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安平县衙

    “来者何人?”午后阳光正好,门房正倚着柱子打盹儿,被人陡地惊醒,有些不耐烦的叱道。

    那青衣少年抱拳,略带歉意的轻声道:“在下乐清平,先前已经向县令大人递了一张拜帖,今日前来拜访。”

    这门房惯来会见人下菜,见来人瞧着年岁不大,但气质卓然清逸,一袭青衣宛如临风劲竹,立马躬身笑道:“原来是乐公子,大人早都吩咐过了,我这就领您到后堂,乐公子,请。”

    乐清平随门房进入前厅,一走绕着游廊七拐八拐绕了一大圈,他一边微笑着向滔滔不绝的门房点头,一边打量着周遭。

    这安平县鸟不拉屎的名头他一路行来也听了不少,此地灵气极为淡薄,别说修士,便是天生地长的妖怪邪祟也不愿在此地生息,而且此地紧靠大别山脉这座西荒门户,却硬是挖不出一点凡人喜爱的金银盐铁。

    虽说安平县衙管辖的疆域甚为辽阔,远超一般州府,可惜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因此这里便成了朝堂安置那些摆着碍眼,弃了又可惜之人的一处妙地。

    安平县衙远远看着红墙绿瓦,端的是气派,可步内衙后处处可见荒草枯木,梁柱旧漆斑驳,乐清平一路走来,只远远瞧着零星几个匆匆人影,心中顿感酸涩。

    “……除了刚说的那些,那黄山老母的神迹可不少哩,这飞猿渡您可一定得去一趟,不远,就在大别山附近,你到时候…哎,这就是后堂了,乐少爷您先坐,茶我已经让人备上了。”

    门房料他定然身份不凡,有心与他亲近,搜肠刮肚把能想起来的奇人趣事都说了个遍,等踏进后堂门槛,惊得一拍脑门,乖乖!忘了给师爷回禀这事了!

    门房嘱咐几句后便匆忙离开了,乐清平见左侧花几上茶水糕点已备好,青瓷花瓶上还插着一枝露水莹透的梨花,他走过去舒舒服服坐好,一手托起茶盏,一手捏着茶盖轻轻捋了捋茶泡,抿了一口。

    这后堂虽布置简陋,但墙上挂的几幅山水画却绝非凡品,或逶迤幽深、或飞云荡雾,千山江河跃然眼前,端的气势逼人,乐清平品着茶,赏着画,嗅着梨枝传来的暗香,只觉神清气逸,一扫两日奔波的疲劳。

    “此茶如何?”一道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

    “清平拜见白伯伯。”乐清平连忙起身拱手道。

    “好了,你是玄界的人,这世间俗礼就免了。”白丘笑着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径直坐到他身旁的茶座。

    “你既然是五夷的弟子,想必也是深谙茶中之道吧,这茶你喝了感觉如何?”白丘接过婢女递上的茶杯,笑问道。

    “此茶香气清高悠长,如兰在舌,口感醇香细润,回韵甘甜生津,当是上好的嶂屏水仙。”乐清平抿了口茶,思索着说道,突然心中一动,笑道:“白伯伯费心了,小侄先代师傅向您道谢。”

    “不错不错,比你师傅可好的太多了。”白丘欣慰的抚须笑到:“五夷这老家伙,这两年连个人影也没有,嶂屏那便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让他直接去便是了。”

    乐清平笑道:“那真是太好饿了,师傅这心结总算是有机会了结了,只是他近来不便出谷,其实师傅他老人家一直很挂念白伯伯您的,只是去年门里的太上长老出关,考校了门内各大执事长老的修为,师傅他…”

    乐清平止住不言。

    白丘瞬间了悟,抚掌大笑道:“哈哈哈,这老家伙,修炼不上心,旁的事倒是一个没落下,该,该的很。”

    乐清平无奈浅笑,自家师傅因误了修炼而被老祖宗罚闭关修炼,这可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瓶,恭敬地双手递给白丘:“我下山前,师傅嘱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丹药带给您,说您久居中原水乡,来了西荒定是不习惯,这是他亲手炼制的补元丹,服下百邪不侵,有强身补气之效。”

    白丘接过玉瓶,见玉瓶以上好的青白脂玉雕成,瓶身上用阳线精心刻出成片的玉兰,雕工之巧,竟似将刚摘下的含露玉兰捧于手中,不由笑道:“这玉瓶也是出自你师傅手笔吧,他倒是一如往昔,我看他这闭关怕也闭不出个名堂了。”

    乐清平只是笑了笑,修行之人无不以修得大道为己任,但比起修行,自家师傅却更喜人间才情风流,又志在蠲浊而流清。

    白丘心中百感交集,叹道:“我少时登岐山之顶,一时兴起抚琴,你师傅自天上御剑而来,吹奏长箫同我伴奏,前事历历在目,回首却已半生啊。”

    “师傅常说,白伯伯您本是潇洒孤洁之人,却能为人之所不为,视权财犹粪土,甘冒杀身之险为民发声,这份赤胆让他由衷钦佩,他当年御剑路过岐山时,便是被您琴音中澄澈俊逸之气所吸引,您见到他从天而降,仍能从容不惊抚琴自怡,这份气度更是让人折服,他常道此生挚友,唯您一人。”

    白丘想起了往事,不禁嘴角含笑,他小心将玉瓶放入怀中,神色突然一正,道:“贤侄,可知我为何我约你来这县衙之内?”

    “白伯伯若有何事吩咐,尽管开口便是。”乐清平恭敬道。

    “那便有劳世侄了。”白丘拱手道谢。

    他起身走到正座的太师椅坐下,肃声道:“你这一路走来,想来也注意到了,这一待并无妖怪的痕迹,但最近县里出了一桩怪案,说是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白菜大仙……..”

    安平县大别山快活谷

    神通广大的白菜大仙此刻一脸黑线地看着面前压成一团的小家伙们。

    “黄二、黑小胖、绿尖尖,你们三个给我走开。”她只觉脑门抽筋,大喝一声。

    一只精瘦的黄鼠狼、一个黑黑胖胖的小猪,和一只碧绿的小蛇正扒拉在一个小女娃身上,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她,听话地让开了。

    白菜大仙一撸袖子,走到扭成一团的两个小家伙面前,看着被咬得哇哇嚎哭的雪白色小老虎,磨着后牙啐道:“云小乖!你这臭小子怎么老不长记性,总招惹她干嘛,当真不想要你这一身毛了骂。”

    语罢拎起着趴在上方的小女孩的衣领,气道:“上次掉的两颗门牙才刚长好,你要再敢咬掉,想都别想再让我花力气给你修复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又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小女孩松开了紧紧咬住小老虎后脖的牙齿,偏着头,眼神呆呆地盯着她。

    察觉到脖子上一松,小老虎连忙一蹦而起,扬起满天白毛,头也不回地哭着跑了,一旁的黄鼠狼、黑猪和碧蛇见状也连忙跟上。

    见他们跑得跟逃命似的,白菜大仙连忙扯着嗓子大喊:“别再嚯嚯黄婶家的鸡,小心你的毛!”

    白菜大仙扭头看向小女孩,见她满嘴白毛呆呆傻傻地看着自己,叹气扶额。

    她牵起女娃的手,走到一旁杏花树下的青石桌坐下,用手帕擦了擦她满是泥土的小脸蛋,道:“这虎毛好吃吗?”

    小女孩呸呸呸吐掉满嘴白毛,歪着脑袋疑惑问道:“青青?”

    “可不是我吗。”青青连忙起身转了个圈,笑道:“小呱呱,你瞧我这新模样好看吗?”

    “不好看,还是你之前又绿又白又胖的样子好看。”小呱呱看着眼前乌发碧衫,雪肤花貌的女子,皱着小脸道。

    “不准说我胖。”青青敲了下她的小脑瓜,昂首骄傲道:“那自然,我本体肯定最好看,但我这人型的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呢。”

    小呱呱晃了晃脑袋,实在看不出她这新模样有什么好的,“青青你消失了半月,就是去变样子了啊?”

    “小笨蛋,这叫化形,为了提前化形,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青青一脸得意,摸摸自己脸蛋,又扭了扭身体,再捋捋搭在肩上的乌发,怎么看怎么满意。

    “你为什么要化形啊?”小呱呱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实在想不明白人型有什么好的,明明村里好多妖都看不起人。

    “小呱呱。”青青突然捂着双颊,身子扭来扭去,羞道:“夯哥哥说他想见我。”

    一听夯哥哥,小呱呱就想到青青拿回来的一大堆画轴,只觉得眼前泛黑,胃里翻涌,她喃喃的道:“我一看到他那些诗啊画的,就觉得恶心、反胃、难受……”

    青青冲她龇牙,“你分明是看什么书都恶心、反胃、难受,人家夯哥哥的画多好看啊。”

    “是挺好看,就是瞧着都画的不太像。”小呱呱道。

    “笨,你懂什么,画的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的,若画的一样,还不如去瞧真的呢,就要画的不一样才厉害呢!你想想,没点本事的人,能把东西画得跟原物不同吗?”青青憧憬地握拳道。

    “说的也是。”小呱呱连连点头。

    她一拍脑袋,连忙拉着小呱呱站起来,道:“瞧跟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好啦,快跟我走!”

    小呱呱被她拉的一阵踉跄,“去哪啊,娘还没回来呢。”

    “放心放心,我已经跟黄大娘传信了,走,跟我去见夯哥哥。”

    “为,为什么我也要去啊?”

    “讨厌,你不是我好妹妹吗,怎么忍心让你姐姐我一个人去呐~”

    “………非常忍心。”

    大别山  赵家村

    大别山方圆千里,乐清平已在山中搜寻数日,此处野兽众多,毒瘴密布,但并未发现有任何妖气。

    按理说此地灵气稀薄,生灵很难成精,便是有际遇成了精,想要修炼成妖也是不易。

    可他确实在那赵书生家里嗅到了极淡的妖气,想到白伯伯相托的事,他心中叹息。

    白丘上任后,严查了县衙所有在案的卷宗,其中有一份已经结案两个月的宗卷引起了他的注意,若根据上面记载的内容,这刑罚定的委实古怪,他心中生疑,一路顺藤摸瓜和旁敲侧击,才终于理出了事情原委。

    这安平县下属赵家村有一书生,本是个村里出了名的落魄户,结果两年前突然一改潦倒,出手阔错,时常混迹在烟花柳巷,由于他对外说是得了一亲戚的资助,乡人并未多想,直到县里的金铺收到了他一枚银锭,发现上面有官印的标识,便报了案。

    这个消息一出,各处乡镇陆续来了数十个指认他偷盗的人,其实这些人以前也疑心过,只是每每事发时,赵书生本人都还泡在温柔乡里,于是都不了了之了。

    前任县令知道兹事体大,怕影响仕途,便瞒下了官印失窃一事,寻了些民事就给这书生定了刑,为解民愤,判了个终身□□。

    这安平县的人对妖邪的了解多数来自话本,但白丘久居中原腹地,在提审了这个赵书生后,便确定是有妖物在作祟。

    只是他们定了不少计策想引那白菜大仙出面,但皆空手而归。

    恰好忘道门弟子乐清平奉师命前来拜会旧友,白丘便将此事托付与他。

    乐清平找了一方黑石坐下,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他从怀中掏出传讯符,遥望着赵家村的方向,看来此事还得靠赵书生那边了。

    已是红霞满天,赵家村上方升起了阵阵炊烟,村子东北角有一处青砖飞檐的小院,虽然砖墙上有明显修补痕迹,但在周围一众砖房土墙的映衬下还是尤为扎眼。

    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嘻嘻笑笑地往家跑,打小院门口路过时,还不忘吐了痰口水。

    和村外一片静谧不同,小院中唉声叹气不绝。

    前院的空地上摆了一个紫檀长几,上面一侧是堆的满满当当的新鲜瓜果,另一侧则是小山般高的画轴。

    空地两侧种满了水灵灵、绿油油的大白菜,同各处奢华富贵的装潢格格不入。

    “白菜大仙啊,您快显显灵啊,您再不出来,我这条命可怎么办啊。”赵书生失魂落魄地瘫坐在蒲团上,嘴里喃喃自语。

    他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神仙显灵,怎么就变成妖物作祟了呢?!

    官府非说他偷盗官银,可这干他什么事?要偷也是那白菜大仙在偷!

    “神通广大的白菜大仙啊,您害得我好苦,看在我每天三次烧香祈拜,给您准备了好几十幅画,您早点现身吧!”

    此刻天色已暗,一轮弦月挂在西天,红烛已经燃过数支,紫檀长几上满是凝固红蜡,赵书生呆呆的盯着怀里抱着的白菜,嘴里喃喃不停。

    “白菜大仙,白菜大仙,大仙……”

    “你叫我?”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

    赵书生浑然不觉,嘴里仍喃喃不休。

    “夯哥哥!”女子加重了语气,但仍是轻柔婉转。

    赵书生被吓得一哆嗦,怀里白菜咕咚滚了出去。

    他脚趴手软地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在蒲团上,抬眼一看,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正站在他前方三丈之处。

    他瞟了瞟二人身后紧闭的大门,哆哆嗦嗦道:“……白菜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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