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天地肃寒,凛风刮得无休无止,檐下的冰溜子尖长。

    韩平策一肩挑了两营事务,忙碌不堪,直到年节将近才回到家中。

    妻子宋欣儿怀着身孕,见了他满心欢喜,抱怨道,“出去这样久,栖儿要不认得你了。”

    三岁的韩宁栖一点也不配合母亲,飞快的奔过来,亲热的攀着父亲不放。

    韩平策一把将儿子托起,得意的逗弄,“栖儿这般机灵,哪会忘了爹,最近家里可好?”

    宋欣儿将丈夫灰脏的外氅交给侍女,含笑而答,“一切都好,就是年末应酬多,收礼与回礼忙得紧,一堆的杂事。”

    韩平策又问,“妹妹怎样了?”

    宋欣儿微露悯色,“听说练得极苦,但没什么起色。”

    韩平策心一沉,闷闷道,“我让人去别州打听还有没有名医。”

    宋欣儿委婉的劝道,“已经换了多位医者,那么痛的针灸妹妹也忍了,依然不见好,我看不如先劝她歇一歇,别练伤了身子。”

    韩平策更坐不住了,“我去瞧瞧她。”

    他知道妹妹将院里的茶室改了武场,每天在里面折腾,一去见侍女在门外等候,屋内静悄无声,他疑惑的推开门,目光霍然一凝。

    屋内烧着地龙,地上铺了软毡,边角置着石锁与兵器架。

    韩明铮大约练累了,席地倚墙睡过去,额角犹有汗迹,脸颊热得绯红。

    一个男人贴在她身侧,目光幽灼的俯视,宛如一只饿狼在窥伺猎物。

    韩平策浑身绷紧,一声断喝,“陆九郎!”

    陆九郎一震,神气顿变,不着痕迹的起身一礼,解释道,“韩七将军令我陪着习练。”

    韩明铮给喝声惊醒,一见大喜的站起来,她筋疲力尽,身形摇晃,陆九郎及时一托,她顺势站稳,浑然不察的向兄长行去,“嫂嫂才说你要回来,这就到了,营里怎么样?”

    韩平策抢近要扶,她却欢欣的道,“我已经能举最小的石锁,挥拳百下,一气走数百步。”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想极为不易,然而她六岁初练都比这个强。

    韩平策要出口的话一滞,心又酸又软,只有道,“哪能心急,你才养了多久,还是等完全恢复了再练。”

    韩明铮笑了一笑,双眸清亮,“再懒下去,我怕自己废了。”

    韩平策越发不忍,见陆九郎悄然退出,皱眉道,“怎么叫这小子陪着。”

    话一出口他也明白了,妹妹的女亲卫阵亡于独山海,家中的仆妇没习过武,未必能及时扶住,男兵更不合宜,唯有陆九郎勉强算是半个韩家人,不必过于避讳。

    韩明铮知道兄长的防备,“他总归与过去有些不同,门外又有人候着,应是无妨。”

    韩平策仍有些不快,“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到底性子不正,还是得留心。”

    韩明铮随口一应,想起疑惑,“阿爹当真没有认他的意思?”

    兄弟几个皆在纳闷,但谁也不敢问。

    韩平策懒得多想,“不认也好,免了多出事来,处理投降的回鹘部落就够头疼了,既要安抚头领,还要调理与百姓的冲突,营里也在重整,年一过又要忙碌。”

    他拉拉杂杂的说完,觉出不合适,赶紧改口,“你不用理会,家里能应付,只管养好身子,今年的灯节请了长安的灯匠,弄了不少新花式,到时候带你去看。”

    韩明铮也不再问,扬起脸笑应了一声。

    陆九郎回到南边斜街的新宅,门前已经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

    军营放了假,一帮伙伴都到了,伍摧扶着梯子,石头仰头踩高,正往大门上挂挑符。

    王柱在几步外抄手看着,啧啧有声,“画得不错,上头还有字呢。”

    史勇从独山海伤愈回来,一顿胡塞猛吃,足足壮了一圈,叉着腰指点,“这是老子花钱买的,两个笨手笨脚的夯货,别挂歪了!”

    石头和伍摧嘻嘻哈哈的应了,王柱促狭道,“符上写的啥,史营念来听听?”

    史勇大咧咧道,“鬼知道写的啥,无非是吉祥话,你个傻货也不识字,就算老子胡诌,你听得出来?”

    几人大笑,石头挂完跳下来,抬头惊喜一唤,“九郎回来了!”

    伍摧跟着迎上来,“新宅子过年要红火,大伙约好了,一道给你暖宅。”

    史勇豪气的一挥手,“等酒楼的席面送来,谁也不许装孬,今天喝死你们几个龟孙!”

    王柱不免叫起屈来,“瞧我做什么,陆九才惯会装样,你盯他呀!”

    一帮人哈哈大笑,气氛欢惬,宅门黑漆匀亮,新符对红灯,很有年节的喜气。

    陆九郎静静的望着,嘴角无声一翘。

    一顿酒喝到深夜,史勇虽然气慨豪迈,将王柱和伍摧灌倒后就不行了,一头栽在桌面打起了呼噜,口水都淌出来。

    陆九郎打小在花楼偷饮,酒量远过于人,这会才有七分醉意,挨个将伙伴扛到厢房安置了。

    石头兀自趴在酒桌晕陶陶的傻乐,见他回来就嚷,“九郎!真好!”

    陆九郎知他醉了,随口道,“好什么?”

    石头捏着酒盏不放,不肯去休歇,“有家了,我们有家了!”

    陆九郎在他身旁坐下,不以为然,“一个宅子就乐成这样?以后还有更好的。”

    酒醉的人哪听得进旁人的话,石头大着舌头道,“我以为一辈子混吃讨喝,不饿死就是好的,没想到能有今天,幸好和九郎离了天德城,幸好从了军——”

    陆九郎听得不屑,“幸好什么,又不是老天赐的,我凭本事挣的。”

    石头碎碎的念叨,“那得感谢韩七将军没撵你,让史营他们训你——九郎变了好多,大伙都赞你,不像以前只能骗女人——”

    陆九郎静了片刻,轻哼,“我一直很能耐,以前那是旁人瞎,瞧着吧,世间的好东西我都会得到。”

    石头嘿嘿的傻笑,“九郎,你每天陪将军做什么?伍摧他们可好奇呐。”

    陆九郎提起残酒一饮,淡道,“还能做什么,她已经废了,仍要在练习上白耗力气,折腾个半死,我一拳就能击倒她。”

    石头很不高兴,嘀咕道,“将军是赤凰,怎么可能废了,一定会回营的——”

    陆九郎不置一辞,什么赤凰,一个普通女人而已,不外是当惯了强者,受不了此刻的无用。现实早晚会让她明白,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才是解决之道,韩家既然富贵已极,她根本不必吃这些苦头。

    石头当然是不懂的,陆九郎也懒得再说,一把将他拖起,甩去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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