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瓯天朝。

    湛蓝的海面,风中带着略微潮气,扑面掠起几缕发丝。我看着远处不再的岛屿,怔怔地发着呆。

    一炷香之前。

    蓝|灯子遣人通知我深海主宰已苏醒,我收拾好心情前往房间。推开门,一抬首先看到赮毕钵罗的身影,再移动视线,对上正怔忪看我的龙戬。

    他在与我对视时,神情出现几分动摇。有怀念,有愧疚,最终化作一叹:“想不到是你救了吾。”

    我现今模样与过去变化得并不大,他能说出这话,想必是想起了当初简短的一面。

    一旁的赮毕钵罗闻言,稍稍转头,视线在我与龙戬之间来回了一趟,问:“师父与此人熟悉?”

    “曾有一面。”龙戬简单的回答。

    “许久不见。”我顿了顿,下意识唤了他过去的称呼:“顾命大臣。”

    “吾已不是妖市顾命大臣。”

    龙戬的声音停了片刻,但他很快又继续说下去,“你可唤吾深海主宰。”

    我点点头,没有过多纠结,直入主题:“我前来,其实是想问你一件事。”

    “关于衣轻裘?”深海主宰略微思索,就知道我想问什么,声音中含着歉意:“抱歉,若非是吾……当初千乘骑不会……”

    千乘骑,衣轻裘的义父。当年我陷入昏睡后,满心欢喜的醒来,以为自己能有机会穿上那身我和衣轻裘挑选许久的凤冠霞帔。却未想到,当我再次苏醒时,人已不在妖市,而是回到苦境,家中长辈对妖市发生的所有事情更是三缄其口,丝毫不愿意对我提起。

    甚至将我囚在家中,不允我外出去寻找衣轻裘。

    我意识到他身上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家中长辈不会这般凝重。可恨我当时毫无能力,无法改变局面,只能眼睁睁待长辈把我送至浮动山城修行,治愈这身怪症。

    这一修行就是数年。

    等我功体有成的那日,我想尽办法回到妖市,可那时候的妖市再也找不到衣轻裘的痕迹。

    仿佛过去种种都是一场太长的梦,梦醒后,一切成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抬起眼,想在唯一愿意告诉我真相的龙戬身上得到答案。

    龙戬轻闭双眼,说起当年的事情。

    怪贩妖市政权事变,他的兄长开天皇二世欲杀他夺兵权,千乘骑为了护他身亡。多年后,衣轻裘为给义父报仇雪恨,和判神殛密谋合作,于滴酉楼刺杀龙漪,事情虽然成功,可他也落了鸟尽弓藏的结局,被判神殛被丢入死亡漩涡献刑。

    却也因此成为红冕七元之一的赪手奎章,也就是现今的千玉屑。

    ……果然是他。

    迷雾拨开,困锁多年的执着寻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心中却一点都找不到欢喜的感觉。

    “你要去寻他吗?”龙戬不知道我和衣轻裘已然相遇,并且他用千玉屑的身份和我相处了一段时间,单纯为我与他还有机会续前缘而感到欣慰:“他必定……”

    龙戬话没有说完,我轻声打断:“抱歉,我想一个人静静。”

    龙戬一愣,面上的笑意消减些许,他或许想劝我,但他的立场并不适合,于是他保持了沉默,选择目送我离开。

    时间回到现在。

    我站在岸边,眺望已然看不到一丝痕迹的怪贩妖市。

    寻他吗?

    千玉屑从来都没有承认自己是衣轻裘,我要以何种身份去寻他?

    况且以他如今潜伏妖市状况,我贸然去妖市寻他,怕是会坏了他的打算。

    我怔怔地垂下眼帘,脑海反复轮转我与他分别后的画面。

    那些年……我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

    或许当年我被送回苦境皆有他的手笔,而他选择独自一人在怪贩妖市计谋复仇。甚至和明显不怀好意的判神殛合作,丝毫不为自己的性命考虑,孤注一掷陷入仇恨深渊,不让任何人呆在他身边。

    ——何其相似。

    当年和现在,他做的选择何其相似。

    同样选择将我推开,把一切不好的、痛苦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

    我垂下眼,看身前湖面缓缓绽开涟漪,模糊脚边倒影。

    所以,才不愿意与我相认吗?

    不知晓自己最后是否能活下来,不知晓会不会再次让我失去他。

    于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的陪伴在我身边。

    可我,早就不是当年的白道聿斯。

    不再是过去那个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心爱之人,任由他陷入困境而无能为力的白道聿斯。

    背后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我抬起袖子,擦掉眼眶下的水痕。

    “姑娘。”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话尾未尽,又很快被另一个人在此偷窥许久的人捂住。

    “喂喂喂,你懂不懂规矩啊,不要打扰失恋的女人是苦境生存必备的知识,不然很容易发生事故!”

    我:……冰无漪,你在胡说什么呢?

    黄泉雪一愣,大概是这道题对他来说略微超纲,他一脸莫名奇妙的看着冰无漪,说:“吾不明阁下意思。”

    “当然啦,像那种不跟人家姑娘说实话,还伪造身份骗人的大猪蹄子,不分难道留着过年吗?”冰无漪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拍拍黄泉雪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吾知晓你对白道聿斯有点想法,可趁虚而入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吾比较好。”

    黄泉雪顿时明白冰无漪误会了什么,结结巴巴欲解释:“吾不是……”

    越说越超过。

    我回过头,看身后不远处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无奈道:“冰无漪。”

    “夭寿,被人发现!”冰无漪一副偷东西被抓包的表情,头一扭就要开溜。

    是说都被我抓包当场了,跑路就有用吗?

    我加重语气又唤了一声:“冰无漪。”

    冰无漪动作一僵,小心翼翼地扭过头观察我表情,然后不情不愿地蹭着鞋底过来,一副我要是发火当场就跑的架势。

    真是……

    让人哭笑不得。

    看他慢慢蹭到我面前,我反而调转视线,对一旁呆站着手足无措的黄泉雪道:“阁下有何事寻我?”

    他对我的开口明显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收拾好表情,对我点点头道:“尚未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种状况,任是谁都无法坐视不理,谈不上什么恩情。”我笑了笑,并不当真,好脾气道:“你实不必太过在意。”

    “无论如何,你救了吾是事实,黄泉雪非知恩不报之人。”黄泉雪为人耿直,是非分明,不善迂回谈话,便直接道:“若姑娘日后有何需要黄泉雪之处,尽可要求。”

    “这……”我一闲隐江湖的逍遥散人会有什么事情,不过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很容易被说服的人,我挠了挠脸颊道:“听说金瓯天朝有种传闻中的音土,名唤‘崇岫’,若阁下真要报恩,便请你帮我打听此物出处,如何?”

    音土?黄泉雪对此种奇闻轶事并不在意,不过为了报答恩情,他安静点头答应:“吾会注意。”

    他好似真的是来感谢我出手帮忙的事情,说完就离开了,留下我和冰无漪视线相对。

    冰无漪挠挠头,凑过来说:“真是不识风情,人家摆明想以身相许。”

    “胡说八道什么。”我瞪他一眼,什么以身相许,把别人当做什么人了,“此间事了,你回中阴界吧。”

    “喂——”冰无漪一惊,“利用完就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意气了?”

    这什么跟什么……

    我无奈对他解释:“本就是我个人的私事,连累你受伤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再接着麻烦你。”

    虽然就结果来说,他确实帮忙弄清楚了千玉屑的身份,可过程上来讲……完全不是我想的那种方法,甚至我怀疑他是不是和衣轻裘胡说八道了什么,导致他被衣轻裘追着打……

    要知道衣轻裘以前脾气是谈不上多有耐心,但我真的没见过他毫不留情选择下杀手的时候。

    所以从结论上推算,肯定是冰无漪对他说了什么,戳到了他的痛点。

    这点就不要去问冰无漪了,就他脑袋缺一根筋的状况,问也问不出什么可靠的话语,反而会被他的奇思妙想绕进去。

    冰无漪根本不知道我内心在腹诽些什么,脸上一派感动:“没想到你这么为吾着想!若不是吾如今已心有所属,吾当真会爱上你!”

    我:……

    他搭手在我肩膀上,满脸羞涩压低声音:“是说你和吾都这么熟了,这撩人之招能不能教吾?等吾追到缉姑娘,一定给你封一个大大的媒人红包。”

    我:……

    嗯,这就是我吐槽他脑子少一根筋的原因。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微笑着说:“只要你持之以恒,想必迟早有一日,缉姑娘感动在你的毅力下。”

    大概吧,被烦死的妥协,怎么不算一种感动。

    冰无漪受到鼓励,大喊着什么‘姑娘等吾’‘吾爱之厉又回来了’等稀奇古怪的话语,满天欢喜的往优律山城跑了。

    说是他之前给缉天涯买的特产都放在优律山城,打算回去取走后再回中阴界。

    那些原来是特产……

    算了,他开心就好。

    我无奈摇头,多少羡慕他这般没心没肺,凡事不挂碍的性格。

    *

    我完全将冰无漪抛到脑后,留在深海主宰身边行动,却没想到远在优律山城的冰无漪还能进一步戳衣轻裘的痛处。

    回到优律山城打包的冰无漪撞上前来看情况的若叶汝婴,他头脑四处扫视,没看到相见到的身影,便问冰无漪:“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猪……啊不是,大姐姐呢?”

    这个孩子,不是经常黏在白道聿斯旁边的小童。

    冰无漪把手上的东西包成一个大包袱,背在身后,口中不在意道:“嗯?聿斯吗?她在深海主宰身边,说是要保护他的安全。吾看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不管是深海主宰还是黄泉雪,看起来都比那个落跑不给消息的夫君好太多,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从完全不可靠的冰无漪口中得知的消息,转眼被若叶汝婴告知千玉屑。

    千玉屑:……

    白道聿斯见到深海主宰在他计划中,想来这个时候,聿斯已经猜出他身份。

    但这个莫名冒出来的黄泉雪又是谁?

    为什么聿斯身边总会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人?

    2.

    被衣轻裘吐槽身边容易出现奇奇怪怪的人的我,正忙着跟深海主宰四处趴趴走。

    和他一道去寻赦天琴箕疗愈伤体,等秦假仙带来名医解毒,接着养伤。

    这几日他几次想找我好好聊一聊关于我和衣轻裘的事情,都被我若有似无的找理由避开。就算没有谈过,以他表现出来的温柔个性,我也大概能知晓他想说什么。

    无非是愧疚自身的过错,导致我和衣轻裘分别数甲子。

    我感觉自己抗拒谈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可龙戬比我想象得更坚持,即便我避开好几次,依旧锲而不舍地试图开解我,希望我能体谅当年衣轻裘的不告而别。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当年的事情是龙戬的过错,非要寻一个有错的地方,那便是他的兄长权欲熏心且短视,无法信任他人罢了。

    最后被堵到有些烦了,我叹了一口气,问龙戬:“恕我冒昧,你有恋爱经验吗?”

    龙戬:“……”

    他一脸说不出话,看表情,大概是没有类似的经验,更不擅长应对气头上的女子。

    一般人被问到这么冒犯的事情,多少会生气,可龙戬比平常人脾气好些。他轻咳一声,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至少你该与他好好谈一谈。”

    真是……

    败给他了。

    我甚至怀疑衣轻裘是不是猜到了我会留在龙戬身边保护他的安全,才如此不急不忙地在妖市继续自己的潜伏工作,是欲让第三人来消减我的情绪,使我与他日后再见的时候,能有坐下一谈的机会。

    他把人心算计利用的这般精准,我却偏偏不要如他的意。

    “待他寻我再说吧。”抛下这句话,我扭头就走,不管背后欲言又止的龙戬。

    *

    不得不说,衣轻裘确实很了解我,就像他也了解龙戬的性格一样。

    我坐在树下制杯。

    一方石桌,煮沸的泉水在湖中咕噜噜得冒着热气,我持着泥胚,手中刻刀小心翼翼地顺着已经绘好的纹路刻画。树下挂着的灯火闪烁微弱荧光,倾泻而下的暖光映照着杯上逐渐成型的花纹,半开的芍药,于泥胚上微颤开放。

    我知晓这是梦。

    现实的生活,并没有给我静坐在此做闲事的时间。

    所以我在等引我入梦的人出现。

    夜风拂过腰间的清金链玉佩,惊起数声琅琅铃声。

    梦境中的世界安静下来。

    乌云后的明月露出边缘,一个人影在月色照亮的位置缓缓浮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没变。”

    他抬步从阴影中逐渐走出,淡黄色的袍角,持着玉扇的手,修长如削玉。千玉屑撩开树下的琉璃暖灯,肩头长发流泻于胸口,神情平静淡然,在我抬起视线看向他时,唇角浅浅笑起:“相见处,小屏风,刺桐花下越台前。在吾心中流转百年的画面,终有实现之时。”

    摇曳烛火照亮他半边侧脸,梦境中的风景好像都在安静对视时淡去,彼此印在眼底的倒影,是全然陌生的五官,唯有眉飞色舞间,还残留着从前的隐隐熟悉的神态。

    无边的月色洒满天地,绵延得很远很远。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原点,我站在树下,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

    然而不管风景如何相似,我与他皆知,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

    没有慌张,我淡然垂下眉眼,继续雕刻着手上的泥胚,“你寻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我的态度似出乎他意料之外,太坦然,也太无可捉摸。

    千玉屑拂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平稳的手,忽而问道:“你为何将玉佩还给小若叶?”

    指尖动作不停,灰黑色的碎屑在刻刀下滑落,堆积桌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土堆,我口中语气无波无澜:“本来就是汝婴的东西,留在我手上终究不妥,我不过是物归原主。”

    千玉屑闻言,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不想见吾吗?”

    对他若有似无的试探,我没有给太多反应,既然他不愿意明白告知我他的身份,面对我与他的过去。我便如他所愿以此应对他,当做自己从未知晓真相。

    “先生玩笑了,我本就与你没有想见的理由。”

    “没有吗?”他问。

    “没有。”我毫无犹豫地回答。

    空气寂静片刻,唯有桌上茶壶依旧咕噜噜的冒着热烟。忽而,对面的人笑了一声:“哈。”

    雕刻花纹的动作顿了一顿,我问他:“笑什么?”

    千玉屑放下手中的玉扇,持起炉上的茶壶,给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面上的表情依旧很温和,像是我与他正在闲谈一般,“从前不曾见过你生气,原来你生气是这个样子。”

    我看着他推过来的茶杯,手指搭在桌边并没有收回。发觉我的注视,他手往我身前伸了一下,似是想触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风吹起的发丝交错滑过他的指尖。我定了定神,以陈述的语气回答:“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月,谈何以前?”

    千玉屑缓缓收回手,指尖细细地捻动了一下,还能感受到方才发丝的触感,低声道:“吾亦不知你会是这般反应。”

    我继续刻着手中泥胚,刻完花朵的形状,往下刻叶影。

    “聿斯。”他轻轻地唤。

    叶子的纹路要细一些,手中刻刀往下捏了些许,收敛力气小心滑动。

    “聿斯。”声音中多了一些无奈。

    一笔一划,流畅的弧度,缓慢而清晰地在灰黑色的泥胚上游动,尾指扫掉多余碎屑,避免影响接下来的雕刻。

    千玉屑深呼吸一口气,“白道聿斯。”

    我恍若回神,停下手中动作:“先生何事?”

    炭火的雾气在梦境中冉冉升起,缥缈卷曲的痕迹,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绪,眼底粼粼碎光,更似如雾一般,轻易就会溃散开。他低低问我:“是不愿意听吾解释,还是故意在报复吾。”

    我忍不住凝聚起涣散的视线,抬起眼,望着他线条清晰的面容,风韵飘然,从容清雅。

    和过去在怪贩妖市的岁月比起来,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不一样了。

    不单单是容貌。从前我与他认识的时候,他还掩不住自己的心思,眉眼中总带着散不去的少年意气,自信又骄傲,仿佛什么都难不倒他一样,有点幼稚,在我眼中却十分的可爱。可是那一切都消失了,在我们重新相逢的那日,我甚至没有将他和我寻找已久的少年联系起来。

    若非他刻意暗示,我竟不知自己会认不出他。

    明明我对他曾如此的爱慕,可当他站在我面前,换了一张容貌,我竟然……

    无法认出他。

    这个事实,让我既难堪,又心疼,甚至怨恨自己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一直不在他身旁。

    而事到如今,比起心疼和难堪,我更愤怒的是他选择将我保护得这般好。不管是复仇,还是现今独自一人在危机四伏的妖市行走,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留我在他身边共同面对风雨。

    既要我知道他的身份,又不让我插手他的事情。

    留我一个人在安然的环境,心怀着对他的担忧,辗转反侧,独自痛苦。

    既然如此,既然这般不愿意放手,为什么又要让我知晓他的身份,为何不让我继续浑浑噩噩的寻找下去,寻找一个不知生死的衣轻裘?

    我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身前的茶杯,不再看他。

    压下满心酸涩,我极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轻描淡写地回他:“先生这番话,将你我情分说深了。”

    挂在树梢处的灯笼被寒风吹动,垂下的穗子窸窣发出孤独的声响。

    千玉屑坐在明暗之间,仿佛也身处过去与现在。

    他抿紧了唇瓣,红润的唇色紧绷出些许苍白的色泽,语气强硬快速:“吾与你的情分不深吗?”

    我目光微微一闪,然后抗拒般偏向一旁:“抱歉,我和你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曾谈婚论嫁的人,情分如何不深?”他说。

    我忍不住站起身,侧身避过他紧迫的视线:“和我谈婚论嫁的人,不是先生这番容貌。”

    腰间清金链玉佩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瞬间就激起了眼前人的怒气。他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拽住了我的手腕,强行把我拉回,紧盯着我:“何必装傻,吾不信你看不出来。”

    我往回扯手,挣扎道:“我向来愚笨,何况过去许久的事情,故人故物皆不存,仅凭记忆,能看出什么。”

    千玉屑内心烦躁,不知为何会走向这样的局面,对方分明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他不自觉收紧手腕,逐步逼向前,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看出吾对你情爱尤存。”

    被他裹挟逼迫着向后退步,直至背后触上粗糙的树干,他趁机伸手堵在我腰侧,逼我只能看向他。

    我伸手推他,推不开,“先生总是这般自我中心吗?”

    “对你,吾从来不曾迟疑过。”千玉屑脸上的神情阴郁下来,视线不住在我面上扫视,想要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聿斯,非要吾说出那个答案,你才愿意面对?”

    还是聿斯……已然不在乎衣轻裘。

    刹那间,一切被隐藏在沉静无波的表面下的不安再无法抑制,骤然决堤。

    “我不知你在说……唔——”

    我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在那一瞬,千玉屑已经忍无可忍,低下头重重地咬在我唇上,像是要把一切情绪抒发在我身上一样,吻下来的力道沉重又野蛮,唇角戴着的唇环划过冰冷的痕迹,在我唇齿间狂风暴雨一般掠夺着。

    我慌张地想推开他,然而他半点没有留情的打算,干脆一手摁住我的肩膀,趁着我挣扎的时候挤开我的唇缝,往更深处的温暖探索而去。和以前一样急躁又迫切,不知轻重,吻的格外用力,比起接吻,不如说是在泄愤,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带有侵略意味。

    唇齿纠缠间,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将太多情绪都付诸在这个吻上,那些温热的、苦涩的、甜蜜的。横隔在我与他分别时光的无数思念,在这一刻尽数交织。

    混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方寸之地盘旋,湿润且暧昧,混着细微的水声,让深陷其中的人愈发沉迷。

    千玉屑侧过头,手掌下滑,落在我腰间系带上。

    我猛然用力推开他,一手挡在唇间,低低喝道:“衣轻裘!”

    听到我含着怒意的声音,他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清醒般退开些许,却依旧将我困锁在怀中,一双眼沉淀着还未消散的欲望,轻笑一声,“终于承认吾是衣轻裘了?”

    彼此心知却不曾承认的事情,在此刻终于揭破。

    我既恼又羞,他这些年都学了什么,怎么能……怎么能——

    梦境是我所擅长的奇术,在梦的世界,我无有可能会在他之下。

    于是我手臂一挥,强行将他送出这场荒唐的梦境。

    现实世界。

    我豁然睁眼,起身狠狠擦自己的嘴唇。

    虽然梦中世界的事情不可能反馈到现实之中,可我依稀还能感到他留在唇中的温度,灼热滚烫,搅乱一池平静心湖。

    简直是胡来。

    另一边。

    千玉屑摘下眼前术布,轻轻碰着自己的唇。

    接着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可惜了……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3.

    龙戬不知我和衣轻裘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晓我一夜之间对衣轻裘相关话题态度大变,堪称暴走般聿斯。于是他也就不再试图和我谈起衣轻裘,转而打迂回战术,比如在回归怪贩妖市后,让我和衣轻裘一道行动。

    我对衣轻裘的态度自然从友好转成无视。

    作出这样的事情,还想我给他好神色,未免想得太好了。

    重夺妖市政权,衣轻裘……或者说千玉屑忙碌非常,但不管他怎么忙碌,似乎都有时间前来寻我。

    看到他无事从战栗公与判神殛手下脱身,我自然感到欢喜,可直到我受龙戬邀约来怪贩妖市帮忙后,这份欢喜就变了调。

    因为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何时何地,千玉屑都能精准找到我所在的位置,或谈正事,或纯粹带着小礼物来见我,甚至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捆来一对大雁,要往我家中放。

    他这般高调行事,不出数日,妖市皇宫上下都把我和他当成了一对。

    可恶,到底是谁向他泄露我的行踪!

    “何必生气。”今日犹然不请自来的千玉屑坐在我家中小院,端着我精心雕刻的茶杯,喝着我珍藏的茶饼,施施然朝我笑道:“本就是事实,不是吗?”

    “阁下未免太过不客气。”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有这般无赖的脾性,明明以前对感情之事还是很生涩,不过数甲子的时光,他竟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请自来,我怎不知你是这般失礼之人。”

    “吾早就让你搬至吾的居处,如此以来,吾也不用天天‘不请自来’。”千玉屑放下手中茶杯,托脸向我看来:“既然都已经知晓吾之身份,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他还好意思问。

    我缓了缓心情,决定不去触碰他语言中的陷阱。

    不管是让我搬去和他一起居住,还是回答他为何生气的问题,不过都是让他有机可乘的话术罢了。

    “你来此到底有何事?”我问。

    “公事。”他神色镇定,从袖中掏出信函,往我身前递来。

    信封上似乎是龙戬的字迹,我没有防备太多,下意识伸手准备接过。

    在我快要碰到信封的时候,千玉屑忽然将手中信封一转,另一只手趁机握了上来,用力一拽,趁我身形不稳收手将我抱入怀中。

    我一惊,抵住他的胸口,“你!”

    “哈,还是这般容易上当。”千玉屑扬起眉尾,得意洋洋道:“如何,这下你逃不开了吧?”

    “你又骗我!”都上当过这么多次了,我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心,手臂用力推他:“放开我。”

    心塞,简直心塞到了最高点。

    谁知道他听了我满是抱怨的话语后,却露出了有些愉快的表情。

    “为何要放开,你本就是吾的妻子,吾抱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对?”他好整以暇地收紧手臂,甚至还空出手轻抚我的后背,眯起眼睛微笑的表情狡猾得似狐狸。

    “我并无嫁给你。”这是事实,数甲子前我还不及与他完婚,就被送出了怪贩妖市。

    未想千玉屑听到这句话后,眼中笑意淡下来,一股微妙的杀意和压抑从周身浮起,毫无感情地冷冷开口:“除了吾,你还想嫁给谁?”

    是那名不见踪影的夫君,还是其他该彻底消失的人选。

    除了他,还有谁。

    不管是谁,都不能自他手中夺走自己费心保护下来的人。

    我下意识感到这句话不该轻易回答,于是侧过头,气鼓鼓道:“你这是耍无赖。”

    “是,吾就是耍无赖,你又能耐吾何?”千玉屑慢慢恢复笑意,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别生气了,聿斯。”

    他一边维持着轻哄的语气,一点点俯下身来,试图往我唇上靠,似乎想接着这个动作确认什么般,眼底带着为微不可见的试探与祈求。

    就在快碰上的时候,我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说实话,我还不太习惯你这张脸。”我有些不适应地避开目光,或是拙劣或是不敢让他察觉我内心真实的想法,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轻声道:“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千玉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放我离开他的怀里。

    如果聿斯心中挂怀的一直都是过去的衣轻裘,那如今的千玉屑,还是对方会为之心动的人吗?

    他不确定。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会再次放手。

    “吾已经等了很久。”他嘴唇抿起,眼瞳里沉淀着一股无声摇曳的蓝色火焰,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所以,吾不会给你太多时间。”

    这一瞬间,好像久远的记忆在我心底复苏。

    那是在上巳节的湖岸边,在我手中握着一朵芍药的时候。

    他笨拙又生涩地向我求讨婚约。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垂下眼,轻轻笑起来。

    “好。”

    多像从前,可他与我都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

    4.

    接下来的时日,日常过得极为平静。

    那件在后院中发生的谈话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千玉屑虽然还是会出现在我身边,却不再试图谈起我与他的事情,只是偶尔会和我说起若叶汝婴的现状。

    他说自己打算等怪贩妖市彻底安定下来后,回优律山城将小若叶接过来一同居住,并邀请我一道去挑选给他准备的家具。

    总觉得他目的不止于此,否则在采买东西的时候,为何要事事问我的意见,就好似我是在和他挑选共同居住的东西一般。

    我揉揉额角,有些无奈。

    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不知龙戬是不是也被这般画面误导,以为我和千玉屑已经放下龃龉,每每看到我们一道出现的时候,眼中满含欣慰,简直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成家。

    所以说,之前在怪贩妖市皇宫内的种种谣言,果然都是出自千玉屑的手笔吧!

    我察觉到了他故意为之的小动作,偏生又没有证据,就算想解释,也会被他人当做女儿家的害羞。

    久而久之,我只好尽量拒绝千玉屑私底下的邀约,将大半时间花在朝堂上。至少在殿中谈论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有过多的笑谈,专心在政事之上,运筹帷幄,侃侃而谈。

    或者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我能有时间熟悉现在的他。

    反观我,却一直在逃避他。

    千玉屑大概隐隐察觉到我隐藏未说的心结,在一次公事谈论完毕后,他突然伸手,从身后抱住我。

    这是那次不欢而散后,他第一次试图靠近我。他将头埋在我发后,手紧紧地揽在我腰间,轻轻一叹:“有时候,吾情愿你自私些。这般下来,你今日便不会再推开吾。”

    我伸手搭在他手臂上,缓缓拉开,“那样,我就不是能留在你心中的白道聿斯了。”

    “那吾呢?”他看着我慢慢离开他的怀中,嘴唇紧抿,“吾在你心中,还是衣轻裘吗?”

    问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调终于出现一丝紧绷的情绪,仿佛拉紧到极致的琴弦,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般,再也经不起一点变故。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表情里每一个变化,低声问:“在你心里的那个人,还会是吾吗?”

    当年的记忆在时光催化中变得有多美好,那在久别重逢,物是人非的如今,就有多残酷。

    对方寻寻觅觅,在他身上寻找的,到底是过去的影子,还是不愿面对现在的逃避。千玉屑不知道,他更不愿意去深思,他以为只要再次重逢,一切都能顺水推舟般顺利。

    却忽略了人心,尤其是白道聿斯的心。

    ——她还能不能接受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过去毫不相似的自己。

    我看了他许久,忽而伸出手,触向他的脸颊,“你一直是你。”

    是我心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

    大概是日子太过安定,我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学会和自己的内心和解,慢慢去接受现在的千玉屑。

    可是就是这样迟疑又任性的想法,让我听闻千玉屑身受重伤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后来回想,明明龙戬的表情明显有不自然的地方,我却心急如焚到忽略了他话语中种种不对劲,慌慌张张地跑到千玉屑府邸中,前往他房中查看他的伤势。

    春日后的阳光温暖灿烂,早已对他府中地形熟稔于心的我,穿过院中一株株盛放的桃花,花瓣在袖边盘旋散落,随着动作涌进推开的门缝。

    “衣轻裘。”

    我撩开垂落的床帐,本以为会看到脸色苍白的人,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一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往床上一拉。天地瞬间倒悬,纷纷扬扬的黄色发丝似朦胧交错的春雨,落在脸颊上带来微凉触感,毫不犹豫地覆盖下来,隔绝世间其他声息。

    床帐从空中翩然滑落,阳光透过柔软的纱幔,影影绰绰照亮身上人的浅色衣摆。

    看不出一丝重伤痕迹的千玉屑与我对了一眼视线,高挑修长的身躯投下阴影,将床上的我笼罩在内。

    怎么回事?

    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刚动了一下手,就发现自己手腕皆被对方按住。

    “衣轻裘!”意识自己上当,我怒不可遏,他怎可拿这样的事情骗我,“你在做什么!”

    “这句话该吾问你。”千玉屑眼神晦暗,散落在身侧的发丝混乱不堪,就像如今我与他的关系,“明明心中依旧有吾,为何要一次次推开吾?聿斯,你到底在迟疑什么?”

    我闭上眼,平复略微急促的呼吸,“我不想和你争执,先放开我。”

    “放开你,然后让你再逃避一次?”千玉屑嗤笑一声,他俯望着我,漂亮的烟蓝色眼瞳怒意勃发,却用一种冷静得可怕的语气,唇角抿出的弧度几乎可被称之为微笑,“聿斯,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猜。可吾终究不是过去的衣轻裘,除非你今日将话说清楚,否则吾不可能让你离开。”

    这个人到底在森狱学了什么!

    而且这样哪里是谈话的氛围,简直就是逼供。

    “你压着我,我喘不过气了。”我妥协了,伸手推推他的肩膀,从他退开些许的缝隙中坐起身来,撩起颊边的散发勾向耳后,“不管怎么说,你不该用受伤的事情骗我。”

    千玉屑对我的控诉没有什么反应,话语中精准地抓住要害,直白道:“不这样做,你会主动见吾吗?”

    确实不会。

    这段时日我几乎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本想让自己好好理清思绪,却没想到千玉屑性格比我想象中的变了更多,才会导致今日的事情发生。

    恍然不觉这样坐在床边和他说话有哪里不对劲,倒是注意到方才被他大力一扯,头发散了一半,我干脆解开发绳,发丝瞬间披散一身:“我并未想避着你,只是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理清什么思绪?”千玉屑坐在阴影处,仿佛无法忍耐,语气压抑地开口:“有什么事情,不能告知吾?”

    我一时没有开口。

    他拽过我的肩膀,一双眼紧紧地看着我,淡黄色的长发滑落至身前,让他温雅的面容带了一丝苍白,“吾已经足够退让。”

    不管是用强硬的手段入梦,还是软下姿态恢复从前衣轻裘的做派,或者是迂回婉转的用尽借口邀约,他甚至允许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的请求,对他避而不见。

    所有能够用的手段他都试了一遍。

    为什么还是不行。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哪里不对?

    “你到底在介怀什么?”

    我在介怀什么?

    我一点点拉开他握在我肩头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介怀自己。”

    千玉屑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聿斯。”

    我毫无避让地抬眼看他,安静的说:“我是恨我自己,为何这般无用。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在你心中,都无法成为能够承担你痛苦的存在。”

    “我什么都没有做。”他在我不知道的岁月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却全然不知,心安理得的在他的保护下虚度了这么多年。我抿着唇,话语中带着自我嘲解的意味,“枉我修习百载,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千玉屑脸上微微一怔,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握住我的手:“那些事情早已过去,如今你吾再次相逢,自然可以重新开始。”

    “我忘不掉。”有很多话涌到唇边,我却难以说出口,便微笑着,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叹息着道:“其实我知晓自己已经很幸运,世上有多少人期盼能有开始的机会,期盼能与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可是我总忍不住再次去想,如果还有下次呢?”

    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不成熟又意气风发,因一点小小的胜负而得意洋洋,因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而找尽借口,喜欢用莫名其妙的理由达成自己目的,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用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成为另一个人。

    尽管年少时出现在他身上特质偶尔还会出现在我与他的相处时光中,如同我与他从来不曾分别过,还拥有着同样美好的回忆。

    可是我知道,这终究不一样。

    “下一次,你是不是还会推开我。”我说。

    似乎有什么在这一刻消融。

    是曾经的分别、隔阂、隐瞒、无法对彼此道出的所有心意,还是在处于不同两地,却仰望同一颗月亮的思念。

    我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水光,眼前的人模糊不清,我低声道:“下一次,我又真的能等到你回来吗?”

    隔在两个人的空间消失了,千玉屑紧紧的抱着怀中因哭泣而颤抖的身躯,心头忽然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他小心而试探将我按在他肩头处,语气温和的说:“吾不会让你再等吾回来,聿斯,和吾一起退隐吧。”

    “就你、吾,加上小若叶三个人。”血液滚烫起来,仿佛设想中美好的画面终于有实现的时候,千玉屑眼帘低垂,侧头碰了碰怀中人的耳垂,“去苦境也好,在妖市也好,天涯海角,与吾一同共度余生,再也不分开。”

    我闭上眼,透明的水渍落入他的肩头,形成一个小小的印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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