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之内,常甯等得有些心焦。

    已经过了三日,却还是不见程柯出来。她找了药庐弟子询问,但对方只说诊治完毕后便能相见,又说自己地位低微,不晓得内院是如何诊治的,具体何时能治完也说不好。她只得强笑着道了谢,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阴雨连绵,更添几分郁闷。她靠着亭阁的栏杆,百无聊赖地盯着内院的大门。这几日药庐弟子进出频繁,她留心算了算,出来人的比进去的多,想是抽调人手办事。如此,内院中的防备势必薄弱,或许可以想法子溜进去。她想着,回头瞥了眼坐在屋内的江叙。这一位倒是颇有耐心,安静地喝茶看书,全然不为外物所扰。

    他对弗涯药庐很是信任,况且又有太羽宫这层关系在,只怕是不会帮她的……

    这时,内院中走出一个人来。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但弗涯药庐的弟子皆着墨绿衣衫,这个人却是一袭素白,显然是病人。常甯疑是程柯,一时欣喜不已,忙起身迎了过去。但到近前,常甯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禁又失落几分。那是个病怏怏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体型相貌都与程柯相去甚远。常甯暗笑自己关心则乱,嘴上客气地打起了招呼:“小兄弟也是在内院治病的罢?这雨下得可不小,我去给你拿把伞?”

    少年听她说话,慢慢抬起了头,浑浊的双目不见一丝神采。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直走……左……”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说的话更是没头没尾,听得常甯好不困惑。江叙见状,打着伞从屋里出来,走到了他们身旁。他将伞撑在二人头顶,问道:“这是说什么呢?”

    常甯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笑问道:“正巧,跟小兄弟打听个事。我有两个朋友三日前进了内院治病,不知小兄弟可见过?”

    那少年又沉默了许久,缓慢地说道:“……红色……贰柒……”

    常甯无奈。这少年显然病得不轻,神志亦不清醒,同他打听也是枉然。她暗暗叹了一声,正想将人送回内院,却在目光触及江叙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了想,一手摁上少年的侧颈,一手伸出两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少年的视线慢慢移动,沉沉落在她的手指上。他张口,声音比先前更为低微,但却准确地说了出来:“二。”

    不可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骇得常甯变了脸色。脉搏呼吸皆无异常,反应迟钝却思绪清晰,这个症状,她不久前在江叙身上也见过。这是蛮芝之毒!

    之前江叙中了此毒,弗涯药庐还特地送过解毒的丹药,内院的病人又怎会被此毒所害?

    除非……

    常甯想到了唯一的可能,不等验证,就见卓志赫带着几名弟子从外头进来。她忙放下了探脉的手,收敛心思,转而迎向众人,行礼道:“卓先生。”

    卓志赫噙着笑同她寒暄,看见一旁的少年,倒也不动声色,只是淡然对身后的弟子道:“都说了雨天湿寒,病人不宜走动。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将人送回去。”

    弟子忙答应着上来,将少年扶回内院。

    常甯看在眼里,只觉寒意一阵阵掠上,激得她后背发凉。

    卓志赫似乎并未察觉,只笑道: “常小姐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卓先生费心,一切都好。”常甯稳着心绪,客气了几句,又将话题一转,“卓先生特意来,可是程柯的诊治有什么进展?”

    “呵,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程公子的伤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是家师也得费些功夫呢。不过常小姐尽可放心,待有起色,在下定会及时告知。”卓志赫笑道,“在下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请……”他话到此处,顿了一顿,望了江叙一眼,“想请侯爷和常小姐帮忙。”

    江叙颔首:“卓先生客气了,不知有什么能效劳的?”

    “霍耘的手记始终是鄙派的心病,但这是鄙派的家务事,原本是不想麻烦客人的。可说来惭愧,鄙派弟子不才,寻了这几天,仍是没有头绪。不知侯爷和常小姐可还记得找到手记的地方?”卓志赫道。

    不等江叙开口,常甯迅速接道:“原来是为此事。不瞒卓先生,晚辈也落了些行李在那儿,原本是想等医治完毕再去找的。为此,晚辈还做了些路标。如今先生问起,晚辈正好讨个巧,请先生一起走一趟。”

    “岂敢劳动小姐。小姐只需将方位告知。小姐落下的东西,我们替你一起取回来便是。”

    “倒不是晚辈不肯告知。只是晚辈也记得不甚清楚,怕是要到了地方才能认得。”

    卓志赫听罢,思忖了片刻,随即笑着点了头:“那就只能辛苦常小姐了。在下先去做些准备,过会儿来请常小姐。”

    “好。”

    江叙目送卓志赫一行走远,低声对常甯道:“那地方危险,是什么要紧东西,何苦——”

    他话没说完,手臂便被常甯紧紧拽住。常甯肃然望着他,问道:“药庐给你的解毒丹药可还有剩?”

    江叙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见她这般神情,知道必有紧急,如实答道:“药庐算准了剂量,一共三颗,全用完了。”

    “果然……”常甯探手入怀,取出了一页纸笺,“这是我揣摩那丹药拟的配方,应该凑合能用。你立刻找羽猎营的医师调配。”

    江叙愈发不解:“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弗涯药庐与霍耘是一丘之貉,内院不安全。”常甯直接说出答案,“趁着我引卓志赫离开,你进内院,务必把程柯带出来……不,带不出来也无妨。只要见了娘娘,求她出手就行!”

    “你……”

    江叙还想追问,却被常甯打断。她心中焦急,连声音都发了抖:“一切是我猜想,并无实证。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可如今也只有你了!”

    片刻对视,江叙终是没有接过纸笺。“你说的对,我不信你。所以,我必须亲眼确认。”

    “你……”常甯哪还有闲心分辨他的意思,只有满腔愤懑。

    “你留下,我同卓先生去。”江叙提了口气,如此说道,“那地方的位置我也记得一些。你只需告诉我路标是什么,我会带他们过去,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他说着,取了丹匣出来,拿出了一枚金丹递给常甯,“这是金丹‘千颜’,服下可以易容,时效是半个时辰。内院弟子道行不低,未必骗得过,但多少算个保障。”

    常甯不禁怔忡,迟疑许久才将金丹接了过来。

    “我丑话也说在前头,”江叙又道,“若你是故意诽谤药庐,此番之后,我定会跟你算账。”

    常甯望着他,只觉万千情绪从心头涌起,直冲喉头。终于,她漠然开口,说出了四个字:“晓月方诸。”

    江叙一时没明白。

    “我落下的东西,是晓月方诸。”常甯道。

    “你——”

    你怎么不早说!

    江叙几乎忿然脱口的这句话,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她不信他。

    他平复了心绪,回以同样的漠然:“知道了。我会找。”

    言尽于此,他转身离开。

    常甯目送他走远,又回身望向了内院大门。

    但愿,还来得及……

    ……

    ……

    似乎,来不及了……

    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墨知遥莫名有了些许焦躁。

    以真气幻化骷髅虽比操纵骨头容易,但也并不轻松。果然皇城根下不同寻常,这么些日子下来,百姓竟还未动摇,也不知还要僵持多久。她倒是还耗得起,只是药庐那边又有不妥:这几日来,影骨竟毫无感应。

    揪出幕后之人固然要紧,但也不能再放任程柯不管了。轻重缓急,需得尽快决断才是。

    这时,忽有一线清寒沁入天灵,激得她浑身一凛。

    她睁开眼睛,笑出了一声。

    “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呵……”

    ……

    ……

    皇宫之内,一众大臣围在琼玉台下等待许久,早已沉不住气。

    这琼玉台高有十丈,白玉砌就,原是皇帝祭天之所。兆宇帝登基后,心血来潮,又加高了十丈,在其上建了璧月楼,夜夜歌舞声色。先时还有皇亲老臣出言进谏,但帝王刚愎,每每重责,更无视律法,施以刑罚,久而久之,便再无人敢劝。

    如今,皇城危急,众大臣才壮了胆子前来觐见。又等了大半日,通传的掌事内臣终是愁眉苦脸地来了,开口却道:“圣上有命,今日宜歌舞,不宜议事,诸位大人请回吧。”

    大臣中有一名武将蹙眉上前,道:“十万火急,烦请公公再通传一次。”

    内臣认得这一位是京城禁军统领,也为难,摇头劝道:“大人还是请回吧,若再坚持,触怒天颜便不好了。”

    “那墨骨妖女围城数日,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臣要请圣上旨意,动用‘天道衡’!”

    此话一出,众大臣纷纷附和。

    内臣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暗自苦恼。

    说来此事与他倒有些关系。数月之前,他奉旨去了趟云外阁,索要宝物“晓月方诸”。不想竟遇上了墨骨娘娘。当时虽有太羽宫在旁,但那妖女道行高深,到底是奈何不得。那日之后,他回京请罪,挨了好一顿罚,本以为到此了了。谁知,那妖女竟追来了京城。万幸有皇后以坤舆丹鼎对抗,让那妖女进不了城中。可不承想,妖女诡计多端,竟以真气幻化骷髅,围城恐吓百姓。

    一连数日,京城之内不见阳光,阴风四起、寒气迫人。起初百姓皆躲在家中,避免外出。可偌大京城,上万人的生计,岂有不交通行动的道理?商贾们第一个按捺不住,备齐了人手武器,壮着胆子出了城去。但那巨大骷髅着实骇人,常惊得马匹无法前行。更可怖的是,一旦路经野地坟冢,便会遇上骨骸森立,徐徐随行。不少人吓破了胆,逃回了城中,将遭遇之事到处传播。经了几人的口,更传得神乎其神。于是,有人说,只要供奉墨骨娘娘的神像,便可保平安。

    此等淫祀,皇家自然不能坐视。京城禁军早已贴出告知,明令禁绝,后来又抓了几个妖言惑众的杀鸡儆猴。可人心恐惧,终难断绝,谁也保不准京城哪里有人私刻神像,暗暗供奉。若那妖女藉着化身显形,便大事不妙。

    可这些,也不是一介内臣宦官能处理的,除了干着急,实在也没其他办法。

    大臣中又有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太羽宫毫无动静。这也需得请圣上下旨,召凤池真人援手啊!”

    内臣叹着气,道:“诸位大人快别说了。早已传过太羽宫问话,说是真人闭关呢。又说那墨骨娘娘真身没来,是在什么……哦,弗涯药庐。这京城外的是障眼法,只需凝神守心便可无碍。您看看,这请不动啊!”

    “唉,这,洪翊侯不在,卫相也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束手无策,那禁军统领一咬牙,道:“等不得了!便是皇上怪罪,我也得护着皇城。我这就去开启‘天道衡’!”言罢,他毅然转身,不顾群臣阻拦大步离开。

    内臣大惊,慌慌张张地跑上琼玉台。台阶高垒,等他爬到璧月楼,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陛下不好了!天……天道衡……”他俯身跪倒,声音颤如筛糠。

    楼台之内,锦榻之上,斜倚着斟酒的男子嗤笑了一声。他举杯,敬向那盘踞苍穹的巨大骷髅。

    “天道衡……开就开罢。朕倒也想看看,这令各大宗门闻风丧胆的墨骨娘娘究竟有多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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