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稀疏的林荫下,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成琴自屋中走出,正撞见她满面哀伤地朝里头徘徊探望,倒是一点也不吃惊,只平常问道:

    “你可有见他最后一面?”

    姜瑞年端着袖,轻轻黯然摇头:“未能够。”

    林叶纷飞,穿透她透明的身体。

    不远处,玉竹红着眼,伏下身去将刚采来的君影草搁在师父身旁。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好像听见什么,忽地茫然抬起眼,四处回望。

    林间只有流水潺潺,鸟鸣阵阵。

    江宁踏过荒草地,唯有一脸肃穆,点燃了手上的火把。

    阳光穿透密林,金黄而炙热的,甫一触碰到姜瑞年的身体,她便立刻化作渺渺白烟淡去了。

    伴随成琴最后的一点话语:“凡人生死有命,你且不必过于伤怀……”

    幽幽风吟。

    燃烧的火光中,老者阖目而躺,面容平静宛若沉睡。

    玉竹悲不自胜,一双泪眼深深凝视着老者最后的面容,无法停止地抽泣。

    乌烟刺目,从前的记忆涌现在脑海。

    她想起年幼时跟随师父出谷,替病人诊治伤病的一幕幕——

    那些喧闹的街道人声仿佛重又在耳畔响起。

    她一双稚嫩的小手,抱着怀中油纸包的柿饼,略显笨拙,便是仰起脸来,天真不解地问:“师父,明明孙大户与卖包子的朱六得的是同一种病,用的药方也一样,为何你从他们二人各处收取的诊金却不相同呢?”

    决明子一身素色长袍,耐心抚了把胡须,听完顿时和蔼笑道:“那孙大户平日里爱慕虚荣,仗着自己有些权势,十分爱讲究排场,偏偏内里又是个胆小多疑之辈。”

    “我若要的少了,他难免会不高兴,觉得我是在敷衍他。倒不如顺水推舟,既让他觉得这钱花得有面子,又治好了病。咱们也可以为谷里多买些吃的回去,皆大欢喜。”

    “哦,我懂了!”玉竹恍然大悟。正是换牙的年纪,一笑起来两颗门牙漏风,依旧笑得格外灿烂,“就像张大娘心中不过意,却也可以用家里的一包柿饼抵作诊金,对不对?”

    “师父,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决明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假意卖个关子在那儿忖量,片刻后眼神一定,便是朝玉竹歪了下头,慈爱笑道:“走,就去买几个包子去!”

    乌烟燎燎障目,玉竹的啜泣声难止。

    那哀泣响在耳旁,纷窜的火光映入成琴眼底。她凝视着已经离去的老者,心头不由又浮现起方才那纸信上的寥寥几行绝笔——

    人称妙手,自难回春。

    前尘往事,似水无痕。

    ……

    勿念,勿念。

    决明子身故,如今想要救回成楚云,唯有取得那蜈蚣精的真元内丹。

    然而妖物本就行踪难定,即使江宁知晓他的旧巢,能否找到他,仍是未知。

    如此看来前路不明,再加上刚刚送别故人,下山的路上,更是一路寂静。

    成琴踏过脚下的石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始终专注沉默地前行。

    江宁悄然瞥了她几眼,当她是沉浸在送别恩师的悲痛之中,难免感到失落,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可不说,好像又不应该。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反倒令他心神不宁起来。

    “其实……你知道的,”江宁望向成琴道,“有一种说法。亡人岁逾耄耋,无疾善终,是谓喜丧。”

    “喜丧?”竹叶纷飞如雨,恰巧拂落在她的轻衫肩头。

    “嗯……意为圆圆满满结束一生,不必以眼泪相送,更多是怀念、尊敬、释然。”

    成琴从未听过这些,不由产生一种新奇之感,轻扬起嘴角来。然而看在江宁眼里,却像是一个勉强的微笑。

    她微一侧身,轻声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对于个人来说,死亡也许并非断灭,更不是一种终结。”

    她意指生死轮回,然而听在各人的耳中,却又成就了另一种意义的殊途同归。

    江宁微笑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向来说漫漫人生路,其实也只是天地一瞬间。人生的终极意义,每个人都各有不同。”

    “只要能够专一守正,找寻自己的道,坚持自己的道,就不会局限于生死二字。至高的品格与精神超脱物外,不会随肉/体的消逝而消亡。也就达到了‘死而不亡者寿’的境界。”

    成琴向他望了一望,微微凝神,还未张口,眼神中仿佛还有未尽的话意。

    前头,玉竹却已经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来,扬声问:“谷主,江公子,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不远处,前方幽林丛丛,遮蔽视野。深处不见光,好像没有尽头,让人看了不禁觉得有些森然可怖。

    成琴和江宁闻声,齐齐朝着玉竹看过去。

    突然,不知什么人从背后冲撞了江宁一下。

    他回过头,见那人身着布衣,风尘仆仆的模样。再一辨认,竟就是先前遇到过的那位无名道长。

    “前辈。”他伸手虚扶了一下眼前正脚步趔趄的人,先是颔首问候。

    却见道长身形未稳,手臂在空中一挥,转身看到他,反倒皱眉眯起眼来,像是瞧着他眼生。

    他浑浊而泛起血丝的双眼仔细在江宁的脸上端视着。

    半晌,方恍然抬起手来连连指向他,然而指了两下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江宁会意,忙接口:

    “晚辈江宁。”

    话音才落,那无名道长却仿佛听不见似的只顾四处张望,自个儿茫然了一瞬,怔忡在那儿。又一下睁大双眼,像是想到什么,倏然收敛了神色,向江宁凑近,低声道:

    “小兄弟,我现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随即闪身而动,行步迅疾变换,便是蹭蹭蹭急奔上山,以致晃出虚影。而自有余音在山间回响:

    “有什么事,我们改日再叙!”

    如此来去匆匆,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江宁望向那个快步移动的身影。风渐归于寂静,只剩这一片幽林的沙沙树叶响,密集而阴森地,仿佛一旦有人往里走,就会被淹没吞噬。一切未知的诡异。

    云移影动,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一颗石头懒洋洋地横躺在半路。

    绿色的裙边摇动,玉竹再一次停下脚步,骇然望着出现在眼前的整片幽林,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故而惊道:“谷主……”

    她确定了,三番两次,他们竟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风吹林叶簌簌响,衬得前方不远处那个独自抱剑的布衣身影愈发清寂。

    江宁定睛看去,不想两路人又在此相逢,遂先行走近道:

    “前辈……”

    “嘘——”

    那无名道长闭上双眼,立刻将食指抵在唇上作噤声状。

    额边的一绺发须拂过鼻梁,他微一偏头,皱着眉似在风中细嗅,喃喃地问:“闻到什么没有?”

    玉竹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跟着用鼻子深吸两口气,一无所获之下,又茫然地同成琴确认,只觉得这道士行为疯癫,说话又神神叨叨的,看起来不太正常。

    像是再不能忍受那嗅到的气味一般,无名道长顿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一见他们几个人,霍然退开了半步:

    “又是你们?”

    正说着,他忽然双手按住头,不甚清醒似地狠狠甩了两下,再一睁眼,便是面色凛然兀自大步向前,头也不回道:“都说了我有急事上山,没时间和你们纠缠!”

    江宁同成琴不由相视一眼。这忻乐山一带鲜有人迹,不过一片玉竹林生长得郁郁葱葱,按理说并无其他可造访之处,除非——

    江宁当即出声拦道:“前辈留步。实不相瞒,我们几个刚从山上下来,不知前辈……”

    但见那个已经迈出步的布衣身影转瞬移回到他们面前,一动不动,目光炯然:“你们几个,刚从山上下来?”

    道长犀利的眼神挨个扫过三人,重复问:“山上?玉竹林?”

    被他突然正经的气势吓住,玉竹蓦地撞上道长转来的目光,只知愣愣地点头。

    “这么说,你们见过药圣决明子了?”

    话及此处,江宁难得低眉敛下目光。成琴自是不作声,而玉竹光是听着,就又要红了眼。

    瞧这一众静默无言的神色,无名道长看看这看看那,仍是一脸期待着回答,直到玉竹忍泪吞声,哀切应道:“师父,师父他已经……”

    “已经什么?”

    无名道长兀自怀抱着希望,然而得到答案后,脸上的笑容不禁瞬间消失了。

    他开始在原地不停打转,也不理会旁人,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单手握拳来回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一双眼睛失了神,犹自呆愣地呢喃。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难安。

    “糟了糟了……”

    尘沙自地面扬起,发出幽幽呼啸的声音。

    迎面吹来一阵诡异的风。

    无名道长身形一顿,回过头来,颓然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与此同时,江宁留意四周,几人皆缓步向后退,背靠着走近。

    斩妖剑陡然震出异响,剑锋出鞘,与随风奔袭而来的一股力道相抗。

    江宁横举起剑,用力一推,将那个未知的身影挡了回去。

    卷起的草叶纷纷扬扬落,但见一条长毛大尾。那身影飞旋于半空,随之高踞在一丛树冠之上,耀武扬威般扭动着,浑身黄褐色的皮毛,尖牙利爪,妖相毕露。

    无名道长一声冷笑,仰头向上看去:“终于敢现身了。”

    江宁持剑在手。他倒是不知道,道长原来与这狐妖认识。

    “——看什么看?”无名道长瞟了一眼不明所以竟还朝他投来视线的江宁,未几,压下声音低沉喝道:“你杀了人家的老相好,他是来找你报仇的!”

    话音方落,就看那狐妖盘踞在树上,龇牙咧嘴,果真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江宁。

    要说这只狐妖的老相好,却是从前在陆商府上,佯作小妾,而被江宁一剑结果了的蛇妖。

    两妖曾在赤峰山下一道修炼,相识于微末。彼时情真意重,为免被其他大妖吃了去,白长他人道行,也算一路并肩过关斩将,死里逃生过。

    即使日后修为渐长,两方道同志不同,一个沉迷采花,一个专偷人心,但情意仍在。

    “那蛇妖为自己修炼,可挖了不少颗心,害了不少人的性命。”

    “挖……挖心?”玉竹攥紧了拳头挡在胸前,因为紧张,开口也有些磕磕绊绊。

    “不错。”无名道长双手抱臂扬起头来,只一瞬不瞬盯着树上的狐妖。

    “少废话,今天就要你拿命来!”

    那身影蓦地一个猛扑下来直向江宁,利爪与冷剑相击,“叮”的一声,如金铁交鸣,在半空连连作响。

    狐妖飞身落地,争斗间不断向后迈步,以架开江宁快速凌厉的剑招,直至退无可退。

    一剑倏然挥出,他俯身闪避,利爪划过地面,立刻现出一道锋利的爪痕。

    那狐妖正伏着身子,顺势旋过身去一下甩动长尾,地面尘沙四起,引得众人皆被迷了眼,视线难明。

    他心念一动,转而趁机毫不迟疑击出一掌,便是化作如电青光,直向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成琴攻去。

    “小心!”

    江宁放下遮挡的手臂,风沙之中勉强睁开眼,当即聚气凝指,以意行剑,径直冲狐妖后背刺去。

    无名道长本就护在成琴和玉竹跟前,当下用劲力一展双臂,布下屏障。奈何此刻他真气不济,即便狐妖的一掌因江宁打偏了方向,他仍受到不小的余力冲击。

    只听“砰”一声闷响,道长后背着地,重重摔了出去。

    蹭过的碎石沙砾扬起一片灰尘。

    “前辈!”

    江宁不知他早先在捉妖途中已经受了重伤,所以才到这玉竹林来寻见药圣,否则又怎会敌不过狐妖的区区一掌?

    “快,扶我起来——”

    无名道长盘坐起身,连点了身上两处穴道。

    见他正闭目凝神,敛息运气,江宁稍沉下心。眼风扫及一道再度袭来的虚影,他握剑的手腕一动——

    只见那狐妖反而于半空中转回身去,当即抬起他的那条长毛大尾,一股刺鼻难忍的气味源源不断立刻从下面释放出来。

    众人皆皱眉捂鼻,笼罩在一片熏人的黄雾之中,仿佛被扼制住了咽喉。

    然而渐渐却感到不大对劲。不过一息的功夫,便挨个以手撑地,软了身子。

    江宁再握不住手中的剑,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在旋转。眼前忽明忽暗,他隐约看见成琴伏倒的身影。意识如烟涣散,空白一片,他什么也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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