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打错了,我心想,亏我还说了那么多话,真是尴尬。但是困意压过了一切。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上午出去买点新鲜蔬菜和水果。在食品店里碰到了便衣的柯立安,他提着一袋土豆,非说那是我忘记的。

    “画的事您可以放心。”他把土豆交给我时悄悄说。

    我点点头。

    “您确实和我的立场是一样的,我很高兴。”他离开了。

    我抱着东西往家走,一辆汽车无声无息地从后面跟上来。我之所以发觉,是怀里的土豆掉了一个,滚到了汽车轮旁边。

    那辆车开得本就很慢,现在停了下来。舍伦堡的皮鞋挡住了差点滚到车底的土豆,他伸手捡了起来,递给我,又从我怀里接过袋子,默默在旁边走着。

    他的脸色相当憔悴,像好些天没有睡好觉。目光不像以前那样轻松,每次望过来,就传递着一股压抑,压抑下面涌动的情绪让人透不过气。

    “在威维尔斯堡,我没能说服希拇莱先生,”他终于开口说,“我后悔应该早点向他申请,让您成为我的占星师。”

    原来他为这件事内疚。

    “能多早呢?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大概从圣诞晚会上希拇莱给我那份礼物里的支票开始,他們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不过你确实很厉害,”他看着,“西贝尔,自己想出办法脱身了。应该受表扬。”

    我笑着点头,但一会就笑不出来了。他的话,他的话表明——

    “那个不出声的电话,是,是您打的?”

    他没有否认。

    脸上一阵阵发烫,真是的,我在电话里说的什么啊都……什么好想你,快回来之类的……

    千万不要回想!

    这时我真希望怀里抱着那袋土豆,起码能遮挡一下表情。尴尬到脚底板也在突突地跳,走路就像踩在发烫的铁板上。

    终于到楼下了,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慌乱中从口袋里带出一张纸。是那张印了戒指图样的纸,被舍伦堡拾了起来。

    “要定做结婚戒指了?”他嗓音微颤。

    “是的,今天我打电话告诉他们选哪一个。”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上面,我在那里画了圈。

    “很漂亮,如果是我,也会选这一个。”他说。

    “那我回家了。”

    他一语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要回家了——”我又说。

    怎么不把土豆给我啊?虽然这只是柯立安硬塞给我的土豆。

    “我——要——回家啦——”我转到沉思的舍伦堡面前,对着他的脸说,这人是听不见还是怎么了?

    他回神,看着我发愣。突然伸出手,我下意识后退,鼻尖还是被他手指点到。

    “有时候你真的是——傻得可爱。”

    实在不行,土豆也给他吧?这人每次都扣住我的东西要挟我。

    我上了楼梯。

    “土豆也不要了?”他说着,看起来要帮我送上楼的意思。

    “递给我好了,不要上来了!”我慌忙走下来。

    “就这么怕我?”他叹息。

    我接过土豆。

    “确定,就这样轻易嫁给那个人了?”

    “他不是‘那个人’,他是阿尔伯特。”

    “不会后悔?也许他不像你想的那样——”他语调微僵。

    “不会的,我们彼此都很了解。”

    舍伦堡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不解。

    “即使他一无所有,也不会改变心意吗?”

    “嗯。”一无所有只是处境,阿尔伯特这个人是不会变的。

    “你为他几乎付出所有,却不肯直呼我的名字。”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在等我回答。

    我想解释一下,想说出很多理所应当的原因,什么不给人虚假的希望,什么有些行为看似无情其实不是,什么朋友什么的。但是他的语气和目光把这些话统统挡了回去,这一周他看起来也为威维尔斯堡的事倍受煎熬。

    “您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他期待的目光又变成了陌生,最后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声:“感激?真的,我从未听过如此纯真的口中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他向自己的车走去。

    一丝细微的疼痛钻入胸口,使我呼吸一滞。

    真是傻,我想,别人想不通是他们的事,不要管他。他这人总是时不时有点情绪,过后又风轻云淡地出现。不用理会。不要在意。

    我这样劝了自己几句,往楼梯上走。

    可是楼梯怎么回事?我好像踩在橡胶上,明明我向上走,可是脚下怎么陷了进去?

    像踏进了毕加索那些变形的立体画里。

    视觉画面里充斥着莫名的色块,像红的、绿的、黄的透明玻璃纸,叠加在正常景物之上。伸出手扶住栏杆,另一只胳膊里的土豆和甘蓝变得好沉重,它们掉落了,在我扭曲的视野里画面里滚来滚去。明明靠在栏杆上,可是眼前看到的东西却依然不稳定,楼房和道路也在旋转。

    旋转,旋转,围绕着中心那不动的、轻微的、却难以消除的隐痛。

    我抱着栏杆向下滑,蹲坐在台阶上。

    汽车声响,开|车门和脚步声。这些声音接近时,像爆炸形成的气浪一样,仿佛带着灼烧的痛感冲击而来,又像许多甲虫爬上|我的皮肤,我抱紧了双臂和膝盖。

    “西贝尔,西贝尔?!”

    “您走吧。”耳朵里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那是我的声音吗?

    手被握住了。他让我靠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他想把我抱起来。

    “不要抱我。”

    他半扶半抱着把我弄上了楼梯,我花了半分钟,才摸到正确的钥匙,打开了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算了算日期,可能快来例假了?以前这个时候也会头疼。又或者是前几天在威维尔斯堡,有两次冥想是在那个装能源的石屋子里进行的,为了找到希拇莱感兴趣的材料。那个地方冥想效果好得出奇,但不能多待。

    舍伦堡把外面掉落的蔬菜捡了回来,土豆的袋子也破了,他把菜捧在怀里。

    “放在哪里?”

    睁开眼,给他指了厨房。但是过了一会发现他从洗手间出来,又进了厨房。我脑子一片混沌,房间位置都指错了。

    “西贝尔?”

    他似乎握着我的手,我的身体感觉很遥远,意识仿佛还在另一个世界的高速公路上飞奔。许多景物像高速火车窗口里的画面一样飞快地掠过。

    我又听见自己的名字,努力睁眼,明明面前是舍伦堡的脸,可是这画面很快扭曲,变成了我头脑中的意识画面。许多许多画面。

    其中有一个印象,在“火车窗”停留得时间久一点点,我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可是它被“火车”甩在了后面,落入一团雾中。

    “跟我说话,西贝尔!”

    手上微疼,他握得那么紧,我的意识回来了。

    “希拇莱!”我想起来了,“不要再和希拇莱提起让我为您工作的事,他那天是故意要让我去大本营走一趟的,他把它当成一次对您忠诚度的测试。”

    “您怎么知道的?”舍伦堡惊道。

    “感知到的。”

    他表情紧绷,大概回想起了在威维尔斯堡的处境,他当时已经很注意分寸,尽量不表现出焦虑,但希拇莱还是发现了端倪。

    “是的,您说的对。我很高兴……您愿意提醒我。”

    我抽回手,拉起沙发上的薄毯子,把自己一直盖到下巴,手也藏进去。

    谁也握不到我的手。

    “您……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可能有点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了。”

    “是吗?我看看您发不发烧。”一只手过来,落在了我额头上。

    我下意识伸手去挡,可两只手全裹在毯子里。结果就是,双手从里面把毯子撑起来,直接把头给蒙了。

    不用说也能想到,舍伦堡满头问号地看着我这个造型,不知道这是演哪一出。

    “这么冷吗?”

    我讪讪地把毯子拉下来:“只是挠一下头而已。”

    “您的脸有点红,好像真的发烧了。”他用手背贴了我的脸颊,又在我额头放了好一会。

    “没发烧,没发烧。”烦死了,脸红都是急的,能不能别乱动手动脚了!

    “真的是低血糖。我,我想吃点东西。”我说。

    “那我给您买。”

    “太麻烦了,您到厨房找点牛奶,看能不能热一下。”

    他去了厨房。

    “牛奶在哪里?——哦找到了。可是炉子怎么回事?好像没有煤气?有没有酒精炉?”

    一听就是只会用酒精煮咖啡,没用过炉灶的人,煤气总阀门我们不用时是关掉了,怕空袭会出问题。至于酒精炉家里也有,但酒精不知塞在哪里,我也懒得让他去找。

    他拿着一杯凉牛奶出来,我喝了一口。凉东西下去胃里一阵紧缩,又放下了。

    “我还是去给您买一些吃的。”他说。

    “不用了,您回去吧。”

    没有回答,人已经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1点钟的报时惊醒,才意识我睡着了十几分钟。

    钥匙响,接着是在门口挂衣服的声音,在电话桌上放包的声音,熟悉的脚步,这串声响让我立即分辨出回来的是谁。

    “贝儿,你不舒服吗?”阿尔伯特的声音响起。

    “没关系,前几天出差有点累。再加上可能赶上了特殊日期。”

    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摸了桌上的牛奶杯子,发现是凉的,拿到厨房。我听到他很顺利地点着了炉子。

    两分钟,热牛奶就捧在了手里。有阿尔伯特在,就是诸事顺心。

    “是不是没吃饭?”他坐在我身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想吃什么?”

    “想吃我自己做的饭,或者你煮的豌豆汤。”

    他笑着去厨房:“我来煮豌豆汤。”

    “你先等一下,我告诉你,今天回来的路上|我不舒服,是一个人把我送回来的——”

    门打开了,舍伦堡托着一个锡纸包走了进来。他刚才出门把我的钥匙拿走了,所以直接开了门。

    阿尔伯特刚好走出厨房,两人互相打量着。

    本来到嘴边的解释这时完全忘记了,我听到自己心脏在砰砰跳动。

    舍伦堡把手里的锡纸包放在了桌上。按理说这种情况下理应他先解释,但他并没有说话。

    “贝儿今天不舒服,是您把他送回来的吧?”阿尔伯特很平和地说,“谢谢,您似乎还帮他拿了东西。”

    舍伦堡他看了看自己制服上还有一点泥土的痕迹,把钥匙和锡纸包放在桌上,他的神色从刚才起就十分戒备,这时也依然没有放松。

    厨房里锅里的水在沸腾,阿尔伯特进去看了一眼又出来。

    “如果您有什么和我谈的,先等一会,我给贝儿弄点吃的。”他对舍伦堡说,然后看着我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完。他的目光中只有关怀,没有猜忌。

    刚刚的几秒钟时间,有无数种矛盾发生的可能,就像种种陷阱、铁丝网和地|雷区,差点把我和他远远地隔开了。但是他只一步就跨了过去,来到离我最近的地方。这一步,就是完全的信任。

    肚子里的牛奶缓缓散发着巨大的暖意,在这种信任中,我根本没有必要解释任何事。

    我向他眨眼微笑,他也回我一个微笑。这种不经意的眼神交换,总是给我带来特殊的亲密感和安全感。

    “那么……我告辞了。”舍伦堡清了清嗓子。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阿尔伯特说,“不过炉子上在煮东西,就不送你到楼下了。”

    舍伦堡轻轻抬了一下帽子,算是告别,他目光落在阿尔伯特的衬衣上,然后又转到门口挂着的外套,变得越来越疑惑。

    “施特恩上校,您的军衔……没有带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发现阿尔伯特衣服上的肩章都空了。

    “对了,今天是周一呀。”他这时回来,有点蹊跷。

    “我回来——”阿尔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跟你结婚。你,你不会嫌我太着急,等不到你毕业吧?我只是想,我们先办理注册,——但是!我不是说不办婚礼了,那个需要慢慢筹备。”

    提到结婚,他蓦然紧张、语无伦次的样子和求婚时一模一样,傻得冒泡。

    “登记注册,反正早晚都一样。”我说,“可是军人的婚礼是不是要遵从某些要求?”

    “我们……可能不需要那么麻烦,看你喜欢就好。”

    “好吧。”反正我也不懂。

    舍伦堡面露震惊:“您不会是……不会是……”

    “辞职了。”阿尔伯特说,那神态就好像你问他早上的报纸取了没有,而他回答“取了”一样。

    这平静的回答像投下了一颗无声又无形的炸|彈,某种我感受不到的冲击力让舍伦堡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退后了一步、两步,直至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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