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盛。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村镇屋舍显得分外拙朴安定。

    街巷上热闹非凡,遍是人声。

    来往穿梭间,独见一灰衣汉子仓皇奔逃,煞是惹眼。横冲直撞,脚下不防一个踉跄,又推倒了挑担提篮的乡里人。

    眼看他一路狂奔,不管不顾,就要拨开一个仗剑的背影——

    “抓贼啊!快抓住他!”

    经营鱼食的妇人荆钗布裙,在后方扬声大叫。

    那小贼不管不顾,一路疾奔,就快擦肩撞上前方一个仗剑的背影。

    那人似闻声而动,肩后斜背的剑柄随行步一顿,有一瞬挡住了耀目的日光。

    眼角余光扫及后方妇人,他目光下视,即刻探身出手,兔起鹘落,按上灰衣人的肩头。

    循着手臂斜向上看,这路见不平的身影正是江宁。

    未料那小贼有两下功夫在身,不甘被擒,当即卸肩回身,直拳后攻。江宁左手一格,用力上挡,不过拆了两三招,便顺势拿住他手腕,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他整条手臂拗转到背后。那小贼受压迫向前,如同被绑缚一般,立时倾下半个身子。

    江宁腕上发力,压制住那人犹自不安分的挣扎。恰在此时,却听背后斩妖剑蓦然发出异响。

    成琴置身人群,抬眼望去,忙一声唤,江宁定过神来,反手一别欲趁机脱逃的灰衣人。那小贼逃跑不成,先觉腕上一紧,惊呼出声,霎时间整条手臂动弹不得,劲力尽卸。眼见那钱袋从手中径直掉下,稳稳落入江宁掌心。

    经营鱼食的妇人赶来,长舒了口气,连声道谢。

    时值一片青绿木叶飘飘荡荡,飞扬至近前。

    成琴微仰起头,在旁定睛端视,只见叶缺如花,属青木梧桐。

    待人群散去,那巴掌大的梧桐叶却仍环绕周身不落,再一细看,其上淡光萦绕,只怕是因此才引得斩妖剑震响。

    花木难言,未免使人难解其意。江宁目光一顿,若有所思间,转眼看向成琴。

    四目交投。成琴率先偏过视线,睃向半空一眼,略沉吟道:“它似乎是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两人跟随那飘飞的梧桐叶一路,未觉人声渐远,步行至一处幽径疏林。

    江宁反手握住背后剑柄,静耳细听,依稀闻得淙淙水声。

    穿过稀疏笔直的树干,正见河水中一对乱舞的手臂,孩子的呼救声被摩荡的水波时时吞没。

    江宁抬眼望去,顿时一个箭步上前,点足掠过河面,提抱起落水孩童。未料看不见的河底,正迅速暗涌起一道幽深诡异的漩涡。

    待要飞身上岸,他但觉足下猛地一沉,扑通一声,两人合被一股大力径直拖入水中。

    成琴立身河岸,见两人忽然齐齐落水,不由呆了一瞬。那梧桐叶此刻亦环绕相随,她跑到近岸查探无果,又奔上石桥,忙俯身望入河面。

    河水平静无波,此刻影踪不见,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盲目搜寻之际,一柄长剑忽地自水面飞出,径直斜插入岸边草地。随那震颤的剑柄,河心轰然一声爆裂,水花四溅中,江宁怀抱溺水孩童纵身而出,凭栏借力,飞身落上了石桥。

    那孩子脸色苍白,此刻颤颤呼吸着,四肢瘫软被江宁安放在桥面,而后迅速出手点上了他胸前一处穴道。

    成琴就见他猛一声呛咳,连吐了好几口水,然而身后无声细微处,一股水流悄然升涌,越过望柱,她惊觉回神,却被那灵光四溅的涌流如水袖拦腰一卷,继而被绑缚悬空而起,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江宁在刹那间随之回头,却正见那道在空中摇摆的水柱从中一分为二,临水照影一般,竟立时幻映出两个相同的人影来。

    成琴转头望向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幻影,随腰间禁锢收紧,不禁咬牙蹙起眉来,而后见那幻影顶着与她相同的面容,再经受不住一般,露出绝不像她的声口与神情,啜诱哀恳:

    “江宁,救我……”

    就听江宁右手一招,话音未落,斩妖剑已立时飞入他手中。

    成琴睁大眼,见他点足往青石栏上一撑,提剑纵身而起,因着对方与自己殊无二致的音容,担心他分辨不出,必要中计。中计也不要紧,可别拿斩妖剑误伤了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喂,不要听她的!”

    然而下一刻,身上的禁锢一松。

    水雾纷沉沉落下,她身子一坠,径直跌入了江宁的臂弯。直至双脚落地,竟发了一回呆,伴随水流哗一声尽数没入河面,渐归平静,唯有涟漪四散。

    那苏醒的小儿一声呛咳,引得她随即转回视线。

    就见那孩子恭恭敬敬地,扬起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阿元多谢哥哥姐姐救命之恩。”

    依阿元所说,自此地行不过几里路,绕过巷口,便是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居所。

    成琴和江宁送阿元回了家。

    还未进门,便一眼注意到院中一棵茂盛的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飘萧风起,树叶簌簌抖动,像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是有这样的说法,”江宁微微一笑,眼中含着温润道,“将梧桐栽植于家中庭院,以盼福宜子孙,荫庇后人。”

    成琴有意看了那树一眼,“是吗?倒没听说过。我只知梧桐木是制琴的佳品。”惹得一冠翠叶颤颤作响。

    两人由阿元带领着,江宁跟着垂眸笑应:“你在谷中住惯了,不知这些风俗也是自然。”

    步入堂屋内,只见窗下一盆小松,临墙的竹架旁,一张瑶琴卧案而躺。

    他们倒不知阿元小小年纪,因通琴律、善辨音而已闻名乡里。

    他的脸团团的,换过干净的灰布短衣,一颗圆圆的脑袋将将从桌案边冒出来,很有条理地解释:“这琴是经一户人家烧柴,爷爷救下的一段良木斫成的。”

    “你看这里,琴尾虽有焦痕,但胜在音色清远。可惜我虽然善听,却不会抚琴。姐姐和阿元有缘,若是喜欢,阿元愿意将这把琴送给姐姐。”

    成琴将双手背去身后,略俯下身,逗小孩儿似的,只低头望着他笑道:“你说你擅长听曲——要不要我弹首曲子给你?”

    她笑问:“你再说说看,别人的曲子和我弹的,谁好?”

    方过正午,日光斜漫过临墙的竹架。

    成琴端容稳坐于案前,指尖轻一挑琴弦,音调渐起,琴为心声,交汇相合。

    江宁先是抬起眼,看见阳光如金色的河流,照耀在她的身上,在一首琴音流逝的时间里,在他的心间流淌。

    “传说,遥远的八纮委羽之地,气海天然纯净……”

    空弦犹自振颤,阿元惊叹的目光与追问之下,她娓娓道来的述说也像琴声的余韵。

    “白雾茫茫中,可见水面清明如镜,正是天地灵脉碧潭神泉之所在。”

    “灵脉之力,系关人间四时往复之生机。千百年来,碧潭寂静,泉涌无声,唯琴音泠泠,随雾色飘渺,震慑觊觎灵脉之力侵犯的邪魔。”

    “灵女奉天地之命,守护神泉安危。只因在一次与妖魔对战中,占取上风后的一时松懈,不慎被偷袭致重伤。”

    “生死决断之际,灵女的覆灭引来神降。吞噬一切的贪浊之息中,神光如万千云缕,汇聚化身,化解开重重魔障。”

    “灵女于水镜之中,得见上神幻影,雾隐而去,却在她的心海浮沉。”

    情之一字,绵亘心间,刹那而致久长。

    “她从此将思慕之情寄于琴音,单鸣无应,念念不肯忘。”

    阿元不禁问:“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只知因由,不知其他。”

    阿元略一沉吟,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世传,沧州有歌者何满子,所成断肠之声,为后世传唱,后人遂将何满作曲名。如此空灵清妙的琴音,只有阿元一个人听到,实在可惜。不如效法此举,得以让更多人熟识,只是不知故事中的灵女之名?”

    江宁垂下目光,眼中一片温润晶莹,亦侧过脸漫不经心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一笑,抬起头,像无数次凝眸看过来一样,无比清晰而淡声应道:

    “——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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