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行,吾听闻你师父在玉弓山。”

    男友扶着我的腰,稳住我贴对联的动作同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

    对了半天终于粘好春联的我想也没想的回过头——

    男友用脸接住了我乱飞的袖袍,空气有一瞬间安静。

    我:“……”

    男友:“……”

    是说,刚才整对联的时候,袖上贴了不少金粉,这会应该全糊到男友脸上了。我小心掀开袖袍一角,正好对上一双冶艳而冷冽的眼,眼下沾了不少亮晶晶。

    就……挺好看的。

    他把我放下,淡定地去水池边洗掉一脸金粉。

    我轻咳一声,溜溜达达地过去递手帕。

    风雅的竹门上贴着火红色的对联,潦草文字在烈日下闪烁璀璨金光,似是粘了一层又一层,无端端地造出了立体字形的气势。

    左边——我不如者皆酸腐

    右边——不如我者皆菜鸡

    横批——天下无敌

    “你无恙吧?”我试图安抚:“怪我,我一时分心。”

    好在男友并未生气,至少此刻表现出的情绪相对平稳,接过手帕擦擦脸,才继续轻声道:“吾尚未见过你师父。”

    嗯……

    尽管我被称作二十四孝徒弟。可若要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拜访师父,也不想应对师父那层出不穷的小想法。

    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我,还是答应他比较好。

    我望了望天,半晌后叹气:“那便去一趟玉弓山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起去玉弓山的还有男友的父亲。

    这边两人严阵以待整装再三,可我认为并无必要,我师父必是不会当真的。

    我叹气。

    *

    说起我和男友的认识过程,那是相当老套的套路。

    一场意外中我救了他父亲,他作为儿子前来报恩。一来二去的打上交道,又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在一起了。

    *

    我和男友的初遇,在临风武照。

    彼时我因意外失明,不得已以纱布蒙眼,隐居于山林之间。

    毕竟初作瞎子,经验不够丰富,理论不够充足,偶尔出现一点小状况也在所难免。

    ——脚,崴了。

    我双手置膝坐在原地,仰头往上,假装自己在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和身旁巨树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就在此时,有人来了。

    他呆站在远处不语,我以为他是迷路的行人。

    “从此处前行,遇分岔口右转,往东一路直行,便可出林子。”我说。

    对方没说话。

    安静数秒,我感觉对方脾气不错,便十分自来熟的问,“可否帮我寻一竹棍?”

    对方把我送回家,我顺势留他下来吃饭。

    1.

    带着杀意而来的剑客,行事却令人捉摸不透。

    他邀请我去烟都做客。

    自前段时间发生了一次失误行动,武林上寻我行踪之人骤然变多。有出卖我消息换钱的路人甲,有莫名前来暗杀而被我打出去的路人乙,还有以报恩的名义从我手上拿走一箭之诺的秦假仙。

    身前这人,想为我医治双眼的要求不似作伪,但邀请我的语气却充满抗拒。

    “你是烟都之人?”我闭着双眼,依靠感觉‘看’向那人所立之地,“误毁贵地,我以为贵派应当很生气才对。”

    “无用情绪,并不能换来任何利益。”剑客的语气很轻缓,平淡的声线里含着嘲讽般的冷意,“你让他看见了可利用的价值。”

    他?

    是派剑客前来的人吗?听语气仿佛并不喜欢此人。

    说起得罪烟都这事,这倒不算个意外。

    方失明时,曾有一名身带塔铃声的剑客好心为我指过路。数月后,我再一次在风中听到那风沙中的塔铃声,如生死挽歌,与其对峙的是同样不输给他甚至更高于他的武者。

    在那个生死只在一刻的瞬间,我没有思考太多,本能地拉开弓——

    当然,我很有分寸,箭尖没有对准任何人。不过将这个战场彻底打乱,瞄着杀气的缝隙将旁边的数座山峰射穿罢了。

    那一晚除了无辜被削了平头的山峰,无任何人伤亡。我想烟都找上门,大抵想让我赔偿财务损失,或者看我赔不起就让我留下洗几百年碗的打算吧。

    ……洗碗作赔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让我赔钱,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那便走吧。”

    剑客呼吸一滞,似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应怎么回应我似的,愣在了原地。

    “你……”

    “我双目不便,需劳烦阁下带我。”我平静地往空气中晃了晃手,实话实说道。

    风吹来黄昏将尽的气息,略微变冷的空气吹入袖中,带来一丝凉意。苦涩的香味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进,一双比夜风暖不了几度的手自下而上碰触我的指尖,轻轻地握紧。

    他似乎并不想带我离开此地,整个人矛盾而茫然,在我身前无声站立着。

    从见面的一开始,这人对我的沉重杀意下便含了一股莫名友善。

    我于他而言应不过是陌生人罢了?难不成在哪里曾见过吗?

    若是见过,想必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缓缓收拢手指,我顺着他带领的方向往前走,轻轻开口问:“我该如何唤你?”

    “宫无后。”

    好奇怪的名字。

    我侧过头,声音平和,轻轻道:“我名錄初行,若不弃嫌,可唤我初行。”

    *

    命运有时候是非常玄妙的东西,就如同我不知我无意中的一箭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际遇,遇见什么样的人。

    但烟都的确是个路途崎岖且奇妙的地方。

    它有着如堕烟海的绝景,有着鬼蜮难测的人心,还有异于俗世的极端理念。

    我听着身前淡漠而斯文的声音,仿似星河落水般美妙不可言。可惜……这般美妙的音色,却是一言一语如算珠拨动,字字句句写满算计。

    “吾的要求很简单,一箭换一箭。”烟都的主人刻意地放缓了自己的语调,让其听起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却也丝毫不给我拒绝的可能性,“吾要你一箭之诺。”

    一箭射平一座山头,以此还以一箭,这个交易要求似乎并不过分。

    我沉思时,察觉到身侧的呼吸声忽然缓了一瞬。

    “承蒙大宗师看得起。”我语气放轻,同样慢吞吞道:“但,我双目已盲,恐怕无法应答大宗师这一箭之诺。”

    “无妨。”坐在门后的古陵逝烟轻轻晃了晃桌上的熏香,朦胧的雾气便轻轻模糊光线,笼住人影,“吾只要你应下这个承诺。”

    “……”置于膝上的手缓缓摸了摸赤红色的弓身,我思虑不语。

    古有传闻,羿射九日,落为沃焦。

    又名——灭日之弓。

    “如大宗师所言。”反正对方并未打算给我第二个选择,我干脆暂且应下,看对方如何行事,“便这般吧。”

    “姑娘双目失明,独居在外多有不便,不妨暂留烟都,让吾一尽地主之谊。”

    ……唔。

    我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有人照顾总好过一个人在山间迷路,落到只能和大自然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顺便等个好心路人带我回家的无语境地。

    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应该先和对方说清楚。

    “在下生性放浪,喜好自由,方向感亦异于常人且不能视物。”丑话说到前头是我向来的习惯,我百分之百真诚的试图劝说对方少收留我这个麻烦,“恐会给烟都造成不少麻烦,大宗主若有事可遣人至武照峰寻我,便不留下了。”

    “无妨。”古陵逝烟此时还自信满满,大抵觉得一个瞎子就算散漫,又如何能在众人监视下走出地势诡异的烟都。

    “姑娘放心留下便是。”

    啊。

    这可是你说的。

    烟都:神出鬼没的瞎子get√。

    *

    翌日。

    侍从推门,见内部窗户皆闭,而房内空无一人。

    2.

    失明前我就很容易迷路。

    失明后无法根据景色判断东南西北,变得更严重了。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站在原地久久的沉思着,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回到原本的房间。

    粗糙树皮在掌心刺挠,和缓轻柔的风中吹来轻雾特有的湿润香味,带着植物特有的苦涩,拂动面颊。

    安静的环境中不知从何时传来树叶碎裂的声响。

    熟悉声线唤醒记忆中的阳光。

    “錄初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阳光落在身上,像是小心燃烧的火苗。

    “啊,又见面了。”我小幅度地晃着腿,闻声微微垂下头,笑道:“真是缘分。”

    下方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又很快的恢复了过来。

    “这里是烟都。”言下之意,这并非是什么缘分,只是我寄人篱下罢了。

    “似乎是这样。”我一副自己忘了这件事的表情,理所当然的提出要求:“抱歉,我迷路了,能拜托你带我回去吗?”

    “失礼。”

    破空的声响烈烈而来,一双手绕过我的腰肢,另一只手扶住我手腕,轻巧腾挪,旋身落地。

    甫一落地他就收回了停留在我腰上的手,只余一手撑在我掌下,耐心等我站稳。

    “多谢。”我本想说些什么感谢他的话语,偏生肚皮上传来的响声打断了我接下来的言语。

    空气一时寂静。

    从昨日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茶水,理应是饿了。

    我面色不改的这么想着。

    好在对方并未在乎我的失礼,只是顺理成章的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跟吾来吧。”

    我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握紧他的手指,小心地往前走去:“又要麻烦你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忽视了我因为害怕挡路而选择上树的无厘头行为,只是回到自己的住所,吩咐一个叫做朱寒的侍童端来食物。

    小心拂开缠再肩头的柔软纱帐,如落霞般的奇异香雾涌入衣袖,往里走,香味随着烟气的蒸腾而变得异常焦苦清冽,带着沉沉死气。

    我不自觉缓了缓步伐。

    怎么会有这么苦的味道,如漫天消散的余烬般。

    牵扯着的手往一个方向用力,接着,我的指尖便触到了冰凉坚硬的木质桌板。

    “多谢。”我一边说着,一边顺着桌面摸索。

    “小心烛火。”

    他止住我往前探手的动作。

    大概意识到我作为一个瞎子没办法自己安全坐下,他将椅子拖曳支出,好心的扶着我坐下。

    “抱歉。”不知道为自己的麻烦道了多少次歉,我满怀愧疚地向他解释自己实际是个初级失明人士,满打满算失明至今才不满一年,待失明时间长了,便可完全自理,不必再麻烦他。

    宫无后并未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也许是很少接触我这种类型的人,平静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似有实质地打量着,过了一会才问我失明原因。

    我挠了挠脸颊:“误食毒物。”

    在何处捡的毒物?

    ——师父捡的。

    毒物外貌如何?

    ——菌菇混杂,无法分辨。

    一同中毒的人在何处?

    ——我失明后,师父亦下落不明。

    我的答复堪称一问三不知。

    熏香沉沉,窗外树声似戛然而止。

    按照师父平日里所形容的话语,这时应有乌鸦从天际飞过。

    这种情况放在武林也不常见,身前的男子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不在意吗?”

    自然不是完全不在意,当然也不是非常在意。嗯……许是被师父坑害多了,这种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反倒是我从小到大的常态,简单的说,我已经对这种事免疫了。

    不过,若这般解释,难免有徒儿非议师父的意思。

    作为二十四孝徒弟,我万万是不能这般开口的,我变得有些为难。

    我听闻外域有一著名人士——绫O丽这么说过“这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我不确定地思考‘这真的有效吗?’,一边朝对方浅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倏尔,房间内传来一阵短促而沉闷的笑声,身前之人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

    我:?

    冰凉干燥的手指隔着纱布轻轻触着我的眼皮,在他袖中传来与房内熏香如出一辙的香味,他似是靠近了一瞬,又悄然远离。

    他声线毫无起伏,平静地问:“若这双眼永不复明,你也不在意吗?”

    “公子,朱寒回来了。”

    不等我回复,门外传来幼童的脚步声。

    宫无后骤然收回手,仿佛他方才并未询问过什么,转而掀开旁边的茶具,持壶倒茶。

    眼上似乎还留了那道冰凉的触觉,我不自觉去抚了抚,触到一道眼纱。

    从眼纱滑下的痕迹,冰凉的像一滴泪水。

    “没什么不好。”我笑起来,伸出手摸索着,触到了那人衣袍,顺着往上,小心触着他的脸:“有时候,看不见也很好。”

    “你、没礼貌!放开公子!”那道童声似乎着急了,上前几步,又缓了下来,似是被谁喝止了脚步。

    我并不在乎,只是细细的摸索着他的模样。

    狭长的眼形,眼下似乎有痣,微微凸起的痕迹绽放在我指尖之下。

    生在武林,权计纷争。

    该明白的事情我自然都明白,自是知道对方很介意我的那一箭之诺。

    大宗师大抵会想办法恢复我的视觉,而宫无后不想。

    这不需要双眼去看,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希望我为大宗师所用。

    我缓缓收回手,感到对方还在看我,便朝他笑了笑,解释了我方才的举动:“礼尚往来,你不介意吧?”

    介意也没用,碰都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茶水放在我手上。

    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

    我小心地喝了一口茶。

    唔……是正常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和茶香。

    “我还能来寻你吗?”

    *

    那句话没有回答,可就大宗师特地来找我聊天的举动来看,他大抵是不想我继续接触宫无后的。

    但他没有办法。

    早就说了,我是个很麻烦的瞎子。

    “快去寻!那位弓手又失踪了!”

    瞎子的行踪就是那么鬼神莫测,我叹了口气。

    3.

    其实和鬼神莫测没有关系,纯粹只是我作为一个失明人士,走的路相较他人更不同寻常罢了。

    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朝什么方向化光。

    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单纯的诠释我又迷路的事实。

    这么走下去说不定能走到佛剑大师的不解岩呢。

    我的头发勾在什么枝芽上,解半天没解下来,干脆坐在原地抱膝休息,等人来救。

    夜风散入静谧丛林,暗香轻浮,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落花撒了我一身。我听着远处如歌似曲的虫鸣,一边摸索着旁边的石头解闷,石面上有坑坑洼洼的痕迹和湿润的青苔,再远一点是细嫩的枝芽,安静地开着不知何色的花朵。

    来人的脚步没停,他只是上前帮我解开缠在枝芽上的头发。

    “夜安。”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我已经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对方帮助。

    他未说什么,下手折断几支枯芽,又将其拽出发丝,干脆利落地丢到地上,接着拉起我就要走。

    我没动。

    他拉我的动作顿住了,因为我往他手中塞了一把落花。

    那花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的,我方才摸了半天的石头,手上沾了不少泥土。

    现在那些泥土也蹭到他手上了。

    宫无后呼吸停了一秒,不难判断出他是个爱干净甚至有点小洁癖的孩子。

    “谢礼。”我相当没礼貌地笑了起来,“本想将它编成花环。”

    可惜我太高估自己能力,忙活许久,还是只有这捧落花。

    宫无后手上的落花又坠在我衣袍上,像是星辰落入河水,惊起几道细碎声响。

    我松开手,最后一朵落花蹭着我的尾指,落在地上。

    宫无后随之离开。

    他没走远,似乎只是去了附近的河流,很快又折返回来。

    我在捡地上的落花,用衣摆拢起。

    他蹲下身,解开我的眼纱,用湿润的手帕擦了擦被枯枝划伤的地方,又握住我的手腕仔细清理。

    一寸一寸,从掌心到指甲,擦得干干净净。最后,他将我衣摆上的落花拢起,放在手帕上收好。

    “你的眼纱破了。”他说。

    “无碍,现在是夜时。”我将垫在身下的披风扯了扯,示意他坐在上面,解释道:“我时常忘记闭眼,戴着此物是防止烈光伤眼。”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我特地张眼给他看看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了。

    他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才在我身边坐下。

    夜凉清风,暗香徐徐,想来今日月色一定很美。

    我又开始捡被风吹至我衣袖间的落花,用指尖摸了摸,问旁边的人:“这花是什么颜色?”

    “白色。”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温度,听起来竟然有些柔和。

    “是何种花?”

    “不知。”

    我又开始问他旁边的石头是何种模样?旁边的花是否只有一朵?月色在上方是否如文中说的细腻如素绡?水上是否有花随风轻摆?风吹散河水时,留存其上的星影是否冉冉如碎金散落?

    他随着我的话语一点点去看,一声声回,不厌其烦。

    我问着问着,笑了起来。

    宫无后声音停下,夜色又恢复方才的安静。

    “你好像变成了我的眼睛。”

    从河水处吹来的风有些冰凉,我细细抓住被吹在空中的长发,其中似乎有我的,也有他的。

    我睁着毫无光亮的双眼,想要端详,只是什么都看不见。

    一片黑暗,却不会觉得不安。

    “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我问。

    “红中带黑。”

    远处的野草树枝来回交错,簌簌而响,我又抓到了一束发,同样分不清是谁的。

    “与茶金色的发色混在一起,想必很明显。”我弯起眼,大致的想象了一下,觉得有些有趣。

    他没回应我的话,只是站了起身。

    属于他的发丝从我指缝间滑开,散落在风中的发丝重新回到不同的人身上。

    “你该回去了。”

    “好。”我应的很自然,顺着他握在我手肘的力道起身,重新垂下眼帘,遮住双眼:“多谢你陪我赏月。”

    他依旧不应我,只是握着我的手腕,走在我前面。

    那一夜,离开月色的脚步很慢。

    月色的清冷落在我发上、衣上、交握的手上,一层层,像是上天织就的素绡,一圈圈将人缠绕其中,最终消散在风中。

    4.

    古陵逝烟找来了一位医者,为我治疗双眼。

    身上带着浓烈香味的女性轻佻地抚着我的脸颊,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一般,从眼睛摸到脖子,又从脖子摸到眼睛,细细地瞧着。

    感觉不像什么正经人。

    等她的手顺着我脖子开始往下摸的时候,我才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大宗师。

    “这眼非治不可吗?”

    我感觉她想占我便宜。

    “步香尘。”

    “不解风情的女人。”带着香味的女人笑了出声,柔软的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占足了便宜才开口:“这非毒,是巫蛊之术。”

    我叹气。

    果然,她刚才摸了半天就是在占便宜。

    解开巫蛊之术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血脉相同之人的一滴心血。

    言下之意是她也解决不了。

    压力给到我这里,我双手放在膝盖上淡然解释:“我自小由师父抚养长大。”

    古陵逝烟:……

    现场大概没我什么事,我和古陵逝烟打了声招呼,表示自己要回房休息。

    大宗师有种不信邪的执念在,坚持唤人带我回去。

    *

    一炷香后。

    我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一脸莫名。

    好奇怪,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还消失的那么干净,一点声息都没有。

    不知在莫名的位置绕了多久,最终还是被寻来的宫无后带回了软红十丈。

    5.

    在这遍地石头蹦出的武林世界里找父母,难度不亚于让周郎不开菜刀铺或者我不迷路。

    方才一脚踩空掉到泥地,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沾了一身泥,不得不沐浴更衣。

    名唤朱寒的侍童帮我梳理头发,大抵是从未照顾过宫无后之外的人,他不情愿的情绪直接表现在梳头发的力道上。

    我轻咳一声,决定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的头发,按住了他的手道:“可否给我一方手帕和一盆水?”

    朱寒闻言立马撒了手,很快就将我要的东西带来。

    大宗师将宫无后唤走了,此地只有我和朱寒。

    我手中执着沾了泥土的‘沃焦’,用湿润的布巾轻轻清理弓身。

    朱寒坐在我身前,告诉我哪里有泥土,应该擦哪里,最后忍不了我的慢手脚,动手要帮我擦。

    “不可。”我按住了他的手,轻声解释:“沃焦认主,非同一血脉的人不可碰。”

    朱寒的动作止住了,他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再伸手,“若碰了会如何?”

    “轻者受内功反噬,重者爆体而亡。”我摸索着慢慢擦,连一丝缝隙都没放过。

    朱寒立马后退了一步,躲在我身旁。

    “难道除了血脉相同,没有其他办法使用这把弓吗?”到底是忍不住好奇,他又问道:“传闻混沌之弓可以通过不同血脉的传承,如月神之名。”

    “混沌之弓……”我一愣,未想会听到这个名字。

    “朱寒。”

    宫无后不知何时回来,踏入的一瞬骤然打断朱寒问话。

    我收起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打了声招呼:“你回来了。”

    “嗯。”宫无后走了过来,朱寒的心跳声骤然加重。

    空气一瞬间凝滞。

    我斟酌词汇,打断了这奇怪的气氛:“同为救世而生的弓,沃焦与混沌之弓不同,它不能被血脉以外的人传承,持弓者自无须断情绝爱。”

    烛火在空气中噼啪一声跳跃,我伸手安抚摸般摸了摸朱寒的头,放缓声音继续说。

    “用此弓者需心怀苍生,济爱天下。私欲沉重者,会为此弓所伤。”

    等我说完,宫无后才出声逐客,“你该回去休息了。”

    “好。”我站起身,又轻轻抚了抚朱寒的发顶,若有所指道:“没关系,若还有其他想问的,下次可直接问我无妨。”

    说完,我握着宫无后伸过来的手,与他一道离开软红十丈。

    到了他住所外,闻着风中传来陌生的气息,我才开口解释:“我说的实话,大宗主若信不过朱寒,想将沃焦取走也无妨。”

    “他不会。”风将宫无后身上的香味吹入我披散的发间,他语气清淡道:“除非他能完全掌握,否则他都不会放过利用你的可能。”

    “也许。”我拉住他的手,将他定在原地,我将无焦距的目光望着前方呼吸声传来的地方,轻声道:“也许我骗了他,其实只要同出一血脉就可以使用沃焦。”

    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瞬,宫无后却没说信或者不信,而是放低了声线:“那你,终会与我一般下场。”

    我闻言笑了起来,像第一次认识了他藏在冰冷下的偏妥,转而握了他的手,走在他的前面。

    没有再说起古陵逝烟的试探,也没有再谈沃焦。

    有太多事情压在他心底,要将他压的喘不过气。而我能做的不过是如同对待一个普通人一般,忽视他时不时对我展现的扭曲且矛盾的杀意。

    “你想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吗?”

    我迎着风来的方向走,衣袍擦过野草,偶尔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雀鸟的振翅声。风中带着微弱的湿气,暗香轻柔而薄雾浅浅,白色雾气将月色垂下的色泽一并掩盖,缭绕行人如走云间。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宫无后随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夜,还在我的要求下找了个地方等夕阳升起。

    只是他不知何时,在我絮叨声中,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朱寒说他睡眠向来很浅,即使睡着了也很快在噩梦中惊醒,不然就是数日不眠的看蝴蝶。

    我侧过身子将他放平在我腿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发。

    天色渐深,月色将沉。

    我靠向身后大树,捻一片落叶,置于唇上,断断续续的吹着曾在记忆中响起过的歌谣。直至夜色消散,暖阳东升,雀鸟重鸣,我才意识到一夜时间过得是如此之快。

    快的我还没完全想起记忆中的曲子。

    天光大亮。

    最后,宫无后将那片落叶拿走了,在离开时,我唤住他。

    “世间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人,与我血脉不同却拉开过此弓。”

    我知道宫无后在想什么。

    大宗师的深沉在于他并未掩饰过自己的算计,他会将心计织成蛛网放在肉眼可见的前方,让人避无可避。

    “是佛剑分说。”

    我笑道,语气浅浅。

    可惜我虽散漫,却也非是束手就擒之人。

    “以及,我并非只许了大宗师一箭之诺。”我相信因果自有轨迹,就像我射出了一箭,换来的两个承诺一般,从头到尾我做的只是随波逐流,是命运给予的选择,“还有秦假仙。”

    宫无后呼吸浅浅,也许在思考,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为何告知吾。”

    “为何?”

    这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很多时候,我做事都没有理由,想做就做了。

    但我还是认真的想了想能作为理由的解释。

    “希望你能有个好眠。”我顿了一瞬,觉得这句话并没有说错,这是理由,又继续道:“熬夜不好。”

    我不知道这种理由对宫无后而言,算不算能接受的一种。

    但我当真除了这个,再无别的解释。他心中复杂的情绪似乎给了他太多压力,让他时刻不停地压抑对我的杀意。

    “你若不想,这双眼永世不复明,也好。”

    倾天的杀意一瞬扑泄而来,在下一秒消散似风。

    他离开了。

    我摸了摸脖子,感觉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间被冰冷的剑锋划破皮肤,触上去却只碰到温热的皮肤。

    看吧,这就是狡猾的大人。

    我笑笑,接过一朵落在我掌上的花。

    嗯,大抵是白色的梨花罢。

    6.

    大宗师终于还是问我对宫无后有什么想法。

    他很直白,也是,对我婉转并无必要。

    至于想法。

    我想了想,同样直白的回复他:“嗯,我爱他。”

    大宗师裂了。

    我想象的。

    我笑了起来,很轻巧的解释:“我也爱繁花,爱春云,爱青山,爱月华,爱任何一个人。”

    “济爱天下?”他嘲讽一般,又如我一般轻巧地问。

    “大宗师。”我并未解释太多,也不在意他的语气,只是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掌中的茶杯,轻轻说:“你知晓我今时的年岁吗?”

    不等他回答,我告知了他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大宗师裂了。

    这也是我想象的,但他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7.

    有时候,济爱天下和绝情无爱并无区别。

    那是一种不得偏妥,甚至比无情无爱更令人绝望的太上忘情。

    8.

    事情又僵持了下来,大宗师大抵去烦恼秦假仙的事情了。

    作为武林上出了名的正派不死系,我倒不担心他。

    我在‘看’宫无后练剑。

    这次迷路的地方很精准,我直接迷路到软红十丈。

    朱寒不愧他的名字,他对我的态度真的很寒冷。他给我吃的饼干炸的太酥脆,我根本不敢吃,怕碎屑落到衣服上不好清理。

    所以我只能坐在栏杆上,听风中传来破空声响,叹气道:“好锐利的剑锋。”

    “到底是人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现在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走无情剑的捷径,未知捷径既是穷途。”我语重心长,不顾朱寒的反抗,摸了摸他的头道:“还是你这年纪的小孩活泼。”

    “你看起来还没我父亲老,你到底多大?”

    朱寒拍开我的手,一溜烟躲到我摸不到的地方,连着那盘饼干也端走了,只留给我一壶冷茶。

    “这是一个会被消音的话题。”

    虽然我面貌看起来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但我真实年岁远不止如此。我抬起手,朝他招了招:“去给我带点水果来,要尊老爱幼。”

    朱寒不服,但停下的剑声让他骤然换了另一个态度,起身跑走了。

    “练完了吗?”我摸索着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喝口茶。”

    宫无后无言,他喝掉茶水,又将茶壶收走,将我拉起来。

    练完剑之后的手依旧没有多少温度,我将手合拢,将他手握在手心捂了一会,也没能捂暖。

    “怎么不会变暖。”我不可置信,捂了又捂,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年纪轻轻就体寒……”

    “錄初行。”

    “咳咳,”我止住声音,骤然转变了话题,“今日鸟歌花舞,柳絮拂衣,这种天气就适合垂钓。对了,附近有湖吗?”

    在烟都诱拐年轻人陪我钓鱼,武林上大抵就独我一份。

    只是我确实没有钓鱼的天分,钓了一天,还不如朱寒拿漏斗放在河流下方守株待兔来得多。

    朱寒无语:“你钓到一半就睡着了怎么会有鱼上钩。”

    我耐心的解释:“我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

    “你别以为你用眼纱蒙住,我就看不出你睡着了。”朱寒更无语了,不曾想烟都会来这么奇怪的女人,“钓鱼要做什么?”

    “煲鱼汤给宫无后补补身体,他体寒。”

    朱寒闻言顿时气急:“你胡说八道!”

    “嗯,我胡说八道,记得放多点姜。”

    最后这条鱼还是在朱寒的妙手下变成了豆腐鱼汤,并在我的施压下,给宫无后灌了两碗。

    这孩子喝汤不吃鱼,光吃豆腐的行为让我怀疑他其实是走魔佛一道路线的,所以说吃的太素就是容易体寒。可惜我双目不便,根本没办法把鱼肉夹到他碗里,最后都喂给了朱寒。

    ……

    我早知晓,这样的时间不会很多。

    古陵逝烟找到我,要我实现那一箭之诺。

    “我明白了。”

    宫无后还是太年轻。

    他不明白,即使我这双眼一辈子都好不了,一辈子都看不了世间,这一箭之诺也无法躲过。

    9.

    沉寂夜空,微风细细。

    古陵逝烟说今日是难得的无云之夜,星光与明月交辉,将这一片天地映照得如同浸入水中的琉璃世界。

    临走前,我没有去见宫无后,只是将一串挂饰放在朱寒掌中。

    那是一颗红色石头所制成的玉佩,入手炽热,宛如烈日遗石,经过千百年后,仍留有不灭余温。

    ——代表一箭之诺的信物。

    我记得我曾问过宫无后,可想见何谓灭日一箭。

    他说有一日,大宗师以诺言要挟,他就会看见。

    我不自觉睁开眼睛,往烟都的方向瞧去。

    失明的眼即使睁开了也只能看到一片虚无,但在那片黑暗中,我却似乎看到一丝火光。

    “灭日一箭啊……”

    我朝夜空拉开弓弦,束在指尖的丝弦缓缓拉紧,一点一点,直至满弓。

    自指尖涌出的万钧之气卷起夜风,刹那间尘沙掩天,树木催飞,河水倒流,四溢的狂风直至方圆百里,将此地包围如深海漩涡。

    一道光自远处疾射而出,印照天地如白昼。

    那是箭,一道毁天灭地,无人可挡的灭日之箭。

    一箭过后,方圆百里山林皆催,天地消声,只余一缕不知何时飘落的眼纱,被风遥遥吹远,落在来者掌中。

    红色的衣物仿若鲜血染就,在他身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鸿沟。

    “……錄初行。”

    再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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