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苗有一个心爱的洋娃娃。

    洋娃娃有着蓬松的金色卷发,深褐色亮晶晶的眼睛,小巧可爱的鼻子和嘴巴。何苗苗不记得是它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只记得妈妈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只有这个娃娃陪伴她度过了很多很多孤独的夜晚。

    五岁的何苗苗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离开她。

    何弘礼说,她妈妈和野男人跑了,跑到国外了,不要她了。何苗苗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恐惧的泪水顺着颊边滚落,跑到房间里抱着娃娃哭。外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向不苟言笑的奶奶敲门进来,把绷着张脸的何弘礼叫过来给她道歉。

    何弘礼走后,奶奶把何苗苗和娃娃一起抱在怀里,轻言软语地解释:“你的妈妈只是身体不好,需要在国外治疗,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奶奶训斥父亲的声音,以及她温暖的怀抱,何苗苗都记得很清楚。只是那样的声音和那样的怀抱,都已无声地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奶奶去世后,让爷爷养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的确不太方便了,何弘礼勉为其难地让她回到了自己的新家。

    弟弟不是懵不懂事的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对她满心抗拒,在她课本上乱画,后妈一边尴尬地笑,一边按着她的肩说“你别怪他”。何弘礼是不管家务事的,他对家里出现的任何一场冲突都不耐烦,本来不大的事被他厉声一骂,沉甸甸地积压在双方心中,没人再能调解。

    何苗苗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有时需要飘飘荡荡从这具身体里出来松口气。她幻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奶奶一样的人脚踩祥云而来,这种畅想又在某一天听见何弘礼和后妈的对话后变得具象化了起来。

    虚掩着的门后,何弘礼说:“不要跟她置气,她在这家里能待几年?上几年大学就能出去嫁人了,你对她好一点,对小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后妈在何弘礼面前向来弱弱的,也只道:“我没跟她置气,就是处不来而已。”

    何苗苗想长大。她和新家相看两厌,几乎称得上各取所需。何弘礼养女儿像做投资,轻飘飘地给后妈画饼,其实何苗苗何尝不是?她不再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了,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洋娃娃已经有点旧了。何苗苗已经很久不抱着它睡觉,塑料娃娃硬硬的很硌人,没有奶奶的怀抱温柔。她为它定制了一个玻璃柜,心生迷茫的时候会坐在它面前静静地看。娃娃总是呆呆的,不会说话不会笑,她看着看着就会生气,站起身来气冲冲地离开。

    已经好久没有抱过娃娃了。何苗苗站在奶奶的墓前,心里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

    何弘礼最近对她态度冷淡,大概还是因为叶行洲一事。当初是他明示何苗苗抓紧机会搭上叶家,现在人家却履行昔年婚约,在舆论的关注中高调订婚。何弘礼觉得自己被耍了,他是多年的生意人,对叶志轩当然仍是面上客气,但这种不满和愤懑总要释放出去,已经很久没对何苗苗有过好脸色了。

    何苗苗不和爸爸谈心,她连余晚和叶行洲已经领证的事情都没告诉他。阴雨连绵,她撑着伞数墓碑上一道道划过的水痕,却听见何弘礼沉闷着开口道:“你长大了,有些话也得跟你说了。”

    何苗苗知道自己长大了。长大是幻想破灭的过程,她曾经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像奶奶那样外冷内热,可并不是这样;她也曾以为别人都像何弘礼那样刚愎自用又好骗,可也并非如此。

    余晚温和有耐心,即使家道中落也仍然在努力地学习和生活;周宜洒脱又随性,会在各种场合保护她也指导她。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何苗苗曾经以为婚姻是决定成败的一次赌博,可她终于发现不是。人最重要的是要成为自己,余晚和周宜即使终身孤独,也是成功又优秀的人。

    她……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何苗苗失神了一会,才突然意识到何弘礼在说什么。

    “……你也没必要跟周宜走得太近,周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没看周宜和你表哥那眼睛吗?阴测测的。以后嫁人了,只有小尧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弟弟是不会看着你受欺负的。”

    何苗苗看了看没自己高的小学生弟弟,此刻正一脸不情愿地目视前方,看都不看她一眼。

    何苗苗是很会装乖的。她的白眼只会背地里翻,无论如何也不会现于人前。但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也不免觉得啼笑皆非,真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笑来。

    *

    傍晚时分,何苗苗上门来了。

    她细瘦的手臂抱着一个洋娃娃,脸上戴着口罩,眼睛却是遮不住的红肿。余晚把她接进门来,拉到自己房间,何苗苗背靠着床坐下,垂眼默然片刻,才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左脸清晰可见的一个掌印。

    “我爸打的,”何苗苗语气努力轻松,又很快崩溃,伏在余晚肩头:“对不起珠珠姐,我也不想打扰你的,可是……”

    她哭得好伤心,话都已经说不连贯,勉强讲出事情的经过。

    “……我回家,发现娃娃的关节装反了,衣服上也有灰尘,”何苗苗抽噎着道,“我去质问弟弟,和他吵了起来,然后拿娃娃打他,后来就……”

    何苗苗紧抿着唇,又大哭道:“我……我把娃娃的头都打得掉了下来……对不起娃娃……”

    余晚:“没关系的,不是装回去了吗?”

    她明白何苗苗为何这样哭泣。她讨厌自己用心爱的娃娃泄愤这件事,虽然娃娃可以组装回来,但她恐惧那样的自己,那一刻和父亲很像的自己。

    一时的冲动后,何苗苗怜惜娃娃,何弘礼会怜惜女儿吗?

    她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让女孩渐渐止住哭泣。哭泣和倾诉真是释放压力的好方法,消耗体力又能消解情绪。何苗苗并未一蹶不振,只是一时崩溃,极力想找个可靠的人倾诉。这个人原来应该是周宜的,只是周宜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回消息,何苗苗下意识寻求了余晚的帮助。

    余晚看她好转,给她理了理头发,一时间也沉默下去。

    如果当年自己也有人可以倾诉一二,是不是就不会浑浑噩噩那么久了?

    何苗苗擦掉眼泪,放空了一会,突然被窗台上的盆栽吸引:“这是什么?是橘子树吗?”

    “是茉莉,”余晚失笑,“没开花只长叶子,就成这样了。”

    这盆垂丝茉莉已经不开花好久,以前还有人把它认成发财树。

    她唇角的笑意突然僵住。

    那人是谁来着?

    *

    临通的古朴小楼里,一盆火烧得正旺。

    徐自珍已经八十多,外面雨大路滑,儿子儿媳没让她劳顿。她让赵妈在门口生了盆火,自己拿了纸钱慢慢地放进去,衰老的容颜映着火光,眼睛仍然是亮亮的。

    恍惚忆起旧年儿时,在昆明、在临通,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

    一晃也已经七八十年了,连孙子都已经结婚了。

    赵妈在一旁做着针线,听见老太太突然问了一句:“小赵,你觉得珠珠这孩子怎么样?”

    赵妈:“余小姐吗?很标致,脾气好,人也沉稳。”

    徐自珍知道她性格,一向谨守本分,提谁都是夸。她又扔了把纸钱,看明黄纸片在火盆中燃尽,又问:“没什么缺点吗?”

    赵妈无奈笑了笑。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仍是孩子心性,总爱逗人说话。她道:“哪里有什么缺点,少爷喜欢,老太太看着也高兴吧。”

    徐自珍叹了口气:“你说的是。行洲这孩子……当年我哥看他聪慧,想接过去培养,没养多久就把孩子养叛逆了,折腾了家里多少年。现在好不容易成熟一些了,愿意接班做事,还不得顺着毛捋,他爸又得陇望蜀的,想要事事按他的意思来,这怎么可能呢。”

    赵妈道:“叶总大概也是为了少爷考虑,做父母的哪有不为了孩子的呢?”

    “行洲能平平安安的,就是做父母的福气了,他爸这一把年纪了,真是太不懂事。”

    提到儿子徐自珍就烦,声音比刚才大了几个度:“我看他是生活过得太顺遂了人也飘了,两边婚都订了,还想把周宜给搅进来。周宜这两年帮了行洲不少忙,帮过的忙那都是要还的,用什么方式还全看彼此情分。这一通浑说要是让周宜知道了,她会怎么想?那行洲岂不是被他爸给坑惨了?”

    赵妈只好给她顺顺气:“周宜小姐也不是这样的人,她年前过来看着也还是客客气气的。”

    徐自珍沉默了好一会,脸上露出了点不确定。

    赵妈试探着问:“老太太?”

    “……地下室那间上了锁的储藏室,最近有没有人进去过?”徐自珍把最后一点纸钱扔进火盆里,支着两条腿略显艰难地站了起来,“我有点不放心,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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