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华殿后,荆白雀跟外间候着的郎官打听了一嘴,便去见径自回到昭华殿的西平公主,西平坐在凉亭中发呆,远远瞧见她,猛地起身,不过却没有上前,像是隔空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赫连妹妹不是在天华殿,怎么……”

    话说得很意外,但语气却差强人意,桌上备着新鲜的茶和点心,分量足够两人食用,尽管西平口头上不承认,但她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也不知道合不合妹妹的口味。”

    荆白雀也不见外,用手拿起就尝,笑着说:“好吃。”

    大抵是对她不客套的反应没有预料,西平垂眸笑了一下,微微走神。

    荆白雀吃完点心,伸手去拿杯子,偏头时将她瞧了个完全,耳珰已不再是那对珍珠,如果她没有记错,西平眼下所梳的发髻与方才略有不同,也就是说,她在天华殿逗留的时间,西平竟然重新梳洗,并换了首饰,难道是她有所警觉,所以早做应对?

    那是收起来了,还是扔了?

    西平顺手拎起茶壶,要给她斟上一杯,她却灵机一动,只道茶太苦,想要关中的甜米酒喝,西平听她说到关中,脸色微恙,神情凄婉,但很快恢复如常,遣贴身宫女去后厨取,而后深深吸了口气:“你没有必要激怒陛下。”

    “是么?”荆白雀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你可知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她随手一扔,便伸手向垂胡袖中掏去,恰在这时,西平的贴身宫女端着酒壶过来,那壶通体白玉,其上有个玲珑小巧的花型盖子,只求造型好看,不求稳固,于是她左手弹指,那宫女向前跌跤,下意识去抓飞出去的玉盖,避免摔碎宝物,因而只能眼睁睁看着酒水泼向荆白雀。

    这西平与拓跋嗣如此亲密,没准知道他俩的师兄妹关系,她一身武功,若是不闪不躲说不过去,荆白雀便向后跃开,避过酒水,却“恰巧”撞断了手上戴着的镯子。

    断玉叮铃铃落地,那宫女放下酒瓶,当即匍匐在地:“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西平脸上有怒有惊,这宫女是她从秦宫带过来的,自幼服侍左右,感情甚好,可如今冲撞了贵人,即便是她也免不得惩罚,惊慌之下,她猝然抬头盯着荆白雀。

    荆白雀摆摆手:“小玩意,不值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也别为难宫人,咱们私下里说话,也不必顾及那些规矩。”

    “可是……”

    荆白雀转过头,把还在猛磕头的宫女扶起来,西平心中难安,常年浸淫宫闱的直觉告诉她,责罚可免,但若真如她所言,什么都不做,倒是会被有心人嚼舌根,她母国已失,不如从前有依靠,在这深宫之中行事还需谨慎些好,便道:“好妹妹心善,虽免了宫人的责罚,但我这个做姊姊的心里却过意不去,这样,我那儿还收着好些宝贝,不如去瞧瞧。”

    她大大方方赔了,倒是还能博得美誉。

    宫女掸掸衣裙,便领着荆白雀去,恰好有女官过来请示,是否要叫小厨房备菜留客,西平便留了片刻。

    因拓跋氏不得与八姓之中其他七姓联姻,因而后妃多来自各国,所带嫁妆丰厚,加上连年赏赐,在宫中多有自己的库房,那宫女思前想后,既没有左脚绊倒右脚,也没有踩着裙裾,刚才自己摔跤实在蹊跷,可碍于旁人,她又没法告诉自家主子,给她找麻烦,心里不迭懊丧,一想到还要自家公主补贴,更是滋味复杂,开了锁,便立在门边多嘴了两句:“那半间屋子放着的都是陛下的赏赐!”

    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得意,一来是想自作主张给她个下马威,铸造金人没成,也当不得皇后,二来也是展示陛下对自家主子的宠爱,以及警告她,御赐之物不可转手,不许她瞎挑好东西。

    荆白雀进屋大略逛了一圈,随手指着东西便是咔咔一顿夸,夸到那小宫女不好意思的时候,便端着一只锦盒摇了摇:“这珍珠首饰能否赠我,我们大夏小地方,久居朔方还没见过这种淡水珍珠。”

    “不行!”

    听见她的话,紧随而来的西平促声拒绝,左右都愣住,她堆着笑容,复又开口解释:“赫连妹妹,不是我吝啬,而是这套首饰不慎丢了一条项链,不完整,我若送你残缺之物,说出去也不好听。”

    “丢了?”

    “游园之时丢的,兴许是落到了水池里,先前已说与陛下,还说要命人再做一条。”

    荆白雀点头,目光又绕着屋子里的珍宝扫了一圈,最后停在珍珠首饰旁的一套琉璃夜光杯上。奇怪的是杯子只有三只,压在毡毛垫上,这种杯子一般讨个吉利,配套绝不会是单数,为什么会少一只呢?

    最后她站在门口犹豫,西平发现她什么都没选,心中狐疑加深,使了个眼色把人屏退,就见荆白雀转头对她说:“我看也没什么合适,好姊姊,一个镯子不值得几个钱,不如算了。”

    “是真看不上还是……赫连公主,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西平挡住光线,内室昏暗下来。

    荆白雀拿出那两颗珍珠,怕她看不出来,还好心将完好的那一面对准她。

    “这珠子……”西平脸色稍变,眼波动荡,定了定心神方才硬声答复:“是我的,就是丢失的那条项链上的,这珍珠乃去年生辰时陛下赏赐,整个魏王宫只此一套,看这上面的烧灼痕迹,莫不是在火里发现的?”

    荆白雀如是想:既然她方才已在库房里发现那套残缺的珍珠首饰,那就没必要再找借口遮掩,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御赐之物,又是独一份,左右都查得到,倒不如如实回答,先探探眼前这个女人的底以及她的态度

    荆白雀低声道:“在天文殿发现的。”

    “那不就是……”西平两手紧紧绞住袖子:“你怀疑我?”

    “西平姊姊,我不知道珍珠是如何到天文殿的,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丢失了项链,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我需要你配合我。”

    西平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拂袖而去,荆白雀估摸她是在掂量,遂试探性问道:“你可曾见过模具里的那个女人?”

    西平摇头。

    “那珍珠真的丢了?”

    西平坚定地点头。

    “……那你近日是否遇到什么怪事?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西平抬眸,双睫轻颤,交握的手发紧,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冷着脸道:“我国破家亡,孤身一人,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倒是阳翟公主爱来我这里玩。”

    阳翟公主乃拓跋嗣之女。

    荆白雀谢过,见她也有送客之意,也不再多停留,欠身要走,只是在擦肩之时,向她低声道:“阳翟公主才几岁,就不要把她搬出来了吧,这珍珠呢,不是在昭华殿之外掉的,小心身边的人哦,西平姊姊。”

    “你凭什么说……”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杯子,荆白雀捕捉到她的眼神,顿时心知肚明——和自己猜测得差不多,应该是有人进过这里,珍珠被这个人拿走,而少的一只杯子则是被那人慌张打碎。宫中守卫森严,连桓照这样的一等一高手想要擅闯,都不得脱身,寻常人有那个来去自如的本事还破坏啥两国结盟,直接刺杀拓跋嗣就好,他长子尚幼,保不准魏国因此大乱。

    也就是说,这个人要么进不来,要么就是光明正大进来,只要入得昭华殿,居所守卫松散,自然很容易到手。

    那么他是怎么光明正大进来的呢?

    西平身子一软,扶着身边的廊柱便要往下栽,荆白雀伸手将她托住,她扬起惨白的脸,柔声道:“赫连妹妹,本宫前些日子伤寒未愈,恕不能作陪。”

    看样子是要闭门谢客。

    荆白雀笑着打量她,却丝毫没有离开的自觉。

    “你没有权力强令本宫回答,一颗珍珠,说明不了什么,本宫说丢了,那确实丢了,至于怎么到天文殿的……”

    西平话音未落,庭院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脚步轻快却实在,应该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皇姊!”

    能这般称呼西平的,也只有秦国前一任皇帝姚兴的小儿子,西平的弟弟姚黄眉,她来魏国有一段时间,路上也断断续续收集了一些情报,秦国覆灭后,姚家大部分人被刘裕押往建康,此人倒是逃过一劫,转头归顺了魏国,因姐姐受宠,得了恩赐,时常进宫,目下大概是风闻昨日之事,所以赶着进宫探访姐姐。

    如今秦国虽灭,他应该一时半会还改不了口。

    西平点头,在姚黄眉诧异的目光下,微微挪开身子,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一抬头,就看到表情玩味的荆白雀,他双目微睁,嘴唇轻启,随后又重重抿起。

    荆白雀不由多留意了一眼,姚黄眉先是惊羡,随后像是认出她来,心生怒意,但迎着荆白雀的不避不闪的目光,他眼底又混杂着几分惧色,像是害怕什么,总不至于是白雀威名远洋吧!他秦国灭国和夏国也没关系!

    西平自从挑明之后,心里更加镇定:“这是赫连公主。”

    姚黄眉按礼数行礼,荆白雀无法,只能按照礼数还礼,这是宫廷唯一的好处,即便快撕破脸,大家都还能保持平和,倒也不失为一种趣事,随后她握着珍珠,飘然而去。

    “她来做什么?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她夏国占据了我们的关中,怎么,还想要羞辱我们吗!这些耀武扬威的小人!他们和晋国人一样可恶!”荆白雀走后,姚黄眉紧张地把西平推进屋内,关上门,确认荆白雀不再回头,他这才敢大声说话。

    只是在提到晋国时,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阿姊,我听陛下说,姚泓哥哥,还有宗族里所有人,都被刘裕押往建康杀头!”

    西平闻声泪落,整个人身子虚浮,脸色惨白,形销骨立直往后倒,姚黄眉不敢再说下去,慌张递过胳膊搀扶。

    姚家的血洒在建康台城的地上,他们姐弟俩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犹如无根的飞蓬,只能在远离故乡的他国漂泊徘徊。

    悲么,自是大悲!

    恨吗,当然是恨的!恨晋国,恨夏国,甚至也怨他拓跋嗣!刘裕北伐,他是唯一能施以援手的,却无法倾尽全力驰援,即便再多的宠爱又如何!

    想到这儿,她双目一睁,强硬地挥开姚黄眉的手,自己努力定了定心神,慢慢挺直脊背:“黄眉儿,我现在只有你了,从今起,我们要互相扶持,互相依靠。”

    “那陛下……”

    西平拔高嗓音:“不要想着永远倚仗他人,他是魏国的陛下,不是秦国的陛下,我们要活下来,好好活下去,绝不能让姚家就此绝后!”

    姚黄眉随即神色凛然。

    “……至于其他人。”西平敛眉,眉峰隐隐跳动,似在掂量主意。

    姚黄眉毕竟年轻,刚沉下去的心气又浮了起来,忙说:“我听说那个夏国公主向陛下自请查金人案,她与你不曾照面,怎会突然来找你,阿姊,她该不会怀疑你吧!”

    “年前生辰,陛下赏赐了一套珍珠首饰,其中有一条项链不知所踪,其上的太湖珠出现在了天文殿那具女尸身上。”西平的语气有些紧张。

    珍珠丢失后不久,她向拓跋嗣提过一嘴,未得嗔怪,便没放在心上,但她今日从拓跋嗣那里出来,与荆白雀迎面相逢,看荆白雀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她心里无端生出不好的预感,就提前回到昭华殿。

    可她又怕宫中多事,是自己多疑,也许夏国公主只是对她好奇,想多看两眼。

    回昭华殿的路上,她心神不宁,跌了一跤,摔掉了耳环,还摔破了手,衣冠不整索性重新梳洗。

    “我防着她套话,又尽量不与她交恶,却没料到她会故意试探,引我带她到库房。”

    “项链怎么会突然丢失?放在妆奁里丢的,还是在库房丢的?谁能神出鬼没进入昭华殿偷东西?”姚黄眉满腹疑窦,脱口而出,西平眼神闪躲,忽然别过脸去,他顿时了然:“难道是那个人!阿姊,是不是他?你又来找你了?你答应他了?”

    西平扭身不答,始终讳莫如深。

    姚黄眉急得满头热汗,紧追不舍:“你是不是答应他了?你心里究竟怎么想?还是他威胁你?你为什么……”

    “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嘘,别声张。”见避无可避,西平忽然转身,肃正脸色,拂袖道:“她要查就查吧,我不觉得她能查出来,如果她真能查到,那么我……”她眼里闪过一丝诡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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