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白幡飘动,纸钱落地。

    长街的中央,一株大槐树遮天蔽日。

    小晴云孤零零地站在自家宅院门口,衣裙破旧,小脸沾满了灰尘,她躲在那株大槐树下,看着村里人一路吹吹打打,抬走又一具尸体。

    她的心识尚且蒙昧,看不懂大人们在做什么,只知道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每天都有很多蒙着白布的大人小孩被抬出去。抬到那个很远的地方。

    圆圆的纸钱随风飘送,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一片姜黄,看它在风中旋转、飞舞。最后,这片纸钱落到她脚下的泥土中,一半盖在了她的玉兔鞋面上。

    她蹲下|身捡起这片纸钱,有些好奇,细嫩的手指从中心的孔洞钻过去。纸钱粗糙,磨砺着她的细嫩的手指。

    小晴云忽地笑了,因为她想起来街坊邻居们抬走自己的阿爹阿娘的时候,也有一片纸钱这样轻轻落在他们的棺木上。

    如今,自己抚摸着这片粗糙的纸钱,就好像在抚摸好久不见的阿爹阿娘一样。

    她又抬起头,看那送行的队伍逐渐消失在槐树林中。她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这已经是今天上午抬走的第十二个人了。

    为何大家都被抬走了呢?

    连陪伴自己好久的小狗都不见了,他们是去别的地方住了吗?

    那为何不带着自己?

    自己也有一天会被抬出村子,抬到那座山下吗?

    正想不明白,头顶传来一阵温暖,是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晴云仰着头看去,这人一身道袍玄中带紫,领口、袖口满是太极符箓。他唇角挂着一抹笑,正垂下眼温和地看着自己。

    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脸笑着唤道:“虞阿叔!”

    虞山远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弯腰将她抱起来,温声道:“晴云在这里看什么?”

    “看这个!”小晴云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刚捡的纸钱给他看,笑嘻嘻道:“阿叔,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虞山远的笑容顿时有些勉强,他接过这片纸钱:“怎么捡了它?”

    “阿爹阿娘走的时候也有!只要我保存好它,就一定可以找到阿爹阿娘,还有小狗儿!”小晴云颇有自信。

    “你想他们了吗?”虞山远暗叹一口气,抱着她回到客栈。

    小晴云认真点点头,“是呀,很想很想。可是虞阿叔为何不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我想去找他们。”

    虞山远将她放在客栈的长椅上,眉头紧锁着。

    片刻后,他轻声道:“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我自己可以走过去吗?”

    虞山远摇头:“不能。”

    小晴云点点头:“原来是要坐车呀。”

    “坐车也不能。”

    小晴云有些疑惑:“这么远?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虞山远用手指了指地面:“往下,三千丈,三途河畔。”

    小晴云彻底不明白了,为何会往下走呢?下面除了泥土,还有人居住的地方不成?

    这个三途河又是什么地方?她只知晓村外的山溪,溪中有水有鱼,溪水清甜。难道三途也是这样的河流吗?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才说:“他们要去那么远呀,那虞阿叔为什么会知晓那个地方呢?”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虞山远袖口上繁复的符箓,“难道是因为修道吗?”

    虞山远点了一下头:“算是吧。”

    “噢,”小晴云若有所思,“那我如果像虞阿叔一样修道,能到达那个地方吗?”

    虞山远心神一震,他看着眼前孩童充满期待的双眼,这次无论如何却不忍心拒绝了,涩声道:“或许可以。”

    小晴云一听这话,当即兴奋地抓住他的袖口,“真的吗?!阿叔,那你带我修道好不好?!我要修道!我要去见阿爹阿娘!”

    虞山远任由她抓住自己的袖子,却迟迟无法答应。

    这孩子如此年幼便被迫遭逢剧变,她的后半生本该快快乐乐地度过。修真大道看似前途无限,实则充满了厮杀与争抢,他又怎么忍心将她引到另一条满是血腥的道路上?

    这边小晴云见他低着头迟迟不说话,就有些心急了:“阿叔你答应我呀。你怎么不说话?”

    她用力抹了抹脸颊的脏污,小声央求道:“阿叔,阿叔。”

    虞山远闭着眼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跟我回虞府。”

    入虞府修道,每日在他眼皮子底下修炼,只要她此生不出虞府,他绝对可以庇护她这辈子周全无忧。

    谁知,他话音刚落,门外忽地走进来一人,朗声笑道:“虞兄,你要亲自抚养她?”

    虞山远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心里登时升起不妙的感觉。抬目看去,来人一身玄衣,手持拂尘,果然正是秦修。

    秦修一进门便忍不住嗤笑道:“虞兄,怎么几年不见,你还染上养孩子的瘾了?”

    虞山远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若非看在贺晴云在场,少不得将人当场赶走:“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错了吗,虞兄?”秦修笑嘻嘻地,自袖中摸出一块糖来,递给小晴云。

    他看着小晴云因为七冥草的毒性而逐渐丑陋变形的脸颊,故意笑得恶劣:“好美的小姑娘呀!鄙人修道多年,所见女修竟俱是凡土,比不得姑娘半分呢!”

    虞山远听了这话,脸色铁青,恨不得当场将他扇飞出去,不耐烦道:“你到底来干什么?有事便说,无事请走!”

    秦修扬眉,嘿嘿笑道:“自然有事。虞兄,一个封殊你要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你也要养,那你的悬壶殿谁去管?每日把心思就放在这上头,你亲生儿子虞清瑛为了替你把持悬壶殿都快忙死了,你都不心疼的吗?还在这里摩拳擦掌地准备收养女。”

    虞山远抬头瞪了他一眼:“清瑛迟早要接管悬壶殿,从现在开始历练正好。再说了,我的家事不必你操心,少管闲事。”

    秦修丝毫不退让,故意气他:“我哪里多管闲事了?你就不能向你姐姐学习一下,对孩子多纵容一些吗?”

    他拿出开玄门法会的架势,与虞山远讲起道理来:“同样是虞府的亲传子弟,清玥自小活泼爱闹,清玦现在也被惯得无法无天,人家两个孩子多朝气蓬勃。你儿子呢,虞清瑛又是什么状态?他每天忙得足不沾地,你姐姐闭关之后还把虞清玦这麻烦精扔给他养着。他都及冠的年纪了,却整日忙得见不到人影,至今连个道侣都没有,你不觉得心疼吗?”

    虞山远听得头疼:“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修当即顺杆爬,一甩拂尘,理不直气也壮:“这孩子我要带走。”

    “不准。”

    “你根本没工夫养她。她跟着你没什么好下场,你也会被她害死。”秦修的目光落在小晴云身上,吓得她当即退后一步,“你忘了,我们三仙台可是会推演星象的。”

    虞山远不耐烦道:“谁知你这星象是真是假。俗世里照样有坑蒙拐骗的假术士,你这副尊荣与他们又没什么两样。你若真是清闲,不如去算一算自己作的孽几辈子才能还清。”

    “虞山远,你别太过分了!”秦修冷哼一声,“我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你却不识好歹。”

    “免了吧,你的好心已经害过我很多次了。”虞山远冷漠拒绝。

    秦修抱着拂尘纹丝不动,抬起下巴,收敛笑容:“这次是真的想帮你,你再考虑考虑。”

    虞山远一指门外:“好走不送。”

    “不走,”秦修反倒在桌子边坐下了,好苦口婆心的模样,“虞兄,你们两人命格相冲。你若是真把她带回虞府,你姐姐能同意吗?别忘了,这虞府始终是虞水遥当家,而不是你。”

    这话一出,虞山远果真怔了一下,他思索道:“清瑛如今已经接手虞府的部分事务了,我回头与他谈一谈。”

    “谈?”秦修嘲讽地一笑,“虞清瑛不会站在你这一边的。他自小是你姐姐养大,作风、手段与你姐从来是如出一辙。若叫他知道这丫头克你,将她送到黄泉地府再也回不来也有可能。”

    虞山远多年沉溺于医术,根本没有考虑这些现实问题,更玩不过秦修这样心机深重之人。被他这么一番“劝告”后,心里果真有些动摇了:“那怎么办呢?她是疏槐山病情最轻的一个人,只有她还有希望痊愈,我不可能弃她于不顾的。”

    秦修一双笑眼中带着狠毒,默不作声地观察他的神色,待到时机差不多了,才终于开了金口:“若是将她养在其他的门派,想必你也不放心。所以嘛,这孩子由我带走最合适。我可以将她暂时安置在三仙台外门,让她做些杂役干的活。这样你不必担心我会害她,你前来为她医治也方便,不必再通传守卫。”

    他见虞山远神色松动,又加大力度:“待到她彻底痊愈之后,我便将她收作弟子,之后送往望海之滨去看守地气,如此,她也不会再去损害你的命格。如何?”

    虞山远思索片刻,脑筋有点转过弯来了:“这疏槐山本就是你弟弟秦仪搞的鬼,若非他故意污染地气,这孩子怎么沦落到如此境地?如今你又跳出来说帮助我,我怎么相信你?”

    秦修失笑道:“我是我,秦仪是秦仪。一个早已被逐出师门的无可救药的叛徒,管他做什么?他当初犯下如此大错,掌门师兄不杀他已是开恩,如今我怎么会冒着忤逆师兄的风险,去做有利于秦仪的事呢?虞兄若是以为我还念那一点兄弟之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唯利是图啊!我只接近可以利用、可以帮助我的人,比如虞兄你。至于秦仪,即便我们是血亲又如何?他行事乖张、不计后果,即便是棋子,也只不过是一颗已经废掉的棋子,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助力,反倒会拖我后腿,我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呢!”

    虞山远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秦修又是一双笑眼,抬手发誓,“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虞山远道:“那你呢,你绝不会平白无故帮我这一场。你要的是什么?”

    “传说当年三仙飞升时,曾留下□□经,上头记载了许多早已被封禁的邪术。”秦修眨了眨眼,“这本道经原本由三仙台历代掌门看管,不巧的是,自百年前那一场内斗之后,这本经书竟莫名失踪了。”

    虞山远的眉心微蹙。

    秦修压低了声音,似在耳语,“我听说呢,是掌门师尊为了避免这些禁术流传于世,赶在内斗爆发之前,亲手交予了虞水遥。”

    虞山远怒道:“你太痴心妄想!”

    “不要急躁啊虞兄。我不要那□□经,我要的只是其中一门术法的修炼秘诀。”秦修拉住他的袖口,“这门术法,可叫人纵使身死道消之后,仅凭一滴精血,也能凝魂聚气、重塑肉身。”

    他清了清嗓音,似乎也懂得廉耻:“你也知晓,鉴于我过往行事高调,秦仪又成日在外头给我惹祸树敌,想杀我的人可真是太多了呢。虽说我是上一代掌门亲传,相貌英俊,修为顶天,目前还没人敢在我头上动土,但常言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哪日我就阴沟翻船了呢?”

    虞山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冷冷睨他一眼,仅对后半句发表了看法:“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秦修还当他真的在夸赞自己相貌出众,羞涩并竖起大拇指:“三仙台的铜镜一向清晰鉴人!”

    虞山远无语转头,目光落在小晴云身上,温声道:“孩子,从此以后,你便随他走吧。”

    小晴云懵懂地抓着虞山远的衣袖:“那虞阿叔呢?”

    “阿叔要继续等,等到这里的人全都走光。”

    “为他们送行吗?”

    虞山远颔首:“为他们送行。”

    “阿叔真是个好人。”小晴云笑道,“阿叔,你要记得来找我玩呀。”

    *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冰冷的水珠自滑腻的石壁滚落。滴答声里响起脚步声,沿着狭长漆黑的甬道,回荡不绝。

    委顿在地、头颅低垂的师寻勉力睁开了眼,她如今意识昏沉,连灵力修为也被封印,五感大不如前,朦胧中只望见远处一点荧光悬在黑暗中。

    一盏长明灯由远及近,照清来人清秀白皙的面容,莹白下巴、淡红唇角、黑曜石般清透却多情的一双眼……师寻睁大双眼,怔了片刻,干裂的唇角忽地扯出一抹笑意:“是你啊。”

    灵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憔悴倦容,不由得皱眉道:“长老只叫你闭门思过,却并未苛待你。你又何必将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师寻挑起眉,眼中笑意却冷淡至极:“不这样,如何显得我心诚?你又如何会满意?”

    “你是给我闭门思过的吗?”灵昭冷声道,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早已请退院主之位,没有立场再评判,便缓和了语气,“不说这些了,我先带你出去,好吗?掌长老正在议事大殿等你。”

    师寻轻咳着,在灵昭的搀扶下走过阴暗的甬道,轻声问道:“章长老为何让你来见我?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吗?”

    她扯出一抹惨白的笑容:“身为院主,竟还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亲自接我,真是委屈姐姐了。”

    灵昭叹道:“不必这样与我说话。我早已不是院主,章长老见你也并非要对你行刑。他要你去做新的院主。”

    师寻睁大了双眼,因许久不见阳光,而双目刺激得流出了泪水:“什么?”

    “他早有此意。否则为何在你被禁足之前,就要我力保你呢?”

    二人站在后山红枫林道上,灵昭转过身,掌心运起灵力,默念口诀,而后一掌拍在师寻的后心,解开了灵力的封印。

    晕眩感如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师寻扶着枫树缓缓吐出一口气,才觉得胸口烦恶感减轻许多。

    “我杀了师心御,他不恨我吗?”

    灵昭垂下眼睫,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章长老。或许在执剑长老的眼中,谁坐院主之位都不要紧,只要鉴心院稳定。”

    师寻移过目光,侧着脸。她的眼瞳被日光刺激得顿时湿润,莹莹一滴泪水自眼眶流出,沿脸颊滑落。

    “那你呢?你要去哪?和那个明含章在一起?”

    落日熔金,满山的红枫浓烈得愈发妖艳,灵昭半垂着眼,看最后一缕阳光缓缓沉入丛林。

    师寻抬袖擦去脸颊泪水,冷哼道:“他就这么好?好到你连鉴心院都不肯要?”

    “师寻,你不懂。”灵昭语调温和,似乎连争辩也懒得了,“章长老曾说过,院主之位,有情之人坐不得。”

    “乱七八糟,什么有情无情,一门之主,难道不是想来能者居之?”师寻拧眉,嘴唇抿成一线,“那你们去何处?湖边那一处木宅吗?”

    灵昭笑了:“天下这么大,哪里不好呢?或许我们会先去江南吧,还有一个约定尚未履行。”

    “嗯,”师寻转过身,事到如今,她终于肯看她,“那你要走了吗?他……是不是在等你?”

    灵昭手掌一翻,将问罪长剑递给她:“我离开之后,若再使用这柄剑就不好了。”

    她微笑道:“收起来吧,将它再交付给别人。”

    师寻静静垂眼,拔剑出鞘,一道雪亮剑光映在她脸颊。

    灵昭微笑,眼中有淡淡的不舍,却更多是离开此地的急切。她上前一步,或许是最后一次握住师寻的手,笑着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后转身离去,踩着光滑平铺的山道,消失在最后一丝落日余晖。

    这世上唯一与她有着牵绊的人,也要离开了。师寻睁大双眼,拼命要看清那道身影,漫天零落纷乱的红枫叶却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章长老曾说过的一句话——“太上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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