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欲浓,凉到透骨的风不曾减弱。

    卫羡鹿怀抱着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鬓发湿哒哒的挂在耳侧,锦服皱巴巴的粘在身上,浑身透着彻骨的冷。

    一侧的宁烬也没好到哪里去。

    刚才,宁烬全然不顾身上还未愈合的伤,飞身跳入湖中捞起兔子。跳上岸时,带着浑身的水汽,隐藏在衣服下的伤口已然撕裂,隐隐发疼。

    宫道悠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前方薄雾弥漫,油纸伞上雨滴噼啪敲打着伞面,二人无声前行。

    卫羡鹿低头沉默,还未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她也没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卫羡凝竟会被吓晕。

    “臣可以送你一程。”

    冷漠的话语好似还轻轻飘荡在耳边,还在冒着血的尸体在她的脑袋里挥之不去。与此同时,做完一切的宁烬轻浅的呼吸声交杂着雨声紧紧缠绕着卫羡鹿,每走一步,她的脚下越发沉重,忍不住一直打着哆嗦。

    可是很奇怪,心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心安。

    在被那畜生横在身前时,她看着满嘴獠牙的大口即将扑过来时,心里怕极了,一种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可当宁烬出现时,卫羡鹿竟然放松似的喘出一口气。

    在绝对的恐惧面前,谁人能抵宁烬。

    卫羡鹿堪堪拉回思绪,不自在地吸吸鼻子,悄悄抬眼看了眼他。

    眉眼肃穆,没了刚刚仿佛要杀人似的眼神,不带情绪地平视前方。可却忽略不掉他身上粘着些许的血气,再混杂雨水的腥气,并不好闻,卫羡鹿看着看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宁烬脊背僵了僵,闻声手臂没动,只是双脚往旁边挪动一步,整个人离了卫羡鹿一尺的距离。

    卫羡鹿才注意到宁烬的左半身一直泡在雨水里。

    雨滴穿成线,簌簌落在头顶的油纸伞上,噼啪乱作一团。

    卫羡鹿心中也乱作一团。

    直到看到长秋宫的宫门外,春桃打着伞站在宫门下踱步,卫羡鹿才缓缓吐了口气。

    宁烬侧首看她一眼,瞧她面色轻松,放在伞柄上的力道攥的更紧了。

    内殿里,卫羡鹿泡了好久的热水澡,浑身的关节才算褪去冷意。

    从浴桶出来,春桃又紧接着给她披上厚重的大氅,卫羡鹿倒在榻上抱着暖炉时,她又准备好了刚煮好的姜汤。

    “公主趁热快喝,您这身子可不能再遭风寒了。”春桃哭的眼睛肿的跟个桃核似的,说话来也是浓浓的鼻音。

    卫羡鹿乖顺点点头,但看着碗里有些深的热汤,皱眉另问:“雪球呢?”

    “雪球没事,裹着毯子放回窝里了。”

    卫羡鹿还是有些不放心,说罢就要下塌,“我去看看。”

    春桃将她拦住,面色十分严肃,“公主若是不听话不喝,奴婢今天一定不会让您见到雪球的。”

    卫羡鹿缩身回去,威逼利诱喝了小半碗。一边喝,春桃一边加汤,直到一股暖流慢慢汇于四肢百骸,卫羡鹿皱着眉头将碗推给春桃。

    春桃见她喝了不少,也便收回瓷碗。

    卫羡鹿身子放松时便会歪在一旁软垫上,这个位置正巧能看见窗前小柜子上摆设的各色小玩意儿。

    一张落了些许灰的兔子面具安安静静地摆在一侧。

    卫羡鹿思绪飘飘,仿佛那张面具下一刻便会浮现的是宁烬那张淡漠的脸。

    卫羡鹿忽地默了一瞬。

    春桃还未撤走剩余的姜汤,只听卫羡鹿在床上低声道:“西院….也送去一盏吧。”

    春桃手一抖,面露疑惑,以为听错了。

    —

    夜半更深,月色朦胧。

    西院里还亮着灯,昏黄烛光映出屋内人影走动,影影绰绰。

    冬枣端来冷水搁在架子上,干净手帕浸在水中,而后拧干水递给榻上的宁烬。

    宁烬接过帕子放在头上,满不在乎的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公子,您还是请太医来吧。”

    过了半晌,宁烬懒懒地回了一句:“不用,晚上不是喝姜汤了么。”

    冬枣咧嘴,“公子,姜汤也不能当作药吃呀!您伤口本来处理的就不太好,又淋了雨,现在发热到现在还未好呢,您要是,您要是…..”说着,他心虚地闭上嘴。

    宁烬确实发热又头疼,可行军十几年来,再恶劣的病情他都是挺了过来,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发热就去颠颠请太医来,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死了是吧?我死了你就能出宫了是吧,放心,我死不了,睡一觉就好了。”宁烬嗤笑一声,将帕子稳稳丢在冬枣脸上,而后合上书顺势倒在床上。

    冬枣闹了个红脸,瘪瘪嘴,甩下脸上的温热的帕子。

    宁烬侧躺,确感到肩胛伤口处的皮肉跳着疼,没过一会儿便疼的出了汗,半晌,他半撑起身,对着床边昏昏欲睡的冬枣喊了一嗓子。

    “啊?”

    冬枣双眼迷茫,脑子还不大清醒,刚才正在梦里与周公相会呢。

    宁烬见他嘴角还扯着淡淡的笑,小脸红红,别提多诡异了。

    “别做春梦了,去把我的金创药拿来。”

    冬枣慢慢清醒,挠挠头,迟钝地啊了一声。

    可很快又转回身,疑惑地问:“公子,您金创药不是给公主了吗?奴去要来?”

    宁烬眼皮一跳,眼里闪起光来,直接倒了回去,“不用,明日再说。”

    冬枣愣在原地,好半晌等他传出轻轻鼾声后,又慢慢挪了回去坐着。

    他侧首看了看身体躬在一起的少年,轻轻鼾声下,是身上的汗湿透了后背,双眉不自觉紧皱,他其实睡的并不大安稳,只是在长期的边塞战乱中形成的一种习惯。

    这一折腾,冬枣没了困意,脑子就格外清醒。回想侯府,大公子未回来前侯府二公子骄纵任性,典型纨绔子弟。侯爷,夫人,以及侯府上下人人宠爱敬重二公子,可谁人能记得,太平盛世之下,一片祥和的侯府外,大公子常年忍受边塞极寒刺骨的风雪,忍受战乱频发,刀剑无眼,宁烬从未享受过一刻侯府中的安逸生活,冬枣细细想着,大公子如今也不过十九,与京中富家子弟皆是同龄,可是却窝在这宫中甘愿为仆,冬枣鼻子发酸,一股怜意翻滚而来。

    宁烬在疼痛中睡着,根本不知身后抱膝而坐的小胖子竟开始自顾自可怜他起来。

    但这一觉他睡的也不安稳,睡梦中,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漆黑的夜,只见为首的那人身披精良铠甲,坐在马上,身后皆是精兵,那将军打扮的人只是远远望着上下密林外宫殿内的火光。

    宁烬感到奇怪,那人以及他身后精兵皆是北地军队的装扮,他刚想凑近看看那人是何人,竟敢擅离职守,却不曾想,身后亮光的营帐里一阵骚动,远远地从帐内跑出一人,那人身形瘦小,微微散乱的头发随风吹拂,一看便是女子。

    那人跑的很快,跌跌撞撞奔他而来,头饰珠钗散落一地,嫁衣华服褪去最外层,身段越发轻盈起来,直到跑近一瞧,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卫羡鹿。

    像她,却又不像她,明艳的不像话。

    这是长大的卫羡鹿,长高了不少,褪去青涩稚嫩,眼里波光流转,眼尾勾起点点嫣红,即便是处于惊恐中却还是遮盖不住的惊艳。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卫羡鹿,忍不住一惊。

    可她穿着嫁衣,要嫁给谁?

    还来不及等他猜想,面前卫羡鹿跑得急,脚下被绊,欲要跌倒,宁烬眼疾手快,伸臂想要去接住她,可他却够不到,卫羡鹿透过他,摔在他的脚下。

    宁烬愣神,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喝身子,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又瞧见身后点点火光中走来一人,那人身形高大,一股魄力袭来,宁烬险些没站住。

    只见那人也穿过他,一言未发的伸出手。

    卫羡鹿微微抬起头,眼眶微红,楚楚可怜,她死死咬着下唇,有些不愿。

    “放我走。”卫羡鹿得声音有些抖,带着浓浓的惧意。

    身后那人见状,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她横抱起来,宁烬皱眉,伸手去拦,却发现根本拦不住,身体在接触到那人时便变得透明虚无,好似自己并非是这里的人,而是一个旁观者。

    “你要做什么?!”宁烬急的大喊,却依旧阻挡不住那人强迫的把卫羡鹿抱往帐内。

    那些精兵不知何时散去,诺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们。

    卫羡鹿哭着扭动,身上被风吹起来的衣摆像朵艳丽的花一般绽放。

    宁烬眼热,抬脚跟了过去,彼时的他胸腔满是怒火,还无人敢这么对待熠熠生辉的珍宝。

    跟到近前,那人突然转过脸,像是看到自己一般,定定的与他对视。

    那一眼,宁烬一股寒意顺着双脚凉到头顶,他被定在原地,眼睛瞪的极大,肩膀也微微颤抖,似是看到极度恐怖的画面。

    他还从未被吓成这样。

    那人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便抱着卫羡鹿回了营帐里。

    宁烬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太阳穴疼的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刚刚的对视中回过神来。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而且伴随着自己太久太久。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高大的将军,竟会是自己。

    只是唯一不同的,他眼角自上而下被劈开,留下个长而深的疤痕,狰狞而又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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