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

    洞庭。

    微明此刻正气定神闲、不卑不亢地端坐于水府正厅之中,观她面上神色,瞧着好似与簌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可若此时偷偷问一句随行在侧的风临,他肚子里却是有一百句抱怨要说,面前这两位主子你来我往的尽是些客套废话,而那洞庭水君甚至还会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看自己,直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假笑附和。

    在风临脸要笑僵之前,簌离终于是觉得寒暄够了,只见她轻笑两声,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绮罗纱扇,道,“我同少君相见恨晚,巴不得能聊个三天三夜。可我明白,不能耽搁了正事不是?这么多年来玉清境对我洞庭皆是默默相助,今日少君却亲身入府,想来必是有要事相商。”

    “对于玉清境的恩义,洞庭自然是铭记于心,感激不尽。可不怕少君笑话,尽管得了玉清那么多帮助,洞庭终究还是家小业小。”

    “承蒙少君不弃,这般看重我洞庭,可我却只怕帮不上少君什么忙。”

    微明没有说话,她挑了挑眉,而后悠闲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了吹浮茶,接着轻轻抿了一口。

    “好茶。”微明仿佛没有听到簌离话中推辞的意图一般,笑着赞道。

    “六界仙神大多中意些灵茶蜜露,想不到水君竟与微明是同道中人,都喜爱这凡间的碧螺春。”

    “……不过是家乡之味,原是我平日里喝惯了,不值一提。少君见多识广,这洞庭碧螺能得少君青眼,倒是这茶的福分。”眼见微明岔开话题,簌离轻摇执扇的手微微滞了滞,心中添了几分紧张。

    天知道,前些日子她收到那封拜帖,看到帖中讲述几千年来相助之人竟是玉清境少君主,且这少君过几日还要见她之时有多么震惊。

    她对玉清境了解着实不多,从前只知道那是一个实力不输于诸多大族,且有幸脱离了天界掌控的超然族群。甚至若不是几年前她偷偷遣人去了润玉封神的宴会,她都不知晓玉清境竟然几千年前就避世而居,不但与天界并不和睦,还一声不响断了联系。

    簌离这几日一直在心中思量。

    诚然,能多一个盟友确是一桩好事,她也看得出玉清境实力雄厚,继任的少君亦是年轻有为。但是,洞庭如今方方面面尚且薄弱,此刻若是贸然掺和玉清境未知的谋划,那洞庭的未来大概率要变成坏事,而自己的大计怕是更会夭折……

    所以……只能说一声抱歉了……非是我洞庭不愿助你,实在是有心无力……

    而簌离这边微微走神,微明打眼一瞧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想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很好,不想掺和自然很好,我今日前来,要的就是你不想掺和,不敢掺和。

    你簌离从小是被龙鱼族以公主的标准培养长大的,但这公主说起来好听,其实最后却仍是被嫁出去用以联姻。如此想来,龙鱼族在你成长过程中就压根没教过什么心机谋略,要不然当初你也不会轻易就被太微骗了去,眼下也不会三两句话就又漏了底细。

    微明思及此处,便打定主意要吓一吓簌离,最好能让她自己意识到,既然没有那个心眼和脑子,便老老实实待在一边瞧着等着,如此也少做点蠢事,少给别人添堵。

    “水君莫不是打量微明年纪尚小,所以才意图考教考教?”微明托着茶盏,只见簌离看过来的目光中带着深深迷惑,挑眉问道。

    “这洞庭碧螺春虽冠了洞庭的名号,可这二字所指,却是青山座座而非绿水迢迢。思及如今各方水系的官职任命条例,微明原本以为水君的家乡就是这洞庭云梦,可如今看来,竟是太湖笠泽。”

    簌离霎时间瞳孔紧缩,手上把玩的扇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慌乱之中急急俯身捡起纱扇,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却头都不敢抬道:“少君在说什么玩笑……什么太湖……原来碧螺春并非洞庭特产……我不懂这些,原是吩咐侍从选些本地名茶,想来是他们错……”

    “簌离水君,我今日并非是从玉清境,而是自璇玑宫而来。”微明笑了笑,“璇玑宫”三字一出口,簌离立时噤声。

    “水君想想,倘若我不知全局,怎会贸然上门呢?”

    簌离沉默良久,才好似认命一般,叹息道。

    “……少君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不,我不想要水君做什么,恰恰相反,我要的,是水君不做什么。”微明放下茶盏,盖子与瓷杯轻轻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正如水君所说,洞庭家小业小,人少势弱。且今日一见,水君为人浑然质朴,性情天然。所以思来想去,微明只怕来日水君会行动思虑不周,徒生事端。”

    “你!”簌离怒而站起,她手指紧攥,目瞪微明,“我虽然的确不想掺和他事、白白出力,但也并非如你所说,是愚昧无知、碍手碍脚之辈!少君此次上门,难道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非也非也,水君莫要误会了微明。”微明语气轻松。

    “我知水君同天界有怨有仇,但水君不晓,我亦有过往以待同天界清算。所以,微明只是为着我玉清大事,希望水君能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这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却是实打实得为水君、为洞庭考虑。正所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水君可要细细思量清楚。”微明不再说话,她复端起桌上茶盏,掀盖轻呷。

    簌离面色含煞,双眉紧蹙,她凝视微明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少君说同天界有怨,可我却不知怨从何来。只凭少君空口白牙,三言两语,怎能叫人相信?”

    微明抬眼瞧去,而后点点头,“水君说得倒也不错。”

    “既然你我两方已为盟友,那过往旧事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只是此事说来话长。”微明微微一笑,眼神示意簌离。

    “水君请坐。”

    .

    .

    .

    “如此说来……少君怀疑生母昔日是被...所害?”簌离双目之中狐疑满满,“但这也不过是少君猜测,天魔战场上刀剑无眼,状况百出,少君未有实证,怎就这般笃定?”

    “水君,追究最后一击到底由谁刺出,有时候并不那么重要。”微明半举着茶杯,好似在鉴赏瓷上花纹,“我阿娘是英雄,可却不是因他才成为英雄。如若不是他背后阴谋,太子廉晁何以战场失踪,我阿娘也不会临危受命,力尽而殇。”

    “况且,那一战因他一己之私,白白牺牲了多少兵将,自他登极已近万载,又有多少族群被之覆灭?”

    “微明以为,在压迫之下寻求反抗,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簌离眼睫轻颤,眉梢却舒展开来。“少君说得极是。”她突然话锋一转。

    “其实我最初还有几分好奇,少君缘何要选在今日约我叙事,毕竟水神风神适逢大婚,少君之母与这二神同出一门,瞧起来也不似关系不好的样子。可眼下听完少君过往,我倒是疑惑全消了。”

    什么?今日水神大婚?!

    微明美目圆睁,眸中一道寒茫闪过,她扭过头直直看向风临,直吓得风临汗毛竖立。

    “少主,少主这可不关我的事!”风临急急将双手举起,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都是句芒神君的主意!我本来要同您讲的,可他说您有大事要忙,此次众仙赴宴,您做何行动都无人知晓,在此等良机之下,其余小事皆是无足轻重,所以不让我等告知于您……”

    微明苦恼的捏了捏眉心。

    句芒神君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亦是看着阿娘长大的,当年之事他对水神意见颇深,觉得若非洛霖身无本事,哪里需要阿娘去救,而若阿娘不救他,又怎么会殒命……

    “……罢了。”微明叹了口气,“既是神君的主意,那便也怪不得你……可怎么润...殿下也不提醒我一声,神君也嘱咐他了?”

    “嘱咐了……”风临亦是一脸无语表情,“还嘱咐了好几次。神君同殿下说,上神和水神风神是昔日同门,可如今他们平平安安,更是和美大婚…您若赴宴难免触景伤情,到时候伤心垂泪,就太过可怜了……”

    ……明白了,润玉被句芒叔叔的瞎话蒙骗了。

    “听起来,少君竟是不知道今日水神大婚吗?”簌离在一旁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般问道。

    “家里长辈……疼惜我,不愿我在宴席上强颜欢笑,便特意没有告知。”微明嘴角抽搐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但…水君听罢往事,也明白水神其实未有错处,他亦不知晓我之身世。”微明抬头直视簌离,眸色深沉,暗含警告,“本君无意迁怒于他,自然也不希望他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徒生牵扯。”

    簌离心中一惊,竟生出一种里里外外皆被看透的诡异之感,一时只觉毛骨悚然。但还未待她说些什么,微明又道。

    “不过水君说得极是,我母与二神同出一门,若是本君对其大婚无所表示,的确有些失礼。”

    “既如此,就不多叨扰了,微明告辞。”

    劝得簌离门前留步,莫要再送,微明便一个旋身,化为流光就此离去。而簌离凝视着微明离开的方向,深陷思索之中,许久许久未曾移步。

    “干娘,你怎在此?是在等我吗?”一道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簌离,她抬眼一眼,来人正是彦佑。

    “嗯……”簌离敷衍了一声,她此刻正在猜测微明主仆二人言语中所提“殿下”究竟为何人,虽然微明方才改口极快,但她的确听到微明脱口而出一个“润”字。

    “婚宴如何,好玩吗?你可有乖乖听鼠仙的话?”

    “我自然听话。”彦佑面上满是兴奋,拉着簌离的袖子边走边说,“婚宴可有趣了,简直就是八方来贺,群仙云集,而且天帝亲自证婚,听鼠仙说,比几年前的夜神宴热闹许多!”

    “哦,对了…说到夜神……”彦佑突然有些支吾,他抬头看了一眼簌离,磕磕巴巴道,“干娘……天帝在婚宴上许诺,若是日后水神风神诞下长子,就与夜神义结金兰,如若诞下长女,就与夜神结琴瑟之好……”

    “你说什么?!”簌离听罢瞬间回神,她惊呼出声,攥紧了彦佑的手腕急急问道,“如若诞下长女,就与夜神结琴瑟之好?此话当真?!”

    “自……自然……”彦佑被吓了一跳,他犹豫的看着簌离,开口劝道,“干娘,你莫着急。那水神风神虽是师兄妹,却未有半分男女之情,这是六界尽皆知晓的事情,他们二人未必就能有什么长……”

    “哈哈哈……!”簌离却直接打断了彦佑未尽的言语,哈哈大笑出声,声音中满是得意畅快之情。

    “干娘没有着急,干娘,高兴还来不及!”簌离眸色异彩连连,此时此刻,她方才的种种猜测怀疑,已尽数抛之一边。

    好啊,真是太好了。簌离思及微明的心计手段和进退行事,方才被震慑住的心惊与胆战,已尽皆化作了满意。她此刻不由得反复在心中不住念叨,

    “太微啊太微,这么多年,你可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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