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快步下山走到两人面前,鬓发微乱,持着芍药银簪横在胸前。她盯着谢镜一字字道:“她还活着。”

    谢镜很快领悟了她在说什么,他视线一直未离开山上,震惊得抓紧她:“你说眉……?怎么会?!”

    秋心道:“沧海冰诀,会让她周身冻结,你不是知道吗。”看谢镜神情瞬时黯淡,缓缓放开了她,觉得似乎不需要强调“她不想见你”了,叹息一声换了个消息:“但是她还能和我说话,我看到她在冰中。”

    “她需要什么,有什么办法可以出来,我来做。”

    秋心有些惊讶他接受和冷静得如此之快,正好省去了更多解释,便也平静地道出:“她说我的神力可以帮助她化解沧海冰诀,只是她灵魂与身体连结不稳,需要稳固魂体之物才能存活长久……”

    谢镜沉吟:“固魂之物的确罕有,多生在海外异境,出海若是不顺,几年都未必寻到……”秋心正觉希望如风中烛火奄然将熄,他忽然眸中一闪:“有一件或许可以,试试鸾胶。”

    温逸也了解一些,好奇道:“就是传说中可以续断弦、接断金的鸾胶?”

    谢镜点头:“鸾胶产自西海凤麟洲,乃仙家用凤喙麟角合煎成膏,十分珍稀,更少有人知道,它连虚渺无实的灵魂也可连结,用以稳固魂体。不过眼下有另一种途径可能得到,就是棠棣。”

    他神色随之阴冷,却看秋心:“你都未再问过我棠棣?你可知道,当年秋水山庄铸造棠棣就是为了帮助青扈山对付旱魃血脉,被我们得知,虽然最终未成,也绝不是普通的剑。我本就在想,折剑山庄若真修复的是棠棣,必得有鸾胶这样的材料,其他普通刀剑也断断消受不了鸾胶这般奇珍。或许他们就是凑巧得到了二者,也别无他用,就修复绝品一显实力,如今看来,对我们也是双重的机缘!无论真假,值得一试。鸾胶最奇特的在于不易变化,能反复提取使用,所以如果得到棠棣,将其重新熔炼,很有可能就能得到鸾胶。”

    秋心和温逸又对视了一眼,同时开口:“那么我也去品剑大会。”

    谢镜摆手,仍看秋心:“还未探得青扈山那边的情况,若他们也要赴会,你急着引人围杀?此事关系你,又关系眉,我待亲自——”

    他话音未落,蓦地拧紧眉头,只见一抹强盛的乌墨光芒自他手上的墨翠指环迸发,像黑云飞腾散逸,在十数步外的树林中凝聚成一个高大突兀的身影。

    谢镜疾挥冷灰召出剑阵护住他们,然而四散的黑云只轻柔地斜卷,便将剑气消弭于无形。那身影虽如云遮雾罩,隐约可见骊色的华服峨冠,珠旈十二,贵气无比,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回响惊雷。

    “命各有主,你不可替他们。”

    谢镜尚未答话,秋心已像被扼住喉头。这个声音她绝不会错认,她听过两次,都是三年前,一次在落梅山庄,一次在镖局地牢。

    她忘不了那主宰天地、碾压万众的气势,也忘不了这个声音每次响起带给她多少迷惘——也许在梦里,他也是纠缠的一员?不过上一次在地牢见面,并不像这样缥缈高大。

    “你已帮过了一位旱魃血脉,这位自然不归你。”黑影居然有心解释,秋心感到虚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坠冰窟,“让旱魃血脉一个人到风篁岭,本座会指示她。”

    林中卷起的狂风惊得落叶摵摵,黑影烟消云散,如来时诡秘。

    温逸不由前趋了几步,若有所悟,想向谢镜求证,谢镜也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就是那位扶持郁孤阁的大人。”

    他招呼秋心挨近,取下墨翠指环戴到她手上:“风篁岭……那是秋水山庄的故地!离这里不算远,但你要小心。”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不知道他要带你看到什么。你骑白义过去,只要不轻举妄动,不违拗他,定然无事,我们就在此等你,回来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们再作计较。”

    秋心没有奇怪谢镜对那个黑影全盘遵从,仅仅是那样一面,他就已昭显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抗衡的对象。那么,她自己呢?

    她乘着白义飞行,墨翠指环不时亮起乌光,像在指引方向。不多时便看到一片山岭,连绵的竹海四涌,和着风声沙沙作响,不愧“风篁”之名了。

    刚降落在一片竹林里,手上指环一紧,又看到了那高大突兀的黑影出现在前方的竹丛间,居高临下注视她。

    未等她思量,黑影先发问:“这指环能帮你更自如运用旱魃神力,为何不常戴?”

    秋心想,她可不就是担心过早习惯,那终究是改变她的力量,现在戴着也是为了防备他——虽然多半徒劳。

    “你是谁?”

    黑影笑了:“每一次相遇,你都会这样问本座。不必疑虑,历代郁孤阁主都曾与本座相谈,你父亲也被召唤过,那时他还没有你大。本座要给人命运的礼物,没人能拒绝。”

    “礼物……”秋心发觉自己轻笑一声,“旱魃的神力,算是礼物吗。”

    黑影未显不快:“你们人类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一定想知道,天意能将旱魃血脉引向什么地方,你的对手要做什么。”

    一股巨力推着秋心向他靠近了些,几缕黑云缠绕上指尖,沿手臂漫上全身,像一层冰凉轻透的鲛纱将她罩住。黑影再度消散,只余声音回响:“大胆好好地看,这个机会就是本座的礼物。”

    当话声也消散时,秋心听到竹林深处传来清幽的琴音。

    秋心安顿好白义,整肃心绪,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移近,脚落在泥土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竹林变得稀疏,露出环绕的一片湖泊,湖边有一男一女,男子坐而抚琴,女子站立,身上的衣袍也同摇曳的翠竹和倒影一样溶入了蓊郁的碧色。

    秋心在未见到人前越走越难以呼吸,隐微的烧灼感啮咬心头,因那黑影提及对手,她便有一瞬预想、怀疑——难道会见到扈惜泠吗?她应当是不会琴的,又是谁在陪她弹琴?如果……等看到人,心也一空,那是两个和谢镜相仿的中年人,不过服饰确实像青扈山的重要人物。

    男子抚琴十分专注,女子似意不在听琴,时而徘徊,环顾四周,却丝毫没有觉察竹丛后的秋心。秋心猜想自己可能被黑影施了某种隐身法术,仍屏息凝立,并掐住咒诀以防万一。

    当年与卫碧晴一起的那半个月,她知道了不少琴曲,这一首听得出是《忆故人》,不知是琴的名贵还是技艺的高妙,明明是白天,悠长吟猱的旋律像有夜风徐来,勾勒皓月当空,更衬得空山浩茫寂静,竹影飒飒,水波冷澹,弦弦声声尽是没有回应的倾诉。

    一曲终了,那女子道:“往年都只在家祭一祭便罢,这次又何必过来。无论在哪里,想见的人总是见不到的。”

    她虽如此说,袍袖一扬,竟也是抛了一大团纷纷扬扬的纸钱,雪片似的飞向湖面,又一挥手中仙杖,纸钱上燃起了火苗,化作翩翩蝴蝶似的灰烬。

    男子似是疲累,女子走过去搭着他肩膀:“晚暝,谢谢陪我来。”

    秋心惊讶得又绷紧几分,对青扈山她自然了解不会少了,那女子竟是青扈山掌门,扈依滢的母亲扈晚暝,那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林栩了。他们的声音都没有秋心想象中威严精干,但不影响她再次思考黑影的“机会”。

    她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这对素未谋面的夫妇对她存在多深的仇怨,那么命运的礼物,显然也不该是让她隐匿在这里只为听些人情牵绊家长里短。

    果然,扈晚暝紧跟着道:“我们更该记得,是谁害死他们。”

    林栩转向湖面,拂拭琴弦:“不错,我携大圣遗音来此,也正为占卜神明之意,为我护法吧。”

    扈晚暝稍微一怔,便娴熟地挥杖,秋心感到空气中的微尘像汇聚成潮水压将过来,草木无声尖啸,又不敢妄动力量抵抗暴露,幸好,显然是黑影的法术更胜一筹,她尽量放任自己汇入潮流,很快平静依旧,对方也没有察觉任何异状。

    林栩指浮弦上,鼓奏泛音,满山的风叶浮云顿时像在一股冥冥力量下瑟瑟颤动,似有一双眼眸自空中张开俯视人间,间或传来渺茫的低语。秋心失神许久,才发觉弹奏的是《神人畅》,这是一首传为唐尧所作的祭神古曲,尧郊天地,神诲帝王,洪水为害,命子救之,音调最是古朴,以示神明博大宽宏。秋心没听卫碧晴完整弹过,不过她相信就算听了也不会能与现在同日而语,难以言喻的空灵音符碎玉般击落心头,旋律舒缓延展,一变铿锵,林栩的手在弦上急速上绰下注,潇洒竟至粗狂之态,有如兔走鹰隼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伴随着琴弦拨颤,星星点点的光芒逸出,排列成不知名的符文,扈晚暝的仙杖也散发光晕,为之环绕拱卫。湖上刮起了劲风,水波与乐声共舞,凭空聚起了数道黑云,就如先前墨翠指环散发的那样,黑云如龙蛇游走四移,终不凝定,秋心却觉得那里也有一个冥茫笼罩的孤影。

    正是那个黑影——如天神降临。神明无论以何种面目示人,都于云端俯瞰众生,目无悲喜。

    ——当风起云涌的急弦又归为舒缓的泛音,最终随着淡薄消散的云气遁入空中,秋心无端起了这样坚牢的念头。

    林栩庄严地一抚弦收止,万籁都寂,扈晚暝垂下仙杖,立刻问:“天神指示了什么,可告诉我们怎样让泠儿恢复神力,或者复活滢儿?”

    秋心险些身子一震跌倒,却见林栩摇了摇头。

    扈晚暝不等林栩再多解释便流露不耐烦,恨恨一挥仙杖。

    “为什么,旱魃血脉都恢复了神力,我们还是找不到恢复泠儿神力的门路?眼瞧着那妖女不知哪天又要为祸天下吗!”她压着声音,但还是听出愤怒不已,“当年冥絮殿下降临,嘉奖我们护卫女娲族,可是现在呢,我们这么大牺牲,竟再没有听闻她一点指引。她可还能帮助我们?还有你总是试图卜问的这位大人,你说他不让我们向武林宣布凌雪飞鸢和郁孤阁还有余孽,我们遵照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坐视妖邪逍遥壮大,自家女儿却不知如何是了局——”

    林栩还是沉稳地摇了摇头:“并非完全没有帮助。你可还记得青要山?”

    秋心跟着扈晚暝一顿:“就是当年青女娘娘被旱魃血脉杀死的地方?”

    林栩道:“不错,我们怀疑过,青要山是否便是人神两界封锁最关键的封界锁钥,方才神明大人竟然肯定了我的猜测。如此,若是我们从那里设法突破,就能去往神界找冥絮殿下,求她帮助泠儿。只不过还有那郁孤阁封印在青要山的传闻,旱魃血脉不会比我们少注意那里,若是让她得知此节,又不知会怎样影响锁钥。不到万全把握时,还是不要引她到青要山为好。”

    秋心心上那种烧灼的啮咬感又回来了,只一恍神,纷乱的影像涌到眼前:夜幕下的山谷,古铜镜似的湖泊和明如疏星的荷花,似银海摇曳的楼阁,绝立千仞的天阙……她勉力支撑住身子,也阻挡不了耳边又响起梦中的嘈杂。

    回到天上……不回到天上你就永远摆脱不了宿命……

    总算林栩和扈晚暝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林栩道:“还有一个消息。我也询问大人,我们究竟应当如何克制旱魃血脉,他指点我们可以去折剑山庄,取得故物。我在想,这故物难道会是……当年秋水山庄铸造的棠棣?而且,大人说故物已被修复,若真是棠棣,那便很可能用了鸾胶……”

    扈晚暝激动地打断他:“那我们一起去品剑大会!你表明身份,要求归还名正言顺,再带上阿衿,他有茱萸!”

    秋心被连续的熟悉字眼一阵阵袭击,也感到某种无力,还要多想一层:他们知道鸾胶连结稳固魂体的功用吗?然而林栩叹道:“大人透露如此重要的消息给我们,自是有条件,依旧要遵照他的意思争取……”扈晚暝这次忍住听他说完:“我们都不能出面,也不能用秋水山庄的身份,只有在品剑大会胜出,强者取之。”

    扈晚暝重重冷笑:“又是那一套天道平衡、不可妄为的说辞吗?有时候真怀疑,那位大人到底帮的是我们,还是郁孤阁。若非无由求见,据我看还是冥絮殿下更值得仰仗——我更想谁都不仰仗,只要找出那妖女杀死,就一了百了。”

    林栩看来更疲惫了,轻轻拂拭琴弦,声音越发低缓:“原本我与你一样,可是那位大人提醒我,雪契圣祝之事……晚暝,你可也想过?虽是谢秋心恢复神力就能参与雪契圣祝,可旱魃血脉与青女转世,岂有那么容易力量相合……”

    扈晚暝脸没有对着秋心,看不清表情,但能感到她前所未有地疑惑和沉默。又过了许久,林栩才道:“大人不让我们急于报仇,或许其实是对我们的宽和吧。至于你我不能出面,倒与平衡无关,他说那是因为我已经帮过了一位青女后裔,不可替代孩子们的命运。”

    他定定看着扈晚暝,扈晚暝意外地回以探询的凝视,竟流露些许笑意:“你今天也太辛苦了,若无旁的事,我们早些回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对岸的竹林中,秋心顿觉浑身力气像被抽空,一下瘫在地上,待犹豫是否跟过去,黑影的声音适时地在身后响起。

    “恢复神力的旱魃血脉,可还满意这份礼物?”

    秋心转过来看这高深莫测的神明幻影,想问你究竟是谁,话到嘴边却成了很温顺的:“这位天神大人……我该如何回报您。”

    丝丝缕缕的黑云从她身上散开,托着她站起。黑影显然满意,大方解释:“这是你应得的。你先于青女转世恢复神力,你父亲还能比青扈山先探得棠棣消息,所以本座高看你一眼,让你们知道对手谋划,也知道摆脱宿命的锁钥。”

    秋心脑海禁不住嗡嗡,她还有太多疑问,想要厘清字字句句,可是不知从何问起,纷纭的片断像无数涓涓细流,最终都汇聚成一股激流喷涌:去青要山,那里可能埋藏郁孤阁的秘密,还有摆脱宿命的锁钥!

    黑影如已洞悉:“你想去青要山,那可须小心,比与青扈山争夺棠棣和鸾胶还要困难的多。”

    秋心试探道:“可是您也指示了青扈山?他们要遵照的,于我们也是一样吧。纵使不能知您真身,我总归像扈掌门一样想知道……您究竟帮的是我,还是青扈山?您知道我的先祖,她未得同族一丝关心怜悯,还要世代忍受追杀凌虐,与人相安已是万幸,我实不愿相信,会有神想过指点。”

    她忽觉双眼被刺痛,灿烂的阳光洒满山野,像锐利的金箭振起万叶飒飒,黑影笼在不可逼视的金光中,声音更显遥远惊心:“本座之力,尚在旱魃青女之上,纵使她们可算前辈。自从伏羲寂灭,本座幸承天命,窥往知来,多有留意遗留人间的神裔,亦是不平,因此百年前就扶持过郁孤阁。只不过,天道最重平衡,越是至高至强之神越要受法则束缚。所以本座不可太过偏向,命运关键之处,必得指点相当,免于混乱,其余方可看尔等各自能为。

    “你所虑不错,折剑山庄之会,你也有要遵守平衡之处。因你已具神力,青女转世尚没有,此番她或可亲自去,但你不能。你们都可以择人帮助,只要是当年落梅山庄夜宴,七道签文所喻之人。这皆是为你二人命运考虑,往后也要记着,若是任意妄为,牵连过大,像十三年前那般引得武林大乱,最易致失衡之祸,万劫不复。”

    秋心沉浸在接连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恍然似又看见青要山中盈盈相对的神女,很快承认,现在不见到扈惜泠,至少不是坏事。又听黑影继续说下去。

    “但本座也认为,平衡与秩序亦非绝对,天道未必是不刊至理,若非如此,上至神魔,下至凡人,也不会总有一腔孤勇、逆天改命、惊世绝俗者,千年万岁不绝。本座对此存心相敬,似旱魃的后人,理应有机会改变宿命。只是自伏羲封锁神界,天神欲临人界皆受极大限制,本座在人界力量十不足一二。逆天改命的代价也不必多言,只有你继续证明自己无上强大,值得本座破例。若你们能取回棠棣,摆脱青扈山威胁,设法突破青要山的封界锁钥,本座在神界相待,可助你消除诅咒,更改命轨,旱魃血脉不会再永世屈辱受困。若是失败,便不会再多事,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听本座指点。”

    黑影说罢,当真逐渐淡去,四周的阳光却愈渐强烈。秋心忍着光明,望向一片湛然碧空:她知道了天意要将她引向的地方,应该相信这许诺的未来吗?

    这一瞬的念头她自然没有说出,黑影也已彻底消融在金光中,无声无迹,但是秋心仍觉听到了他的回应,就像当年夜宴上被拨颤的心弦:你明白没有选择,对吗?她嘴角噙着笑意朝一枝翠竹勾动手指,几片竹叶迅速地泛黄萎缩,至于焦枯——她已是今日之她,即便没有见过“天意”,终有一日还会得知青要山,还会不放弃神血的力量,去改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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