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叫什么?”老人仓皇后退,想去扶着大槐树,却穿身而过。

    月光透过他单薄的身形,没在地面留下一起痕迹。

    “我记得的,我记得了。”

    “她家不在这头,在另一条街,她家很有钱……”

    “她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很漂亮,我很爱她……”

    老人口中絮叨,蹒跚的步伐也没停下,一直往前走,往他口中的另一条街走去。

    南芝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耳边听着老人的念叨声,手上拿出卷轴仔细查看,生怕漏了什么地方。

    寻常人死后,头七那天,冥途会在他们死亡处打开,接引使会过来带他们进冥府。不想进冥府的亡魂会刻意去躲避接引使。

    那些魂就成了游历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没法入轮回。冥府使者不会主动前往人间,除非凶魂为祸一方,才会派人剿除。

    …

    老人走到一处斑驳的院墙前,停下脚步,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两手抱头,表情痛苦。

    “不,我不爱她……我一点都不爱她……”

    “我不爱她,我害死了她……”

    看老人的样子,面前的宅邸墙漆斑驳,门都歪了一处,透过大门还能看到院落里的杂草都有半人高,显然是荒废了许久。

    “要进去看看吗?”她问老人。

    大门之上歪了一处的匾额,漆迹斑驳,依稀能辨出三字为举人府。

    举人?南芝想起曾经在学堂,老夫子说过的一个故事。

    怀南县曾出过一个年轻举人,一个薄情寡义,嫌贫爱富的读书人耻辱。

    “老人家,你可是徐举人?”

    “举人?”停下动作,缓慢抬头,看到斑驳匾额上那刺眼的举人二字,他身子一歪,向一旁瘫倒。

    数十年前。

    那时候的老人还只是个孩童,他家贫,刻苦,还有个青梅竹马。

    十一岁,他考中童生,是十里八乡最有出息的神童。

    攥着官府发的铜钱,他给少女买了个木簪。少女羞红了脸,问他,以后是不是能一直在一起,等他考中秀才,还会不会回来找她玩。

    他也同意红着脸,少年嗓音稚嫩,说出的话也如山泉划过。

    他说:“等我考中秀才,我就去你家提亲。”

    少年的誓言轻浮,撞击在少女胸膛,在她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又两年,少年也越发出色,他的文章很好,学堂的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都言他日后定能考中秀才,甚至……考中举人。

    放榜那天,他回到村子,他兴奋地先去找少女分享喜悦,只看到哭喊着被拖走的少女,以及正在咧着嘴数钱的少女家人。

    再之后,他断了少女的消息。

    后来,他到了县城上学,认识了有钱的同窗。

    同窗撺掇他到风月之所,闻琴听曲,附庸风雅。

    他在那里见到了少女,少女浓妆淡抹,穿着一袭桃红水袖纱裙,香肩半露,玉手轻弹琵琶。

    他立在了原处,听不见同窗的呼唤。

    “玉儿……”

    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少女抬头,与之四目相对,琵琶声停。她看着他,张张嘴,却只是摇头,用软糯黏腻的嗓音嗔了句抱歉,又弹起另一曲目来。

    ……

    客栈的床梆硬,就算是易公公为了讨好他,特意让人加了床垫子也一样。

    东方潜仍睡的很不得劲。

    在梦里,他遇到了一个亡魂,亡魂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上。

    他摊出卷轴对着亡魂命令:“自行投胎。”

    “大人,小人有冤屈啊!”亡魂不敢抬头,只敢趴地上喊冤。

    “本王只渡魂,不申冤。有什么冤,你且到冥府再提。”

    东方潜说完,抬手将卷轴往亡魂身上盖去,亡魂立马消失在他眼前。

    他满意地看着功德处由零变成了一。

    等等,一点功德?

    东方潜一下从梦境中清醒,他拿出卷轴,看到上面功德果然是一点。

    他反复看那功德记载,怨魂冤魂,怎也该有十点功德,怎就一功德?

    那魂骗他?

    渡个冤魂就一点功德,那他得什么时候才能躺上那灵蕴床。看外面月色已暗,索性不想,他倒头,优雅地再次进入梦乡。

    …

    浑浑噩噩回到他的小屋。

    他住在大通巷里一户老人家中,那儿租金便宜,省下的钱都寄回家中,他还有弟弟妹妹,他……仅有的银钱都来自官府补贴。

    他,去不起那地。

    又一年秋深,没下雪,风很大,锥心刺骨的寒冷。

    他在屋子里收拾衣服,等不到秋闱放榜那天了……刚家里传来消息,他爹摔断腿,家里不止一张嘴要吃饭。

    生活可简,笔墨纸砚简不了,靠官府那点补贴根本不够用。

    县城的官学人才济济,他成绩只算中等,他没有自信,能在万千学子中突出重围。

    下定决心离开,他推开门,看到石阶上放着一个布包。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越过去,不该去看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他的眼睛,没法从布包上头放着的那木簪上移开。

    那个雕有两朵杏花,并不不值钱的木簪。那是他那时候能买的起最好的礼物。

    布包里有一套细棉布缝制的儒生袍子,还有一个钱袋,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信纸。

    他拆开信纸,偌大的纸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

    须之,考试。

    眼睛很涩,鼻头很酸。

    他抱着布包,一路快跑到那地,没人认识他口中的李玉儿,更没人会给他一丝脸面。

    他在那吵闹,险些被打断双腿。

    似是吵闹声传到了后堂。她身姿曼妙,步步生莲,缓慢从人群中走出。

    她说她现在叫妙嫣,一晚上得一两银子,他们早已经不是一路人。

    她让他赶紧离开,她说她用钱,买断他们的过往。她说,没必要执着于现在,让他好好安葬曾经的李玉儿,往后莫要再来这些地方。

    秋闱放榜那天,同窗庆贺:“须之,中了,中了,你中秀才了!”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他的内心,空空落落。他好像,好像曾许过什么诺言……

    他又去找到她,他说:“玉儿,我中秀才了,我……我还是想娶你。”

    …

    像是思绪被掐断,老人空洞的眼眸从匾额上移开,他看向满是杂草的院落。口中喃喃念叨,“不是……不是妙嫣,是玉儿,玉儿……”

    “我想起来了,是玉儿,是玉儿,我的玉儿……呜……”被刻意遗忘在角落的记忆觉醒,老人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嘴中呜咽。

    正如妙嫣娘子所说,他们不是一路人了,他越光鲜,就衬的她越不堪。

    “你有钱吗?就来这种地方。”女子杏眼虽蒙上水雾,口中吐露的话语却刻意带了尖刺。

    “去念书吧,去考试吧,你还有大好前程。”武装的再好,她都架不住心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玉儿,我会挣够钱,我会带你出去,我……”

    妙嫣嗤笑:“出去?来时二十两,出去……”

    她长叹口气,无力道:“两百两,我,你觉得我还能出去?”

    …

    离开那里后,路过大通巷口的大槐树下,他停下脚步,将那一头有些焦黑的簪子拿出。在槐树下,他拿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就像之前妙嫣不舍得烧掉簪子一样。

    黄土掩盖上的时候,他忽然心境澄明,像是封存了过去,他将心思只放在学业上。

    那个有钱同窗的妹妹很喜欢他,总借着见哥哥的借口,偷偷找他说话。

    她也很漂亮,是闺阁娇养出来的含苞牡丹,明艳大气。

    “须之哥哥。”她会乖乖跟在他们身后,甜甜地叫他的名字。

    同窗的家里也很看好他,为他盖了一座大院子,只等他春闱回来,就挂上那三字匾额,再谈婚事。

    “善善……”老人似乎又想起什么,他爬行到那院门前。

    “玉儿死了,善善也死了,都死了……”

    这一次,他厚着脸皮,找同窗借了二百两。同窗以为他是为了妹妹,爽快借给他。

    他赎回了玉儿,县里的人传他痴情,不忘旧爱。

    善善打了他一巴掌,恨他骗她。

    同窗打了他一拳,称要与他断交。

    玉儿很倔,她回了趟村子,再没出来过。

    玉儿死了,在他送她杏花木簪的那棵杏花树下吊死了。

    那天,正是春闱放榜那天。

    喜讯跟噩耗同时传来,须之榜上有名,须之……

    成了怀南县的第一个举人,最年轻的一个举人。

    像是任务完成,替他消除了怨念,卷轴闪过一丝光芒。南芝看到功德处的字数,从零变成了一。

    在南芝听到的那个故事里,怀南县的第一个举人老爷是个笑话,一边忘不了旧情人,一边攀附权贵,勾搭王家小姐。

    “那天晚上,善善独自一人来找我,我闭门不见。”老人缓慢开口。

    亡魂是没有眼泪的,只有两缕黑雾在他眼中弥漫。

    “我害死了她,我又害死了一个痴情女子。”

    “我怎忍心让她一人在外。”

    老人痛苦地闭上双眼,当年就是因为他闭门不见。善善只能独自回家,路上被酒鬼纠缠,逃跑途中不幸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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