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进门,洛施就不可控制的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钱卫倚在一张红木雕花床床头,半阖起眼,看起来气若游丝。

    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睁眼,看清了洛施眉头紧锁的样子,不太好意思道:“屋内药味太重,这才央人点了熏香。”

    洛施不语,只因窗棂挂着的流苏随风轻轻摇曳,她被吸引了注意力。

    钱卫像是浑然不觉,唇角添上了庆幸般的笑意,“那时被攥住脖颈的时候难受极了,还以为我们会一道交代在哪里,幸好有你,我才会脱险。”

    洛施直言:“那人是冲着我来的,你要是真死了,我也活不了。”

    一室寂静,斑驳的光影透过半开的窗扉洒了洛施一身。她看起来很不适应,又走近了几步,这才站到床边打量起钱卫来。

    他脖颈处的伤,竟是消得只余一道浅淡的疤痕,洛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心下暗叹:“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好的东西,要是给师父用上,他就不用每次都抱怨自己被鬼弄伤得不好看了。”

    钱卫由着她看,还有心思侃了一句:“那这么说,我们差一点就同生共死了。”

    “谁要跟你同生共死!”洛施反应迅速地呸了一声,没好气的拍了拍床板,“等你变成鬼那天,我第一个让你去鬼王那里报到。”

    钱卫只当她后半句话是玩笑,自顾自笑了半晌,笑得连连咳嗽才停。

    洛施觉着这人怪的很,自己给他招致危险,醒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她,好看看她是否平安。

    洛施垂眸,她这一不恝置地施恩相救,好像开了什么后患无穷的先例。

    钱卫笑够了,才正身问道:“你可知,昨晚那人是谁?”

    “你真的想知道吗?”洛施睨了他一眼,故作神秘的架势,终于有了一点整日与鬼打交道的世外高人般的高深。

    “他今日放走了你,来日还是会伺机而动。”钱卫下意识摩挲着手指,也不去满足洛施玩乐的兴致,“你总得知道他是谁,才能有个防备。”

    洛施愣在原地,她还以为钱卫是单纯的好奇,或是为着自己打算,结果,竟还是为着她……

    鬼使神差的,她心生了些许悲悯,“是徐夫人。那个弱不禁风、随时会一命呜呼的女人。”

    钱卫默了半晌,那表情看起来分明不是一无所知之人,“想来,是昨晚你揭穿道士的做法惹怒了她。”

    洛施凝眸看他,“你没有一点惊讶,甚至害怕吗?”

    “害怕什么?”

    “她面上装病,背地里却险些杀了你。”洛施摇了摇头,从来没有的思虑涌上心头,“你相信,徐夫人她不是人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因为老好人的心态,想去关心徐夫人的身体状况,不会在她揭穿道士弄虚作假后对她如初,甚至于,得知昨夜徐夫人露出了真面目后,没有给出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所以,她破天荒的给钱卫抛出一个真实的消息,想要试一试他。

    钱卫面上依旧没什么,但倏而攥紧软被的手、绷紧的身子,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洛施自然观察到了这一细节,她这才觉得心里平衡了,绘声绘色地道:“你那时已然昏死过去,自然没有看见她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徐夫人身上穿着的茜色斗篷陡然变为墨黑,后对我击的那几掌俱都不能是人所为,凭着角力的打斗全然化成了斗法的战场。”

    这是超出钱卫认知的,某种意义上,他并不相信这世间有着精鬼神怪,所以对于昨晚洛施大闹的那场法事本就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徐炳元求医无门、懦弱地为寻求心理的安慰而行的无奈之举。

    室内一时静默,洛施难得能敏锐的捕捉到其他人的心中所想。她有些蛮横的瞪向床上的病人,“你不信,觉得我在骗你对吗?”

    她突兀的想起,她头一次用这双独特的眼睛,看见同她一块乞讨的瘸子背后,站着一个神色清明的怪人,并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他,那瘸子当场震惊又恐惧的神情。

    他恐惧的神态是冲着她的吗?洛施没想明白。

    而后几日,她装神弄鬼的疯癫之态小范围地口口相传了起来,她被迫在一众窃窃私语中逃离了那里。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晓,那怪影是鬼。她的眼睛,能看见鬼。

    这一刻,这种被人视作怪物的感受压在心间,她像是又经历了一个轮回。

    不过,那是没遇见师父之前的小乞丐——敏感脆弱、不堪一击;现下的洛施,应是钢浇铁铸、百炼成钢。

    床上的人温声道:“不,我在想,错过了那样精彩的一幕,着实是遗憾。”

    钱卫病容难掩,墨发披散在身后,仿佛是被洛施描述的场景吸引,不觉冁尔一笑,神色怡然。

    洛施承认,自己软硬不吃的心可耻的动摇了。

    “可不是!”洛施轻快地哼了一声,扭过上一刻还凶巴巴的脸,又好心情的补充道:“不过徐夫人不是人,她也不是鬼。”

    钱卫看着她,想了想,“因为她能在白日里出现吗?”

    “那是你们这种对鬼只有浅薄了解之人的想法。”洛施懒懒的纠正,“事实上,鬼是可以在白日里出现的,但寻常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就是了。”

    “我能看见徐夫人,所有人都能看见她,所以她不是鬼。”

    洛施没说的是,鬼也是有渠道将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不过解释起来就麻烦多了,而且于分析徐夫人之事无益,她没必要说得那么仔细。

    她草率的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对徐夫人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想。

    钱卫不是个会一言蔽之的人,他本能的觉察到洛施还在隐瞒什么,也不忍下,直接张口:“想来,你应是神通广大的天师。这些驱妖捉鬼的事情我不懂,那你应该早早看穿了徐夫人是什么了吧?”

    他可太会说好话恭维自己了。洛施在心里莫名嗔了一句。

    “你可看过木偶戏?”洛施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看过的。”虽不明所以,钱卫还是回道。

    “木偶戏中的木头人由木偶师傅控制住,它们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没有自己的自主思考能力。”

    被洛施这般叙述了一番,钱卫初时还没有感觉,眼前却恍惚闪现了一瞬木偶阴森森冷视着他的画面,现下身上倒是冷飕飕的。

    洛施还在说:“我记得一种秘术,能够将木偶变做为人,且与常人无异。书上将其称为‘傀儡术’。”

    “你怎么能够保证一定是这样?”

    洛施有些挫败,“不,当然不能确定。”话音刚落,她又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我也是碰碰运气,昨夜误打误撞的与徐夫人提起了傀儡,她的反应不一般,这才让我能够顺藤摸瓜起来。”

    “这么说,徐夫人应是没有自我意识、被人操控的傀儡。”钱卫疑惑起她的动机,“那么她对你动手,是受了谁的指使?”

    洛施与其对视,两人俱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

    洛施抬了抬下巴,嗤笑一声,“看来徐太傅当日留我,就已经抱着一颗杀人泄愤的心了。”

    虽第一时间也怀疑上了徐炳元,钱卫却不敢苟同洛施的想法,“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比如徐夫人为何装病,而你戳穿徐夫人装病之事,却是四处求医的徐大人操控着她来杀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洛施沉默少顷,这一家人都太怪了。

    钱卫又道:“如若徐大人丝毫不知情他夫人的事呢?那么在他身边埋下傀儡,又做出病重月余的假象……”他蹙眉,“此人怕是会对徐大人不利。”

    钱卫垂眸忧心,洛施却不以为意,话锋一转,“与我有何干系?”

    她踏入徐府,是以为徐夫人饱受被鬼缠身之苦,一时兴起,这才管上了闲事。

    事实证明,她曾经奉行的道理都没错:因为好奇而关注、后又生出多余的同情心,最后一定会惹上一身腥。

    “不弄清楚的话,徐夫人还是会对你出手的。”钱卫提醒她。

    “她打不过我。”洛施颇为自信,“如果不是因为她只派出了一个傀儡分身,这才能从我手里逃脱。否则,她昨夜便会被我收了。”

    “那你不好奇吗?”钱卫依旧劝着,“她为何要杀你?徐炳元身边为何会藏着一个傀儡?”

    洛施微笑着摇头,“我天生便没有好奇心。”

    钱卫抿唇,知晓洛施还肯搪塞自己,已经算是她最大的耐心了。

    他不言语,洛施却不肯了,她反唇相讥,“怎么,这闲事你又要管上一管?”

    钱卫无奈,洛施才认识他一天,这个“又”字就用的如此精辟了,“我与你不同,我天生便满是好奇心。”

    “我看是莫名其妙的善心!”洛施轻讽,知晓他是不放心徐炳元,“这都是我们的猜测,谁知道这闲事背后的真实模样。况且,你若是事事都掺上一脚,今日的惨态就是你日后的死状。”

    这话说的有些狠了,一贯没心没肺的洛施说出口也有些后悔。但面前的人分毫未理,声音清晰而坚定,“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洛施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大骂了一句“榆木脑袋”,转身要离开。

    “我今夜想再探徐宅,还是翻墙去看。”钱卫像是自言自语,然而,洛施听得清清楚楚。

    洛施:“你还在劝我?”

    “不。”钱卫果断的否认,“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想告诉你一声。”

    “谁跟你是朋友了?”洛施咬牙切齿。

    “姑娘记性不大好,昨日在酒楼门口遇见的时候,可是你亲口说的。”

    洛施:“……”

    洛施无语,原来是自己诓他付钱时随意的玩笑话。

    钱卫又道:“我不会为难洛姑娘,自是不会相劝。总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洛施恶声恶气的回着:“若是你死在那傀儡手里,我就发发善心,勉为其难去帮你收尸!”

    说罢,她瞬间消失在视线里。钱卫端详着卧房的出口,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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