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如期而至,虞雪坠醒来时,天色未明,云际间灰蒙蒙。

    床榻边的绣墩空荡荡,昨夜谢无晏没来。她掀开帘帐走出去,内侍上前轻声道:“陛下,才刚过寅时,今日不早朝,您再睡会儿吧。”

    虞雪坠捏着眉心,她已经睡不着了。昨夜她的心口堵了整夜,方才醒来,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这不是个祥瑞之兆。

    她喝下一盏温热早茶,内侍为她梳洗挽发,在她乌黑云鬓上簪了一对碧玉金凤钗,金钗的凤羽明光熠熠,颤动夺目,见她面色不佳,内侍又贴心地为她涂上薄红色的口脂。

    “今儿中秋佳节,陛下穿这套望仙裙如何?”金纱簇织的望仙裙光艳如流霞,贵不可言。虞雪坠心不在焉穿上,站在花窗前,望着殿外天光初绽。

    右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她用指尖压住眼角,殿中忽然传来黑羽卫的暗号。

    屏退内侍,暗一走出来。他双手举起一封信,道:“主子,金盏姑娘的来信,黑羽卫连夜送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虞雪坠蹙眉展开信。

    跃入视线的字迹令她眉梢眼角的不安顷刻散去,她的眸光变得雪亮。

    “有人去取白梨花了。”

    她布局这么久,他们终于上钩了!

    暗一也面露喜色。

    “主子,他们到底是谁?”

    虞雪坠往下看去,金盏详细地描述了那人取白梨花的全部过程,那人行事遮遮掩掩,但对金家却十分信赖,所以那人并没有对金盏隐藏自己的身份。

    虞雪坠翻开信的第二页,看到了取药人的名字——郑竹。

    信的下面,是金盏身边的黑羽卫查出的,郑竹的身份。

    他是长宁侯郑梁的长子。

    虞雪坠阖上信,眸光再次变得沉郁。

    长宁侯……怎么会和金家有联系。难道长宁侯就是上辈子在傅锦背后的人?

    ……狡兔三窟,也许不会这么简单。

    虞雪坠轻轻念着郑竹二字。

    郑竹是郑姝的哥哥。

    虞雪坠唤来护卫,让他速速前往长宁侯府将郑姝召过来。

    很快,郑姝神色匆匆地踏入了紫宸殿。

    大殿幽寂,并无佳节之喜,虞雪坠坐在黑漆龙案后的金銮椅上,面容冷肃,那双惯来笑意盈盈的眼眸此刻阴沉着,正锐利向她看来。

    “郑姝,你们长宁侯府真是好大的胆子。”

    郑姝面色一白,掀起衣摆笔直跪在地上。

    “长宁侯府不知何错之有,求陛下明示。”

    虞雪坠冷声道:“朕接到密报,你的兄长郑竹,意欲毒杀朕。”

    郑姝的脸色霎时雪白,她震诧抬眼:“不可能陛下!微臣兄长为人敦厚,心性纯良,万不可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明察!”

    虞雪坠紧紧盯着她面容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以她对郑姝的了解,她不善言辞,自有风骨,从她入朝堂以来,她就一直在留意她,在她看来,郑姝有纯臣之资。

    虞雪坠原本是很信任郑姝的,但今日之事,她很难不对她心生疑虑,所以她方才故意疾言厉色,想试探试探郑姝的反应。

    只要她露出一丝一毫的可疑,虞雪坠都不会让她活着走出紫宸殿。

    但此刻,郑姝跪在地上,脸上的震诧做不了假。不管长宁侯府如何,郑姝应该是不知情的。

    虞雪坠的语调缓和下来。

    她问:“郑姝,朕能信你么。”

    郑姝并不知道,这须臾之间,她的性命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俯身叩在地上,紫宸殿的理石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微臣之心,日月可鉴。”

    “起来说话吧。”虞雪坠看着她,“和朕说说你的兄长郑竹。”

    郑姝点头,她受了一番不小的惊吓,但她仍保持着冷静和沉着。

    “陛下,微臣的兄长郑竹是家中长子,他与微臣自小感情最好。兄长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他的性情纯良,与世无争,是家中最注重礼仪之人,他是绝不会行大逆不道之事的。”

    郑姝为郑竹辩驳,言辞切切。

    虞雪坠沉吟着。

    “你与他的感情最好?”

    “是的。”郑姝点头,“家中只微臣与兄长喜好读书,我们自小一同勤学苦读,感情非比寻常。”

    虞雪坠垂眼思考,郑姝心中急切,又道:“微臣不敢质疑陛下的密信,但陛下能否给微臣长兄一个机会,允微臣回府,与他当面质问。”

    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虞雪坠抬眸:“好,朕就允你回去问问他。”

    “谢陛下!”郑姝眼角浸湿,“若兄长真有歹心,请陛下放心,微臣绝不姑息!”

    虞雪坠颔首。

    “此事机密,你问询之时,不论是郑竹还是你的父亲,都不可对他们言明这是朕的意思。郑姝,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郑姝怎会不明白,此事涉谋逆之罪,若她打草惊蛇,兴许真正要谋逆之人就让他们长宁侯府把罪证坐实了。到时候,他们长宁侯府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去吧。”虞雪坠道。

    “微臣查明白,一定即刻回来复命。”郑姝又重重叩首,起身匆匆而去。

    ……

    忠清伯府的灶台上,炖着一锅沸腾的鱼汤,奶白色的汤汁翻滚,中间一尾肥美鲈鱼。

    鱼汤鲜美,香气扑鼻,照风在灶台前咽着口水,问道:“大人,这鱼您是自己吃吗?”

    昨夜,谢无晏带着他和钟离两人去了百里外的沥水河,几人一夜未睡,在清早到达了沥水河边。

    沥水河是京都捕捞的大河,捕鱼期刚刚开放,大清早正是渔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谢无晏在熹微的晨光中亲自挑选出最肥美的一条大鲈鱼,又马不停蹄赶回伯府。

    谢无晏少时从军,军中艰苦,他什么吃食都会做。回到府中,他亲手将那尾鲜活的鲈鱼宰杀,又亲手炖在了锅中。

    鱼汤沸腾,闻之唇舌生津,照风许久都没吃过谢无晏亲手做的东西了,他眼巴巴站在一旁,馋得不行。

    谢无晏没理他,似在看着那锅鱼汤出神。

    照风偷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叹了口气。

    昨日陛下生气地离开伯府后,他家大人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也不知两人生了什么龃龉,大人冷冰冰的,看起来又吓人又可怜。

    鲈鱼熟透了,香味愈发诱人,谢无晏睫毛坠着热气蒸腾的水滴,吩咐照风去将汤壶取过来。

    汤壶是陶瓷所制,下方有一层隔断,隔断中置着炭火,可保壶中汤食不凉。照风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大人这锅鱼汤,是为别人炖的。

    至于这个别人……照风不用想便猜出来是谁。

    于是他跑到库房中,寻了最好看的一个红梅落雪瓷壶,在隔断中添足炭火,小跑着送进了厨房。

    谢无晏将奶白的汤汁,并肥美软嫩的鲈鱼,放在汤壶中。他封好盖子,却将它置在灶台上,一言不发。

    照风不解,小声道:“大人,刚出锅的鱼汤最好喝,您再耽搁,日头就要下山了。”

    外面霞光铺展,不知不觉,已至傍晚。

    照风叹道:“中秋佳节,统共也没剩几个时辰了。”

    谢无晏看向落日。

    西沉的日光映着他漆黑的眼,一夜未睡,他的眸中生出血丝,与靡艳的日光融为一体。

    他终是拿起汤壶,走出了厨房。

    他把她惹生气了,现在她一定十分厌烦他,不想见到他。但他还是想厚着脸皮为她送去这份鱼汤。

    只因她昨日说过,中秋的鱼汤最好喝。

    ……

    天际被晚霞熏染成如火的红,紫宸殿的琉璃瓦折射着刺目金色,郑姝踩着红彤彤的汉白玉石阶,匆匆迈入紫宸殿。

    “陛下,微臣回来了。”郑姝气喘吁吁,跪地请安。

    虞雪坠的面前摆着一枚金黄色的月饼,月饼上画着嫦娥奔月,团团圆圆,但她一口未动。

    她看向郑姝。

    “起来说话。”

    郑姝起身,急声禀报:“陛下,微臣回到家中便去寻了兄长。兄长酒量浅,又对微臣没有防备,所以几巡酒过去,微臣便从兄长的口中打探了出来。”

    “昨日,家父安排兄长前往洛城金家取一味毒药。兄长不知那毒药有何用,但父亲仔细交待过他,让他行事务必低调谨慎,所以兄长就瞒着所有人,悄悄前往洛城。”

    “兄长说,洛城金家与我们荥阳郑氏多年来往,甚为亲密,所以此行十分顺利,他拿到毒药,就立即回了京都。”

    “但陛下请信微臣,兄长虽知那是毒药,却真的不知那毒药是为谁准备的。他只是去取了药而已。”

    “你父亲知道那药要给谁用么。”虞雪坠抬眸看着她。

    郑姝面容出现一瞬间的犹豫,但她咬了咬牙,决定如实相告。

    “微臣猜测,家父是知道的。因为微臣在宴席上试探地打听了一下昨日的事,家父脸色大变,惶恐不言。”

    郑姝道:“此事家父虽脱不了干系,但微臣了解家父。他虽贵为长宁侯,实则为人蠢笨,耳根子极软,微臣猜测,他行此大错,定是被谗言所害,一定是有人指使他,他才这么做的。”

    “是谁指使他?”虞雪坠问。

    晚霞铺在郑姝的身后,她恼恨地摇头:“家父心里惊恐,不敢多言,微臣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没从他的嘴里打探出来。”

    虞雪坠皱了下眉。

    “那你知道,郑竹将毒药送去哪里了么?”

    “此事微臣知晓。”郑姝急忙道,“兄长说,父亲吩咐他,让他拿到药就送往万福楼天字间,兄长送去时,那天字间里并没有人,可兄长好奇,便藏身在暗中等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取药的人了!”

    虞雪坠霎时抬起眼。

    “是谁?”

    “兄长说是个中年男人,容貌寻常,但他有个特别之处——他没有左臂!”

    没有左臂……虞雪坠一愣。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昨日,她在忠清伯府遇见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袖管空荡荡,谢无晏告诉她,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忠清伯府?

    难道谢无晏,和毒杀她的事有关?

    虞雪坠如置冰窖,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

    郑姝走了,晚霞散去,漆黑的天幕降临。昏暗乌沉的穹顶如暗潮汹涌的深海,阴影重重。

    紫宸殿里,像是透不过气。

    虞雪坠坐在金銮椅上,脸色冷如寒冰。

    上一世,白梨花在傅锦手中,那个背后之人,选中的是傅锦。而傅锦,最后因谢无晏破城自杀而死。

    傅锦和谢无晏一定是没有关系的。也由此推断,上一世的谢无晏和那背后之人也是没有关系的。

    可这一世,白梨花兴许到了谢无晏的手中。

    是不是代表,那个背后之人,这一世选择了谢无晏?

    那谢无晏的选择呢?

    他会像傅锦一样,给她下毒么?

    虞雪坠觉得自己很冷很冷。

    她不愿相信谢无晏会害她,可昨日,她在忠清伯府的一切都令她记忆深刻。

    谢无晏宁可和她起争执,也不愿将兵权交出来。

    他还欺骗她,对她隐瞒了那个断臂人的身份……

    虞雪坠一直是个理性的人,她相信谢无晏不会杀她。

    可那白梨花之毒,并不会要人性命,只会将她架空在床榻上,让她任人摆布,任人宰割。谢无晏……不想这样对她吗……

    他曾在地牢里囚缚她,掌控她,将她困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会不会是他心之所向,梦寐以求?

    到时候他还能顺手操纵她的朝堂,占据她的江山,达成他那筹谋十年的旧愿!

    哈……虞雪坠失声发笑,双手紧攥,尖锐的指甲划破她的皮肉,染上点点猩红的血迹,她冷得浑身发抖,一口银牙几近咬碎。

    而正在这时,内侍忽然来报。

    “陛下,谢大人求见!”

    虞雪坠遽然抬眸:“他来干什么?”

    内侍被她的模样吓到,颤声回:“谢……谢大人是要给您送喝的……”

    送喝的?

    虞雪坠眼梢沁红,她道:“好……好……”

    言罢,她默了许久,又冷笑道:“让他进来。”

    ……

    今夜中秋,天际没有圆月。

    宫灯一盏盏亮起,谢无晏的影子被映成了割裂的碎片。

    他提着汤壶,墨色的锦衣与夜色一体,深长的眉眼之间有些微的不明显的忐忑。

    内侍从紫宸殿出来,对他道:“大人,陛下让您进去。”

    那不明显的忐忑顷刻间就消散了去,谢无晏颔首,抬步迈上紫宸殿前重重的汉白玉石阶。

    紫宸殿镂刻威仪蟠龙的门扉紧闭,他用单手推开,却倏然停在原地。

    他那双乌色的眼瞳,在颤动。

    紫宸殿八面威风,镶珠嵌玉,殿里燃着恍若白昼的明灯,可殿中并不明亮。因为乌压压的黑羽卫,密布在了大殿之中每一个角落。

    数不清有多少个人,密密麻麻,如一团无边无际的,庞大的影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握着弓箭,乌黑的箭端朝向他,弯弓张满,箭在弦上。

    那乌黑的箭矢,亦密密麻麻,如不动的骤雨,铺天盖地。

    谢无晏的唇色褪至苍白,那握着汤壶的手,指骨紧绷,冰冷的瓷器在他的掌心硌下近乎断骨的印痕。

    但他在门口仅仅停顿了一瞬。而后,他抬脚,缓慢地,笔直地走向了大殿正中的人。

    虞雪坠是殿中唯一的亮色。

    宫灯映在她金纱簇织的裙裾上,流光溢彩,高不可攀。

    但他执着地走到她的眼前。

    他像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将那雪中红梅的汤壶捧在她的面前。

    “陛下,中秋的鱼汤。”

    沉默,很长的沉默。

    虞雪坠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谢无晏高大的身躯躬在她的面前,墨色的发梢从他的肩头垂落,他的下颌白得似雪。

    他又轻声道。

    “愿陛下佳期如愿。”

    “朕如何能如愿?”虞雪坠陡然笑起来。

    “谢无晏,鱼汤里有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她亦弯下腰肢,逼近他。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她抬手将他手中的汤壶拂在地上!

    汤壶翻转,盖子坠地,滚烫的鱼汤和猩红的炭火,泼在谢无晏的手臂上。

    他红着眼抬起头。

    虞雪坠瞳孔微缩,看着他的手臂,手指紧紧蜷起。

    谢无晏哑声问:“陛下,鱼汤里有什么?”

    他像是感受不到痛疼,一动不动看着她。

    鱼汤洒了一地,粘腻又污秽。那条肥美的鲈鱼七零八落,如一滩烂泥。

    虞雪坠不答,只质问他。

    “昨日那人,是无关紧要的人么。”

    谢无晏张了张唇,他明白虞雪坠,为何突然这样对他了。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迟迟不把私兵交出来?”她红着眼逼问他,这一刻的虞雪坠,竟隐隐露出了疯性。

    她爱他,可他呢?

    难道她,注定要永远被背叛吗?

    谢无晏的眼瞳倒映着她的样子,他没有解释,只是上前一步。

    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乌黑利箭随着他的行走而转动,他的性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谢无晏的手,抚上虞雪坠的膝盖。

    他撑着她,一点一点,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仰起头,眸中有湿润的薄光闪过,他说:“虞雪坠,我没有背叛你。”

    他的双膝跪在碎瓷之上,洇红的眸底溢出凄凉之色。

    他又说,

    “要么信我,要么,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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