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戌时三刻,月明星稀。

    郑府东侧有一个小花园,面积虽小,但却假山、池塘与花架俱全。

    当夕阳落下,府中众人休息,周边都安静下来,唯有此处荷花池塘里的蝉鸣和昆虫交相呼应,叫声连连。

    知荇孤身一人掩住身形藏在假山的缝隙之中,衣服颜色深沉加上假山怪石嶙峋,从外面看不出一丝痕迹。

    她已经在假山后站了一会儿,有些疲惫地伸了伸僵直的腿,随后继续百无聊赖地伸出右手摆弄面前的那一块圆圆的石头,默默估算此时的时辰。

    蝉鸣声越来越大,没有漏刻可看的知荇估摸着约定好的时刻应该已经到了,但周围却一直都没有其它的声音,她不由狠狠地松了口气。

    这一日的等待好像都仅仅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唇角显露出真心实意的放松弧度。

    她伸手欲要将掩盖身形的石块搬走,却骤然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知荇眉头蹙起。

    寂静的池塘边,那脚步声尤为醒目。

    当声音愈来愈近,知荇的心跳也跟着越跳越快,本已经伸出去的胳膊僵直在原地,伸不出去,拿不回来,好像失去了知觉。

    那脚步声稳健中带着一丝急促,是她十分熟悉的声音。十步以外的那抹身影衣着她亲手帮忙缝制的靛蓝色长衫,手中拿着的信封恰巧也是她亲手送出去的那一封。

    如无意外,里面的书信还是她亲手写下的那一张纸。

    距离受限,她看不清郑兰珏此时此刻的神情,但她可以猜到他现在应当唇边噙笑,眉眼温柔含情,她的嘴角也不由跟着扯起,为现在这个荒谬的现状。

    昏暗之中,她的神情不再需要掩饰。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要哭,几经扭曲之下,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出门之前吃的那碗红豆羹好像出了问题,她的唇齿之间再无甜意,只觉得又苦又涩。

    一阵凉风吹过,她狠狠打了个冷颤。明明是早有预料的情景,眼睛鼻尖仍是涌起一股涩意,不可言说的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亦或者是一个时辰,知荇早已经失去了时间的观念,站在池塘边的人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想等的人,转身离开。

    正房之内,听从夫人吩咐的执笔独自一人等在门口,她看了一眼记录时刻的漏刻,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等到房门被推开,她才突然惊醒一般站起身迎上去,小声嘟囔:

    “夫人您可算看完书回来了,今天怎么没让奴婢陪你一起,啊!夫人你怎么!”

    她这时才看见自家夫人眼睛红肿的狼狈样子,急声问:“您这是怎么了!”

    执行伸手摸了摸自己肿胀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其间的涩意,或许是刚刚的一场哭带走了她过激的情绪,此刻她竟然还有心情镇定自若地撒谎。

    “刚才看父亲留下来的手记,一时没有忍住。”

    “您别太伤心,老爷知道您过得好一定会跟着开心的。”执笔干巴巴地安慰道,同时手脚利索地帮她脱去外衫,又是一惊,“怎么后背出了这么多汗,我这就叫人送水过来。”

    知荇摸了一下自己被汗浸湿后又被冷风吹了一下有些泛凉的后背,应和道:“大概是刚刚哭得激动了一点。多要一些水吧,我再洗一遍身上。”

    整个人躺在浴桶里,满身的疲惫终于消退。知荇问:“兰珏的小厮过来了吗?”

    帮忙专心给她擦拭头发的执笔动作微顿,回答道:“传信了,说是老爷今天还在书房那边休息。”

    看着闭着眼睛神色不明的夫人,执笔知道她此时的不好受,只能安慰说:“老爷这些日子办案忙,等老爷忙完了就回正房休息了。”

    知荇感受着头发上愈加轻柔的力度,轻轻摇了摇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正事要紧。”

    她想到池塘边徘徊的那个身影,忙碌的公事中仍然能够抽出时间准时到那里私会,看来也不是很忙嘛。

    不过很快,这些事情都同她无关了。

    等她离开郑家,郑府换一位女主人,他在正房亦或是书房睡觉,都随他的意吧。或许等到日后府内进了几门娇妾,那他就有更多的地方睡觉了呢。

    知荇换好里衣后上床,只觉得整个人豁然开朗,唯一一抹烛光的照耀下,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好似弥漫着漂亮的碎金色。

    她笑意盈盈:“快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执笔被自家夫人的笑容惊了一下,这不是她常有的礼貌的、矜持的、客气的笑容,如果非要形容,这抹笑让她想起了过去的小姐。

    轻快,肆意,放松。

    执笔后悔于自己的嘴笨,只能讷讷道:

    “夫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

    第二日是休沐日,知荇唤人叫郑兰珏过来一同用早膳。

    自那日晚上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郑兰珏看着低头替他盛粥的妻子,看着她温婉秀丽的侧脸,心头一软。

    他知道,她虽然看起来脾气温软,却从小就性格倔强,不会说什么软话,如今这样已经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主动示弱了。

    他主动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让下人做就行了,阿荇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郑兰珏替她夹了下菜,主动开口道歉:“那天是我一时冲动就离开了正房,之后事情忙起来便不小心冷落了你。”

    话音一转:“不过阿荇你以后也要注意言行,毕竟女孩子家的名誉多么重要。”

    知荇低头喝粥,不想搭话。

    难道他还想再教训一遍她吗?

    郑兰珏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说教意味,连忙找补。

    “前日冉姑娘借用书房一事我没多想便同意了,都是我一时糊涂才同意了。西厢再设个书房很妥帖。阿荇,多亏了府里有你掌家。”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知荇咽下最后一口粥,环视周围等待服侍的下人,终于开口:“我有事情同你说,我们去书房?”

    “阿荇是有书上的问题要请教我吗?”郑兰珏抱歉笑笑,“可惜我有事情要忙,下次休沐我一定陪你。”

    “不是,我……”知荇欲言又止。

    郑兰珏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失落的妻子的手,耐心解释。

    “真的有事要忙。江南一案官员大量空缺,京城之中马上就有大批的职位变动。有人外调出京,也就有人趁此空缺升职。和官职相符的同僚相比,我虽然资历尚浅,但却政务评级皆优,还是有很大的机会的。成功与否就看这几天了。”

    想到他从江南回来之后这近半个月的时间,竟然都没有时间好好陪陪妻子,一向自诩爱妻郑兰珏有些惭愧,于是十指相扣承诺道:

    “下次的休沐我陪你出城游船好不好?你我二人红袖添香,眷属疑仙,岂不美哉?”

    “就我们两个,不带冉姑娘去?”

    “带冉姑娘去做什么?”

    知荇无言冷笑:呵呵。

    看她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郑兰珏自觉已经哄好了妻子,满意离去。

    婢女们鱼贯而出收拾好桌上的残羹,执笔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这几天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各项举动之中她也察觉出了几分意思,她隐隐约约知道,家里即将发生一桩大事。

    此时见到老爷拒绝了夫人的谈话,她不禁有些高兴,迟疑道:“老爷这几天好像很忙,要不然您等游船回来再说?”

    走在前面的知荇转过身,神色淡淡的,问:“执笔,你知道我要同兰珏说什么吗?”

    执笔摇头:“奴婢不知道,不过老爷对夫人您还是很好的,我出去采买东西,别的府的人都羡慕奴婢呢!您可以把冉姑娘赶出去,只要她走了,一切就好了。”

    “你看看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知荇眉角微蹙,轻轻叹气,她拿出手帕轻轻擦拭过执笔因为紧张而汗湿的额头,而后抚了抚她的肩膀。

    “有第一个冉姑娘,就算赶走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难道以后的日子里我要睡不安稳,时时刻刻盯着有没有“冉姑娘”吗?”

    “怎么会有第二第三个?”执笔不赞同地反驳,但在夫人清透了然的目光下,声音却越来越小。

    是啊,过去三年虽然没有,但谁能知道开了这个头,会不会很快有其他人呢?

    她想到自己在别处听说的别人家纳了好几房小妾,最后宠妾灭妻的故事,即便是炎热的天气她也狠狠打了个冷颤。

    对于知荇来说,执笔陪了她将近十年,两人虽为主仆,但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到执笔想通了,她展颜向往地看向远方,神色轻快:“挣脱这潭泥水,从此拥有广阔无际的天空,不好吗?”

    执笔想跟着笑,可她到底是过过苦日子的,低声忧虑道:“可是老爷已经去世了,您连依靠都没有,还有……”

    “京城安全不错,我就算是独居也不会有危险,其他的可能我这几天也都一一想过,执笔,我只问你,我走了,你要跟着我一起吗?”

    执笔生怕被扔下,急得差点哭出来:“我当然要跟着夫人的!”

    “那就对了,留下,有一堆问题,离开,也有难题,那自然要随心选择。”

    “不过,你提醒了我。”

    知荇脚步一转,本来直行方向变成了右转。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件事一再延迟就容易没有勇气去做。我今天推到过几天,过几天再往下推,谁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知荇喃喃自语:“就算离开,我也要体面地离开,而不是被小妾逼出府。”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果断,不留余地。

    “可是老爷不是……夫人你等等!”

    执笔看着她几句话就改变想法突然决定,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急匆匆地跟着前方的身影快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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