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琴分明记得,她原本是和衣躺在这间客房里。

    不知怎么,思绪在某个瞬间就倏然飘远了。

    眼前一片飘渺拨散开的白雾。

    雾色散尽,便露出背后磅礴的瑰丽星云来,风光旖旎,那是梦魇在幽冥之地为她造出的幻境。

    木扶桑的花瓣静静飘落,无声化无形。

    可她怎么会看到这些?

    成琴蹙起眉,仿佛陷入了一阵与自我意识对抗的迷蒙焦灼。然而下一刻一脚跌落虚空,三魂七魄骤然回笼,她惊吸一口气,霍然睁开双眼,紧接着从中挣脱了出来——是梦!

    眼角余光一暗,门扇上朦胧映出一个移动的黑影。

    成琴静坐起身,走去开门。

    然而打开门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她继而探出身去,左右张望,也只见一条空空如也的走廊。

    昏暗之中,成琴踏出了房门。她似乎隐约感受到一股未知的灵力。

    如果说,正是这股灵力使她短暂地陷入了刚才的梦境,那么对于此刻存在在这间客栈里的所有人——

    她眼神一变,立刻去敲响了隔壁客房的门。

    然而等了片刻,始终没有人应。

    她站在门外,有些沉不住气。又一抬手,那扇门就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江宁一脸错愕地看着此刻站在门外的成琴,恍惚中又有些惊慌的模样,倒像是被她吓了一跳。

    成琴还维持着要敲门不敲的姿势,愣愣地仰着头。两相对视,她忽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又好像说他来开门,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于是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却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没话找话。

    “就是说……我来找你,是因为……”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恨不得一巴掌拍晕自己。

    直到一声突兀的鼻鼾打破了静默,两人双双自窘境中回过神,齐齐朝发声处看去,竟是一人拦腰挂在了临街的窗槛上,半个身子都倒吊在外头。

    江宁先行快步走去,成琴眼角余光察觉到他的动作,转过头来,恰巧在他经过时瞥见他红了的耳根。

    江宁用了些力气,将挂在窗槛上满身酒气的男人给抱了进来。

    甫一被放倒在地,那人一声睡梦中的呢喃,脸上纷披着散落的发丝顺势转过头来。

    竟是无名道长。

    成琴不动声色站在一旁,趁着这当口临窗望出去,只见楼下一条黑沉沉的长街。此刻空无一人。

    “前辈,前辈——”

    江宁低头晃了晃道长的手臂,突然听他猛一下拔高了鼾声,憋气憋过头似地,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不禁出声关切道:“前辈,你没事吧?”

    无名道长惺忪了片刻,方定睛一瞧。待认清楚了眼前人,霎时睁开双眼,中气十足:“什么事?你才有事!……扰人清梦!”

    如此蒙头一番呵斥,无名道长一个甩手,打完呵欠了就要走。

    反倒是江宁措手不及,呆愣在原地。什么叫出力不讨好?大概就是他这样。

    成琴微笑着双手背在身后,亦在此时慢悠悠经过。突然,她脚跟一顿,仿佛灵光乍现似地“啊”了一声,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回过身来朝江宁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想说……明天清早就要启程,记得早一点睡!”

    言罢,裙边像一朵花轻绽,她又转回身去,一面走一面低头抿住了笑意。

    流水潺潺,绕过石铺的桥路。

    日入群动息,青石的井栏在月光下,留下了一个恒久清冷的轮廓。

    秦氏坐在床头,愣怔看着出门前叠好的一沓衣服,留在最上面的是一件小巧的粗布短衣。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

    药已经冷了,直苦到人心里去。

    她无声的泪接连落下来,打在衣服上,浸湿一片。像从此失去至亲至爱,思念也浸透了余生。

    她再听不到孩子喊她一声娘亲,再看不到他脸上腼腆的笑容。

    秦氏这样想着,忽然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

    王安不忍见妻子悲痛,陪伴在一旁。然而满目泪光中,只见残灯如豆,寂寂昏黄。是烛火,亦是凋零的生命。

    如此一夜难眠。

    秦氏本有旧疾在身,又添心病,作为丈夫的,必得在此刻有所担当。

    次日清晨,王安一早出门,振作了精神去为秦氏取药。

    柳条依依。

    敞开的大门内,医馆的药童正背身合上手边的乌木抽屉,又转去柜台前撮药。

    药香浮浮荡荡,他的身后是无数小小的黑格。

    不多时,药童忽然皱起眉,取过手边的一纸药方,拿到眼前来仔细端看了一会儿,又绕出柜台,揭开通往内间的半截子门帘——

    王安正是在这时候来了。

    韩大夫时常不在药栈,便是由一位乖巧机敏的药童照看着,帮了不少忙。

    都是熟客,药童听见声音回过头,脆生生地招呼:“劳您在这儿稍坐,我去去就回。”

    王安佝偻着背,点了点头。他的眼白是泛着苍老的微微的黄,目光很温和,然而惘惘的,又透出哀伤,只一个人安静地走到一把交椅前坐下。

    宽厚的手掌扶上膝盖,王安坐了下来,依旧弓着背,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似的,使他更显出一种老态。而后迟缓地,视线一一扫过黑沉的药柜,他看了一眼药童离开的方向。

    隔断的屏风映出静止朦胧的暗影,唯有那半截子布帘还在飘动。

    干涩的药香浮浮荡荡,透过屏风,穿过客室,像窗外不散的晨雾。久病成医,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一两草药,两瓯清水,微火,小沸。煮出褐色的浓汤来,扬着些许刺鼻的苦味。

    就在昨夜,王安和秦氏匆忙将孩子抱来医馆。韩大夫说这次病发得急,救不回来了,况且出了疹子会过人的,必须留在医馆,由官府派人处理。

    空留一碗早已放凉的药汤,酸涩难当。

    一想到那张冷冰冰的卧榻,王安径自摇了摇头,不禁又湿了眼眶。他昨日竟真的忍心将小儿独自一人撇下?

    哪怕隔窗陪伴也好……他真是不应该!

    如此想着,他那短而粗笨的手指又握了握,掌心不住摩挲着衣料,不由地微微发汗——

    他又看了一眼药童离开的方向。

    露湿霜重,阶沿的脚步静悄悄隐在清晨的寂然之中。

    里间的院落无人。一道身影行色匆匆,却又小心翼翼。

    那身影正是王安。

    寻到一间别院偏房前,王安先是环视了一眼四周,继而猫着腰,双手扒上槛墙,便是透过微微敞开的窗缝,探身凑了上去。

    他的视线在略显昏暗的屋内逡巡,只见其中一张卧榻上,躺着小小的一个人影,阖目安然,宛若沉睡——

    是他的麟儿!

    他还在这儿。

    未经思考,王安已经颤抖着抬起手。还未推窗,却见凭空一道黑雾忽然降身在榻前,那雾气弥散开来,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轮廓。

    宽大的风帽遮挡住面容,那黑影正是面对榻上的孩子伏下身去,展开双臂,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态慢慢顿在半空。

    王安满目惊骇,只见那人周身不断有黑雾萦绕。他再度凝神,想要仔细从风帽底下看清点什么,然而无论他怎么看,都只是黑沉沉一片,深潭一样,好像里头并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团气在支撑着。

    那身影覆上来,将麟儿的身体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风幽幽低拂,缓缓地,有丝丝缕缕的精气从那个幼小的身体里汇集而出,闪着银光,引向风帽的方向,像是被吸进去。由此,那鼓荡的斗篷里伸出的两截枯枝竟化成了人的手臂。

    再一看榻上麟儿的脸,已经变得灰紫。

    王安蹲在窗外,用双手死死捂住嘴。霎那间,连呼吸也忘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怦怦直跳。他两步倒退回阶沿,满目的难以置信,便是强撑着半软的身躯,掩下声响,仓皇而逃。

    晨雾稀薄,尚未散去。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跌倒的身影再度爬了起来,慌不择路一般,只知道一味地向前跑。

    瞥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追上来,王安放慢了步子径自向前,松下一口气。再回过头,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正好砸在他跟前。

    王安被吓得六神无主,整个人直打哆嗦,“啊”的一声立刻偏过头去,两只手挡在脸上不停乱颤。

    待那一声惊叫渐息,只听得一句隐约如梦的呢喃。王安惊惶间皱了皱眉,迟疑着放下双手,再定睛朝地上一看——倒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

    还是个道士。

    却说那无名道士昨天半夜被江宁打搅了清梦,从客栈里出来,就随意找了门口一棵大树落脚。方才,他不过是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原本一个翻身就要继续睡下去,谁承想会被一声惊叫吵醒。

    他不禁皱眉,半坐起身,仍闭着眼单用手指抠了抠耳朵,摇头晃脑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吵死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自觉手臂一沉被人抓了去。睁眼一看,竟是名陌生男子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颤声道:“道长,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我看见一个人……不,是一个妖怪!”

    言语间,王安便是把方才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无名道长听他讲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忖度片刻,微一敛容,即刻沉声问:“你是说,这韩家医馆里有妖?”

    ……

    清晨的长街,河面上隐约浮动着一层水汽。

    白墙照影,无数条柳枝结成重重烟幕。

    无名道长抱剑而立,凛然的目光掠过青瓦飞檐,直至面前的两扇大门。

    王安跟躲在他身后,畏畏缩缩探出半个身子来指着说:“就,就在这里头。”

    道长瞥了他一眼,探究的视线又落回到这间医馆。

    这么早,药栈更没有什么人来,因而大门都是掩上的。

    道长缓步踏足,跟着伸出手去。

    门扇吱呀一声轻启,视野里有突兀迸射进的一片白光,热烈得不同寻常,却像是从另一个空间里发出的,很快就吞没了他的身影轮廓……

    清晨大早,云来客栈便开张了。

    店小二从桌上搬下剩余的长凳,抹干净桌子准备迎客。

    成琴和江宁收拾好包袱,刚走出客栈,就瞧见无名道长目不斜视匆促离去的模样。

    成琴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布衣背影上,却是问江宁:“他怎么了?”

    江宁一脸茫然。待到成琴再开口,只见她一脸好奇的神色,便是转过头来抬眼望着他道:“走,去看看去。”

    两人一路跟着走街穿巷,行至河边道口,见到熟悉的韩家医馆,却不见了道长。

    成琴觉得奇怪,环顾一眼四周,问道:“人呢?”

    她分明看见他们朝这里走的。

    江宁随行在她身侧,于空寂的长街上,脚步声分外清晰。

    流水泠泠,在这如常的景致中,二人不由疑心四顾,向着医馆走近了。

    然而走到某一处地方,足音跫然,正当再踏前一步,肉眼凡胎不得见,便是如同踏入一汪如镜的湖面,甫一碰触,涟漪无声微荡——他们无意间迈入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斩妖剑在此时蓦然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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