯子尝了几口,就忍不住将酒水喷了出来。

    “好酸!”

    “没办法,储存设备的密封性不太好,为防变质需要用些未完全成熟的葡萄酿新酒。”

    作为未来的酒神,洛恩即便只是扫过一眼,就能凭借天赋的神性,分析出原因所在。

    随即,为了替周围那些忙前忙后的女祭司们,在神灵面前挽尊,他又轻笑着安慰起负责品鉴的阿尔忒弥斯。

    “不过,等和空气接触多了,氧化一段时间,就会好点,里面或许还能带上点坚果的香气,以及类似蜜糖的甜味。”

    “真的?”

    狩猎女神将信将疑,在看到洛恩点头担保后,又怀着好奇,品尝了另一款。

    然而,同样只是一口,阿尔忒弥斯又忍不住喷了出来。

    “怎么有股草药味?”

    听到阿尔忒弥斯的抱怨,洛恩同样有些无语,但也无可奈何。

    历史上,古希腊的葡萄酒都未经过橡木桶的发酵或精酿。

    而为了增添葡萄酒的风味,酿酒者会采用某些药草或植物汁液来增加葡萄酒的复杂性。() ()

    因此,古希腊人认为这样酿出的葡萄酒是一种有利于健康的饮品,并常把它与药材、树汁、橄榄油或植物根茎等制成药剂,来治疗诸如痛经或抑郁症这样的疾病。

    不过显然,无病无灾的狩猎女神,喝不惯这种人为添加的怪味。

    算了算了,发明创造总要走很多弯路。

    毕竟,葡萄酒现在只是新品,就算无偿地贡献出自己所知道的酿造工艺,也拦不住普通人大胆尝试的好奇心。

    身为未来酒神的洛恩,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替那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女祭司开脱。

    面对着周围一众热切的目光,狩猎女神勉强打起精神,又尝了几种新酿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扔下酒杯,拽着洛恩夺门而逃。

    “她们做出的新品,简直无法下咽!”

    门外,站在角落里的阿尔忒弥斯,毫不客气地发出批判,随即用蜜水漱了漱口,感慨地看向了一旁的向导。

    “算了,酒这种东西,以后还是只喝你酿的吧。”

    洛恩看向那只因为赞许,而落在自己肩上的芊芊素手,目光幽幽闪了闪。

    你确定?不怕醒来屁股疼?

    正当一人一神躲在阴凉处心思转动之际,三五成群的身影从祭祀场外靠拢了上来。

    对品酒有了些心理阴影的阿尔忒弥斯,不由心头一突,下意识就想拽着身边的向导跑路。

    然而,没等狩猎女神动身,一声声或苍老、或稚嫩、或浑厚、或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两人。

    “书记官大人?还有…辛西娅小姐是吧?女神在上,感谢你们送来了这么多猎物,终于不愁过冬了。”

    “我家分到了一扇猪肉,百十来斤呢,这下可以给孩子们补补身体了。”

    “我在里面看到了盘踞克里特山南麓作乱的那条巨蟒,城里好几次组织人手讨伐,都没能成功,连我的兄长都死在了那里,我也为此丢了一条手臂,现在居然能看到它被铲除的那天,还能吃到它的肉,真解恨!”

    “……”

    叽叽喳喳的议论中,一张张洋溢着喜悦、感激、好奇、或热情的面孔,挤在两人跟前,由衷地表达着谢意。

    虽然处于兽类繁多,物产丰富的神代,但对于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肉类仍旧是比较稀缺的好东西。

    足足三万多斤的份量,被运抵克诺索斯城,无偿分发给他们,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如同被幸福的馅饼当头砸晕。

    已经在城中混了个脸熟的书记官微微抬手,制止住了兴奋躁动的人群,微笑着指出真正的功臣。

    “和我无关,这都是辛西娅的功劳,你们要感谢,就感谢她吧。”

    顿时,收到馈赠的人群,涌向了那位貌美的猎装少女。

    “谢谢辛西娅小姐,您真是个大好人!”

    “有肉吃了,谢谢辛西娅姐姐!”

    “打到这么多猎物,真是顶好的姑娘!”

    他们有的在毫不吝啬地称赞,满眼都是真挚的感激;有的则拿出了红枣、果干、花环、铜币等等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放在这位女猎手的脚边,作为微不足道的回馈。

    面对如此喧闹纷杂的局面,被围在中间的阿尔忒弥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对于这位猎神来说,狩猎只是一种发泄精力的爱好。

    分发猎物,也只是因为难以处理这么多的收获,顺手为之。

    然而没想到,举手之间的事情,却能收获这些人类远超正式祭祀和诸神降下神迹时的热情与感激。

    这其中的原因,阿尔忒弥斯有些不太懂。

    不过幸好,这份嘈杂,似乎并不那么让她讨厌。

    正当这位猎神即将被淹没在热情的人群中之际,慵懒却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畔。

    “诸位,听说猎物大体分完一遍之后,还能领些内脏和皮毛之类的边角料,不过数量有限,去晚了,可就没了……”

    “还有?”

    “皮毛刚好能拿来御寒过冬!”

    “快快快!”

    瞬间,听到消息的众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掉头冲向了祭祀场。

    阿尔忒弥斯周围顿时人流一空,重新变得清净了起来。

    成功支开这群热情的大爷大妈和乡邻群众后,洛恩走上前,关切地问询。

    “您没事吧?女神大人?感觉如何?”

    阿尔忒弥斯抬头望着天际新生的火红色朝阳,望着祭祀场上那洋溢着笑容一张张面孔,唇角不由地翘起一丝弧度。

    “还不错……”

    洛恩看到狩猎女神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

    “行了,东西快分完了,我们也该走了,不然的话,我恐怕还得重新捞您。”

    听到这话,阿尔忒弥斯想起刚才那让她招架不住的热情居民,不由地脸色一变,快步跟上了某位向导,下意识追问:“去哪?”

    洛恩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是回家了。”

    随即,他回看了一眼身后的狩猎女神,露出和煦的笑容:“忙活了一整天,您还没用餐吧?刚好我让城防军留了些不错的食材,送到赫斯提亚大人的家中……”

    简单的停顿后,洛恩伸了个懒腰,笑容更盛。

    “等会儿,我亲自下厨,用这些难得的食材,做一桌丰盛的饭菜,来慰劳您这次出猎的辛苦。”

    “好!”

    听到这贴心舒适的赛后安排,阿尔忒弥斯心中大悦,当即欣然点头,随后舔了舔唇,下意识询问。

    “有酒吗?”

    “有!之前酿的葡萄酒,地窖的更下层应该还有几瓶,保证让您喝个痛快!”

    这下,狩猎女神更加开心了,连带着迈出的脚步都无比轻盈。

    然而,刚走没几步,阿尔忒弥斯隐约间记起了一件事,脸上愉快的表情不由微微一滞。

    在祭祀场储藏室的时候,某个最先被邀请试饮的书记官,除了劝她多喝外,自己好像自始至终都滴酒未沾?

    ……这家伙!

    望着前面已经走远的那道背影,后知后觉的阿尔忒弥斯不由脸色一黑。

    但最终,她磨了磨牙,还是选择快步跟上。

    ――事到如今,还是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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