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复归已经八年了,往来的商队越来越多,城里的地价已涨了数倍。

    河西节度使治下宽厚,税赋收得不重,城内的各族融洽而居,连习俗也变得混杂起来,每逢节庆同样的欢腾,不以胡汉而分。

    这一日正逢佛诞,又称浴佛节,众多大寺设下斋场,以五色香汤浴佛,为弥勒降生之贺。城中的大户也张设酒饭,临街布席,绵延达数十里路,民众倾出而欢。

    街面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自有无尽的热闹。但人潮太过密集,一家人不免头尾失顾,男人好容易挤到稍空处,发现方才还揪着衣袖的儿子没了,登时张惶失措,扯着嗓子喊起来。

    街市如此嘈杂,七岁的男孩哪听得见,他忘形的跟着卖糖灯的小贩走了几步,才发现父亲没了影,慌了片刻,又给街边摇骰的摊子吸引过去。

    摆摊的泼皮见男孩衣饰华丽,知是富户之子,刻意吆喝炫技,将骰子摇得眼花缭乱,同伙扮作路人逗哄,引得男孩下场玩耍。

    男孩果然上当,没几下就给讹称欠了巨债,要给拉走抵偿,眼看泼皮上前抓扯,男孩骇得直往后躲,一脚踩中了路人,头顶响起不快的一哼。

    男孩本来就怕,回头见那人布巾障面,身量高大,气势威压慑人,顿时就吓哭了。

    男人很是无奈,微一摇头,隐在一旁的护卫又退了下去。

    几个泼皮没留意男子,满眼盯着小肥羊,骇得男孩泪汪汪,眼看要给挟走,突然被一只大手拎起,放到了身后。

    男人独个面对几个泼皮,在骰盒畔抛下一只荷包,“玩骰子?有趣,我也试试。”

    领头的泼皮一掂份量,又见男人孤身一人,并非凉州口音,外来客怕什么,当下应了。

    有道是醉翻衫袖抛小令,笑掷骰盘呼大采。投骰之戏兴盛已久,胜负一掷之间,几乎无人不会,以玉石,木刻,牛骨等为材,雕作六面,唯肆点涂红,余子皆为黑色。

    泼皮的骰子为木刻,里头暗灌了水银,只要谙熟手法,就能轻松掷点,当下连胜三把,赢了十几枚金珠。

    一众泼皮心花怒放,见对方如此豪阔,越发动了贪念。

    男孩不敢走,惶惶的贴在男人身旁,瞧着干着急。

    男人一点也不似心疼,不紧不慢的掂抛木骰,指上的翡翠扳指宝光烁烁,晃得几个泼皮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蓦然他掌心一落,盘中五骰一色,赫然是全红。

    投骰以全红为上,泼皮登时输了一场。

    众人当是偶然,结果接下来对方把把全红,顿时挂不住了,心知碰上了行家,立时翻脸,要仗着人多强抢。

    领头的泼皮一扑,男人一闪而避,连衣角也没擦着。

    同伙大怒,方要一涌而上,忽剌剌围上一圈大汉,将几人拖去了巷内。

    男孩看得目瞪口呆,男人瞥来一眼,“真是个傻小子。”

    巷子里传来惨叫,男孩想看又不敢看,正犹豫间,前头忽然起了哗响,人群开始涌动,纷纷朝这条街而来,越挤越密,汇成了严实的人墙。

    男孩腿短力弱,被压得眼前发黑,这会方想起阿爹说过挤踏之险,连哭都喘不上气了。

    突然一只大手将他拔葱般提起来,推上街铺的檐头,男人立在檐下,他身形高大,又有护卫在侧,自然不惧涌动。

    男孩缓过神来,看着下头黑压压的人头,终于不怕了,只听前头似有呼喊,人群兴奋无比,杂声沸腾,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渐渐的人潮如水浪分开,一长列骑兵行来,刀枪森亮,黑衣肃容,气势异常威凛。

    军列当中簇卫的一个女郎,她骑着高骏的军马,披大红氅衣,容颜美丽,风姿独秀,如一捧耀目的火焰,英烈又昂扬。

    男孩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不觉看呆了,街上的百姓狂烈的欢呼,追随着骑兵而走,纷纷向女郎投掷香花,呼声震耳欲聋。

    女郎从容平静,驭马缓行,明亮的美眸掠过汹汹的人潮,忽然定在了这一处。

    男孩惊觉大人物似在盯着自己,慌得手脚都没处放,又疑是看错了,仓惶难当。

    然而这并不是错觉,女郎目光凝注,抬手停了军列。

    长街一时俱静,所有人的眼光都投了过来。

    女郎驭马稍近,气息柔下来,“你怎么在这,也不让人递个话。”

    男孩给她一问,又给无数眼睛盯着,汗水哗的涌出来,浑身都木了。

    檐下却响起了话语,男人卸了面障,露出英锐的脸庞,狭眸笑意流动,“谁叫你一去月余。”

    女郎莞尔,男人翻身上马,从背后拥住了她。

    长街哗然,无数民众激动的呼喊,欢腾的嚷出了另一个名字。

    军列继续向前行去,马上的男女远了,黑压压的人潮随之而去。

    男孩在檐上木呆呆的望着,忽然给人抱下来,骂声劈头盖脸,“臭小子,转眼就不见了,没给挤死都算好的,要不是恰好裴大人在这,老子哪瞧得见你!”

    男孩给骂得回神,见是父亲,一喜近乎要哭出来,“阿爹——”

    男人松了口气,舒开眼角的皱纹,“你运气倒好,知道方才过来的是谁?赤凰将军!还有她的夫婿,甘州裴氏的家主!就你离得最近,定能沾不少福气。”

    男孩给父亲扯着,无数话要迸出来,最后化为一句,“他和我说话了——裴大人——”

    男人一讶,愕然问,“和你说什么?”

    男孩想起来,登时又沮丧了,蔫蔫道,“他说——真是个傻小子——”

    男人哈哈大笑,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那也是有福的,咱们家就是运道好,你娘当年在天德城与赤凰将军同住一院,韩大人还当过我的手下,给我呼来喝去,一晃都多少年了——”

    他安慰了几句,牵起儿子向前走去,唠唠叨叨的讲起了往事。

    男孩抱着父亲的手,不觉回望了一眼长街,心头怅然若失。

    凉州百姓为之疯狂,争相追逐的传奇,正当着全城的目光徐行,夫妻二人私下叙起了家常。

    韩明铮本来心情不佳,这会轻快多了,“你何时到的凉州?”

    裴九泽在马上姿态端稳,威风赫赫,话语却不大正经,“等了三两天,也算故地重游,方才还救了个傻小子。我已经瞧过,汤池还在,已经着人收拾好了。”

    韩明铮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耳根微热,轻啐道,“还是没个正形。”

    裴九泽含笑转了话语,“这一趟去灵州如何?”

    韩明铮依着丈夫的胸膛,淡淡道,“也没什么,原是为着公务,结果族老百般相请,只得走了一趟,看他将几个当年夺产的叔伯处置了。”

    裴九泽嗤了一声,“教我说中了,纵是你姓了韩,那边也要想方设法攀结的。”

    韩明铮不想再提,“家里怎样,孩子们如何?”

    裴九泽声音懒佻,“这次出来,大的闹着要跟,还想着偷跑,给老东西按住了。”

    韩明铮失笑,微嗔道,“你也该叫阿爹了,孩子大了,都瞧着呢。”

    裴九泽满不在乎,“当面我又没忤逆,还不是唤父亲,你问了孩子又问公爹,怎么就不关心你的夫婿?”

    韩明铮哭笑不得,“你不是好端端在我面前,还要如何关心?孩子平素都是父亲管教,此次你出门,又把族里事也甩给他,似不大好。”

    裴九泽不依不饶,气息暧昧,“我可没见他有半点不乐意,话里还不忘提醒,说该再要一个了,你说要不要听?”

    韩明铮一赧,当着大庭广众又没法拧他,索性不理。

    裴九泽低笑,“出来也有正事,沙州传了消息,韩家的佛窟落成了,各家都要去观礼,接了你正好赶上。”

    佛窟还是韩戎秋在世时安排的,韩明铮不免感慨,“终于成了,可惜阿爹没能见着。”

    裴九泽想得宽,“开窟就是功业,谁见了不是念他?还有后世子孙,一代代的断不了。”

    韩明铮颇觉安慰,微微笑了。

    马上夫妻相依,马下万众欢簇,四月的凉州春光无限,飞燕绕檐,阳晖洒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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