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苍忮从白榆仙翁处回来的那天起,便只知独自闷坐在殿阁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念经诵咒一般,惦记着那点只言片句,颠来倒去,宛转有声:

    “敌人的泪,敌人的泪……”

    念罢遂又是一声长叹。于坐榻歪身重新换了个思考的姿势,肘弯支上弓起的膝盖,不住用指节摩挲过下巴,眼角余光犀利,扫及殿内静侍的几名小妖,眯着眼睛望了一望,然后招招手命他们到跟前来。

    小妖们道行尚浅,必定唯苍忮马首是瞻,各个摩拳擦掌,急欲在主人面前表现。

    苍忮宽肩一沉,喉间一阵低吟,遂放下曲在榻上的一条腿,居高临下,同他们围成一片,扬眉俯身凑近,循循诱道:“我问你们——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流眼泪?”

    三只小妖面面相觑,顿时挤作一团。

    一妖拔得头筹,睁圆了幼兽般纯洁的眼,憨声道:“属下听说,人间有辛辣之物,刺目催泪。倘若取来放至鼻尖轻嗅,必定引得喷嚏连连,两眼汪汪。”

    另一妖又道:“属下亲身试验,如此干瞪着不眨眼,酸涩难当,必然忍不得要流眼泪。”

    最后一名小妖不甘示弱,倒像沾染了人间穷书生的一身酸气,蹙眉尖声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伤心事,断肠处,不问情由泪先流。一想到回忆里那些伤怀往事,又岂能不流泪?”

    苍忮细听着,话音方落,眼珠子骨碌一转,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只轻描淡写地吩咐一句:“行了,都下去吧。”

    是以,苍忮接连几日未现身魔尊殿外。成琴眼里瞧着,心中纳罕,却也无暇问及。向来也是,该知道的她自然会知道,不该她知道的,又何必凑上前去添嘴多舌?更不想惹祸上身。

    一日,成琴照例守在魔尊殿前的一方云翳下抚琴,偶然捕获那一阵披风猎猎的轻舞之声。阴影掠下,苍忮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掉转过来,目光下视,瞧得她心中莫名,又有些毛骨悚然。

    琴音既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纤巧灵蝶,振翅飘落在静止的琴弦上。成琴眼前一亮,衣袖拂过琴身,将它托起在手心,眉间舒展笑问:“你找到他了?”

    那雀跃的尾音停留在心里,蜜一样浸润,无孔不入,化作重逢的希冀。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与她多日不曾见的江宁。

    蝶翼轻颤,仿若无声应答。成琴看在眼里,眼中一点热忱,渐淡作云烟,却始终莞尔静睇道:“你想要我陪你?”

    但听得溪水潺潺,恍惚中近了,淌过耳边。林间鸟语花香,成琴追随灵蝶而去。

    值此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景致里,她注视着天边远山的淡影,全然不觉陌生,只亦步亦趋地,一路跟随。

    春风轻俏拂过她的面庞。林中旧叶飘零,生而复死。隐约感知到记忆中也有一场未完的萧萧竹雨。孤叶翻飞,涌动起思潮,啪嗒一声,恰巧拂落在她的轻衫肩头。

    成琴回过神来,几步之外,就见灵蝶飞落一片花丛中。

    那些娇嫩的花瓣,光泽如绸,在风中颤抖。

    山影之外,已是暮霭沉沉的一幅光景,明与暗的交结。她于此回身四顾,层叠的裙袂飘如风漪。

    密林翻涌起浓翠的波涛,摇荡在耳畔,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一阵青溶溶的沙沙响。

    -

    幽冥之地,魔尊殿内。

    苍忮甫一现身在殿门外,便听得帝修恼羞成怒的一声叱喝在大殿内激荡:

    “没用的东西!”

    且看他猛一拂袖,掌中魔气如焰,一个黑影自魔尊座下猝然飞出,精悍的身躯横飞跌撞至大殿角落,腹背受震,便是猝然喷出一口鲜血,翻身沉落在地。

    对方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虬结的肌肉堆积在臂膊。然而面上全无怨怼,只抬手微一拭去嘴角的血迹,又晃悠悠站起身来,沉默识相地走出殿外。

    冰清水冷,狭路相逢。

    披风静垂肩后,苍忮不露声色斜睨他一眼,只在近处听得一阵盘亘在喉间的低喘,热气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好像野兽沉重的呼吸。

    幽冥之地,冷血当道。妖魔无情,向来强者为尊。

    如今帝修手握至邪金丹,变得更加无所顾忌。

    当他狠戾的目光甫一触及苍忮,阴鸷的面容不由微怔,很快又皱起眉来。

    未几,猛地挥袖而起,迅疾飞身出殿外,至一处奇诡嶙峋的孤崖之上。

    高山风吹,黑云缭绕,一轮皓月当空。

    幽冥之地,终不见天日。

    苍忮落后一步,亦飞身闪现于山巅近旁,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来为何事?”

    月色当空,帝修微微扬起脸,目光悠远——这里曾经是羌芜最爱的地方,他又想起她月光般纯净的面庞,言语中也无可避免地产生出一丝柔情向往,沉静苍凉。

    苍忮敛眸侧首,在旁恭然回禀道:“有魔灵知晓了蜈蚣精葬身隐伏山一事。神魔之战虽已成败局,但我等绝非含垢忍辱、委曲求全之辈。如今琼华代表天界公然与我们挑衅,众妖魔皆群情激愤,本就芥蒂颇存,心有不平也是自然。”

    “心有不平?”帝修一声冷笑,言辞间轻蔑无比,唯独攥紧背后的双手,目光又沉了几分,“哪里轮得到他们!”

    那是他爱的女人。

    猎猎狂风中,他注视着她微微泛红的眼,指尖穿过她如冰镜破碎的面庞,再难触碰。

    若非琼华的寒冰咒,她不会死。

    神魔之战,印天魂灭。他为她夺取至邪金丹,妄凭其重生之力,并以自身修行为祭,集魄塑魂。然而寒冰咒下形神寂灭,不论后世前尘,天地间再无她的一息留存。

    神勘破生死,无情无欲。可他是魔,恩怨情仇,爱恨煎熬。

    ——他参不透。

    苍忮微微笑道:“他们哪里斗得过琼华。不过是仰仗魔尊之力,深信尊上必定护我众妖魔,幽冥复兴,指日可待——听说,前几日少主亦现身隐伏山,想必对于借赤魂珠恢复真身一事,心中亦十分在意。”

    “魔界不会忘记当日羌芜的死,而我等,必定愿为尊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帝修终于转过身来,眼里的暗光在月色下微闪,注视着颔首低眉的苍忮,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喃喃复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帝修微一扬嘴角,继而一阵癫狂大笑。便是迎风拂袖,气势雄浑,沉声令道:

    “率三百魔灵,随我即刻前去隐伏山。我倒要看看,琼华她今日能有什么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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