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昭眉眼不经意间皱起,又乍然舒缓,眼底叠了一层不为人知的疑惑,死去的记忆却缓慢盘旋而上,直到她想起第一次来这儿吃饭时许砚川说的话。

    ──“这儿地方儿人怎么这么少啊?”

    ──“过饭点了,谁来?”

    记忆骤然从一堆碎片中被猛的揪起,带着许砚川仍旧淡然的姿态一同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她没有想到当初的一顿饭,看似不起眼的一顿饭,值得让许砚川费这么大心,还特地清场。

    是为什么?

    是为了谁?

    是为了她吗?这句话乍然闪现过脑海,带着许多不可置信后却又无法自圆其说的坚定。

    她心思一重,眼底露出几分难以窥见的波澜,许砚川似乎为她做了很多事,但她好像一直懵懵懂懂,心里闪过一丝不知为何的情愫。

    比如,医院那晚去而复返的他……

    比如,在她楼下睡了一夜的她……

    比如,在超市护住她的他……

    比如,给她穿鞋的他……

    比如,……

    某些情素一旦被勾起,就无法再摊平。

    ──“该不会是上次给你挑鱼刺的那位贴心小棉袄?”

    董思然之前的话犹然在耳,仿佛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挑破了那层包装完好的窗户纸,露出一点点八竿子打不着的端倪。

    “看来是您自己了?”他见唯昭没回应,接着说:“咱这儿新上的菜品,要不要尝尝?”

    思绪猛然被打断。

    他说着就招手,旁边站着的服务员明了情况,很有眼力见儿的伸手作了个‘请’,“那您这边请。”

    唯昭收了收眼底还未回神的波澜,试探性开口问道:“你们这儿清场多少钱啊?”

    “您这么说可就见笑了。”老板憨憨一笑,眼角处的褶子堆积在一起,“咱开饭店的,归根结底还是为大众服务的,谈钱可就伤感情了。”

    这人说的四六不着边儿,前面说的好──‘为大众服务的’,倒显得唯昭格局忒小了。

    可最后一句却也点明了──这儿哪是钱能办的了的事儿!

    唯昭眼底波澜不惊,面儿上笑着,左右瞧了两边的食客,大都三三两两一桌,少数几桌四五人,桌子上摆的菜也不少,她环视一圈儿下来,估计平均下来每桌也得点了三四个菜。

    中年男人伸手胡乱抹了一把额头,带着点琢磨儿意味,笑着开口:“小店就靠薄利多销,所以一般我们不清场,许哥不是外人,那许哥带来的人,我们自然会好好招呼……”

    他正说着,门口就来了一个人,那人西装革履,拿着个普通的电脑包,老板一下转了眼,还未说话,身子已经往门口那位移了移,“董秘你好你好,包间已经准备好了,小王!”他扯着嗓子往那正在准备茶水的人喊了一声。

    这边上楼之后,老板又回头,问唯昭旁边站着的同样穿了一身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小赵,长庚阁没人吧?”

    “还没问您贵姓?”他恍然着看唯昭。

    “姓唯。”唯昭说。

    “这样,你带唯小姐去长庚阁吧!”他眼神一转,话语中带这些直言的暗示,“许哥一般都在长庚阁。”

    唯昭自打进店之后,话没说几句,倒是听了无数次“许哥许哥许哥……”

    要是她不认识许砚川,还以为这老板口中的‘许哥’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这人年纪比许砚川大了不少,却降了辈分儿一口一个‘哥’称呼着……唯昭心里又对许砚川的身份感到好奇。

    或者说,她再一次觉察到,那个和她结婚的男人身份的不一般。

    旁边站着的服务员轻咳了一声,声音轻的很,“老板,长庚阁已经有人了……”

    老板眉头一皱,额头上的横肉蹙在一块儿,竟有些凶,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却仍旧忍着压低了怒气,厉色道:“谁啊?谁定出去的?”

    唯昭刚想开口说,就听见那服务员双手拽着衣服一角,脸上挂着尬笑,缓缓说:“是陈姐。”

    两个字一出,男人顿然没了声儿。

    唯昭好似看了一出戏,那老板的表情叫一个生动,一下阴一下晴,两人面面相觑之后,老板用那黑厚的手掌抚了一下额,那服务员年龄不大,人却机灵,嘴角上扬着,就没放下来过,看着都有些僵硬。

    一声“许哥”。

    一句“陈姐”。

    这两人的地位显而易见。

    猛的!

    唯昭脑子里竟然想到一个人!

    一个极有可能被叫“陈姐”的女人!

    ──“你该不会是为了陈夕转行学厨师吧?”

    李楠的话突然犹如闷头一棍,敲响了她。

    唯昭第一次见到陈夕就在这家饭馆儿,她穿着一身香奈儿高定,黑长直的头发和淡然的五官,带着不同于北方姑娘的明艳。

    那时,她和许砚川就坐着现在唯昭前方2米的那张桌子旁,原本两人晚餐硬生生吃成了三人,她和唯昭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打量着许砚川……

    如此……或许真被李楠一语成谶……

    所有不可能的事情皆有可能,世间断无新鲜事,如果你觉得新鲜,那可能见的还不够多。

    如果你从小就见过母亲凭着半截电影票存根,去套父亲和他初恋的话……

    当你质疑所有这一切,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会出、轨,会抛家弃子的时候,当你质疑你妈是个乱怀疑的神经病的时候……

    “呸!你这泼妇骂街的样儿,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恶心,真恶心,我现在看你一眼都觉得难受……你TM真是有病,神经病……”

    记忆紊乱的拉扯──

    唯昭如同做梦一般闪过母亲模糊不堪的脸,以及不像父亲所说的话,谁也不知道,她躲在门后死咬着牙哭成泪人……

    时间间隔的太久了,以至于她有时恍惚的认为这只是个噩梦……只是造成他们家破败开始的噩梦……

    从此以后,她逐渐相信了女人的第六感……更在越加长大之中,变得抗拒恋爱,抗拒婚姻。

    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

    所有的信誓旦旦终将化为一抔黄土,掩盖在你的骨灰上,洒在你的坟墓前,用血淋淋的教训告诉你:世间情生万物,亦毁万物。

    “那去北极阁吧!”老板摆摆手,让服务员领着过去。

    唯昭不知道在那处站了多久,抬腿时竟有些恍惚的麻木,脖颈一晃,能感觉到骨头转动与磨合的“吱嘎”声。

    “不了老板,我还是打包吧,你们这儿打包不是打折么?”唯昭说着。

    饭馆儿里人头攒动,说话声此起彼伏,周围时不时有三两个人进进出出,放眼看过去,几桌上面还剩这些残羹,老板也在一刹那间忙不迭的和人问候交涉。

    唯昭说不清是为什么自己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许是听到那一声“陈姐”,或许是她怕事情真的顺应了自己的第六感,再或许是她不太想和那人碰面。

    反正,她就是不想在这儿吃了,顺手拿过旁边的纸质菜单,随意点了几个菜,“松露虾仁、豆丝合菜、小鲜汤”,她翻过菜单,眼神随意往一处左下角一瞥,“你们家的鲜枝豆腐怎么没有了?”

    “有些菜品会定期换掉,推出新菜。”那服务员给唯昭指了指菜单上的新品区,“新上的五竹抱福也不错。”

    ‘五竹抱福’?

    这名字有意思。

    “就是芹菜、生菜、西蓝花、萝卜、花菜还有年糕,是道纯素菜。”服务员认认真真的解释道,“芹菜代表着‘勤财’,生菜是‘生财’的意思,西蓝花象征着家庭和睦,萝卜是图个好彩头,樱花菜嘛就是寓意着花开富贵,生活越来越好!”

    “年糕就是步步高升?”不等她说完,唯昭率先开口说了最后一种食材的寓意。

    “对对对!”她笑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这菜是新出的,就是想在冬天讨个吉利。”

    唯昭没有犹豫,嘴角勾着说:“那好,点一个。”

    逐渐推新的菜品,逐渐out掉的菜品,一波一波的如同拍在岸上的鱼虾,它们在等待与被等待中,赞许与厌恶当中,逐渐完成了作为一道菜的“使命”。

    “这菜单,我可以拿一份么?”唯昭正反看着手中那张花花绿绿、色彩冲击性极强的纸。

    “可以啊,随便拿!”小姑娘爽快的回答。

    下单之后,唯昭坐在一旁好不容易空出来的桌凳上,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服务员们还有敞开肚皮吃的食客,她突然能够感受到这边生意好是有原因的。

    光是服务态度就甩那边一大截,更何况菜品她吃过,很不错,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就是对食物美的追求不够。

    ──一盘食物除了能够解馋解饿,满足最基本的色香味之外,还应该再去追求美!

    打个比方吧,就像人买衣服,不只追求衣服穿上舒服,夏天清凉,冬天保暖,还要求衣服满足她们各种多元的审美需求,从衣服的款式、配色、面料再到门店的装潢以及包装袋设计……任何一个置于大众视野下的事物都将在不经意之间被放大,被苛刻,或者说被不断臻于完美。

    服务员忙的很,她也无法四处乱逛,单单坐在那儿竟有些百无聊赖,唯昭难得的刷了刷手机,翻开着消息。

    突然!

    一个红点出现在她视线里,确切的说是已经过期了的未读消息在被她遗忘了许久之后,突然被看到。

    是陈星的消息。

    唯昭眉头不自觉轻蹙起。

    第一次见到陈星还是在三年前,他还是个准毕业生,一门心思想要进娱乐圈,因为不是科班出身,要资源没资源,要门道儿没门道儿,投了无数封自荐信全都石沉大海,到这儿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放弃,他却一头扎进影视城干了小半年的替身演员。

    半年的时间,足够磨平一个人对一个永远望不见出路的行当的兴趣,会激发他生出知难而退的欲念,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在一部戏中,和唯昭演对手戏,这应该能算是他暗淡行走之中的一点曙光,毕竟从这里开始,陈星好似开了挂一般,人生开始逆转。

    看吧,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悄然转动……只要你足够坚信,足够努力。

    唯昭现在几乎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给陈星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但她知道的是,陈星突然因一段在片场唱歌的视频小火了一把,被人挖掘,签了公司。

    而后,写歌、编舞、作曲、敲架子鼓、玩摇滚……每一项都做出了成绩!

    他仿佛生来就属于聚光灯照耀下的舞台,一步步收割了无数少女的芳心。

    直到前不久,两人因为合拍了一部恋爱轻喜剧,而受到狂热的关注。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小制作,且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播出的电视剧,效果竟然这么好!

    几乎一夜之间,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替身演员变成了如今炽手可热的流量明星!

    而她嘛!却没有享受到这部剧带来的任何红利,相反,她却无端承受了陈星诸多粉丝的辱骂和人肉搜索……

    ──“滚出娱乐圈!拉低了哥哥的水平!”

    ──“劝退了!这女的家里不清不楚,估计她也不清不楚吧……要不然怎么拿到的这部戏?”

    ──“我一姐妹也算是圈儿里人,她应该是被人包、养了,反正里面事儿挺多的,对了……她妈好像做过牢……啊呀,不清楚啦~”

    唯昭知道这事儿怨不得任何人,和陈星没关系,所以,她没说什么。

    但人心从来都是难以揣测的,一个好人也会有嫉妒和不甘,也会在无数个深夜一遍遍剖析自己,从头到尾的质疑又否定自己,也会在如潮般的恶意之下衍生出无端的难以自制的暴戾情绪……

    所以,好与坏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也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而是在绵延的时间线里不断的交织缠绕,所有人都是凭借着理性、良知、律法构建起在这个世界里永恒不破的行为秩序。

    那个红色标点太过刺目,唯昭还是点开看了,日期显示是三天前。他发了几条信息,「新广下初雪了,错过了哈哈哈你有拍照嘛,发一下过过眼瘾哇!」

    唯昭撇撇嘴,换了个姿势拿手机,弟弟就是弟弟,言语中都透露着不成熟和孩子气。

    她继续往上划着,眼皮有些无精打采,丝毫提不起兴趣,他发的午饭都是些「吃了吗?吃的什么?」

    皆是些没营养的问候。

    然而,一刹那间,她手刚想返还原页面,就看到一句话:「送的花收到没?」

    「李哥说送到啦!你看到了吗?我特意让他订的蓝色芍药花。」

    「唯昭?你在忙么?怎么不回我信息。」

    唯昭一瞬间整个脊背顿然挺直,她想起下初雪那天早上,响起的那一阵猛烈而骇人的敲门声……想起她门口角落里随意搁放的那一大捧蓝色芍药和蝴蝶兰……

    更想起许砚川那个久久没有回神的表情……

    手指快速打字,给他回复:「是新广下初雪的那天早晨吗?蓝色芍药和蝴蝶兰,包装是个白色盒子?」

    唯昭心头似乎有一种喷薄而出的思绪,思绪牵牵扯扯,弯弯绕绕,好像都落在一个人身上。

    陈星意想不到的回复的很快,「昭昭,你终于肯回我信息了!」

    「对啊,你没收到吗?我让人写了贺卡……你该不会是没收到吧?」

    唯昭眉眼下乍然皱起一层波澜,她记得当时瞥见那捧花时,是没有贺卡的!

    细节性记忆被拿出来反复斟酌,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唯昭存疑,快速给他回复:「收到了,花很美,谢谢!」

    她脑子里有个念头,她想要现在立刻马上见到许砚川,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问清楚。

    “唯昭?”

    猛不丁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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