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川大学开学日。

    生活区和校园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趁着政府支持修路围了一段,各学院迎新的帐篷就设在这里。

    人满为患的路口,私家车不能久停。后座开了门,江玿和陆一帜下车,江天华迅速从后备箱搬了行李下来。他拍拍陆一帜的肩膀,叮嘱了几句家长挂在嘴边的关心。又敲了敲江玿的脑袋,警告她不许在学校闯祸。

    邵玉摇下车窗,手掌放在额头上遮阳,对着江玿和陆一帜,把刚才来时在车上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大家和和气气的,有矛盾的话就把话讲开,不要有争吵,更不要斗殴,小玿这个一点就着的性格收敛一下,实在忍不住的话,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了,可以吗?”

    看似好声好气的商量,实则眼神锐利到藏着暗箭。好像江玿说一个“不”字,邵玉就燃起愤怒的火焰要她好看。

    江玿扁着嘴巴,说得委屈:“我哪有一点就着。”

    江天华帮亲,跟着搭腔:“就是。小玿没有。”

    “还没有?”亲妈反问一句,随即冷笑,从回忆录里翻找她脾气火爆的证据,“高中的时候,你同学不小心把滴了墨在你的画纸上,你是不是掀了画板还给了人家一拳?”

    “那是我刚画好的大作,还没晾干!”

    “初中的时候,有男生笑你舞姿差劲,你是不是又给人家来了一脚?”

    “那是他说话难听!”

    “哦,那小时候呢。”邵玉憋着大招一样,拿下遮阳的手,“一帜不小心压到你的辫子,你骑在他身上揍人,把他的脸都打肿了。一哭就是两个小时,谁都没办法。”

    猝不及防提到黑历史,陆一帜把头一偏,盯着热闹的校门口,掩饰尴尬的表情。

    太阳光刺目,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大剌剌站在底下。邵玉从车里找了把伞,塞给两个不知道保养的小孩。“快把伞撑起来。”

    自动伞在男生手里按开,罩住头顶。江玿自觉地迈入阴影内,两个人离得很近,站在车边听她妈把还没结束的叮嘱讲完。

    校园保安在催促挪车走人,再多的其他话也说不了了,邵玉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总结道:“总之,在学校千万别惹事。大事听一帜的,小事才听江玿自己的。”

    这一回,墙头草江天华又帮理,笑呵呵地附和:“就是。大事听一帜的。”

    “凭什么啊?”

    江玿试图反抗,但看见在转生活费的家长停下动作,丢来一个眼刀。

    头可断血可流,生活费确实不能丢。

    想到生活费,于是就噤了声,她乖乖巧巧地点头,“好好好。听他的,都听他的。”

    要紧事交代完了,家长们准备离开。

    临上车,江天华又拍了拍陆一帜的肩膀,用男人之间的语言,带着笑说:“我们小玿就交给你咯。”

    中年男子眼角笑出皱纹,副驾驶座上遮光的中年女子也换下叮嘱时的严厉。

    这个瞬间,莫名让人幻视纯白圣洁的婚礼。新娘拖着婚纱裙摆,由父亲将手交接到新郎手中,拍了拍,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小玿就交给你了。”

    陆一帜像睡眠不足,大脑缓冲不太迅速,听到这样一句,走了神又发了愣。

    幸而江玿一点都不浪漫的语气打破他不平常的幻视。“怎么把我说的像残疾人一样?陆一帜又不是我的护工。”

    他真的谢谢她脑洞大开的比喻。

    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陆一帜举着遮阳伞,抬高一些,露出足以让家长信服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

    一把伞下的两个人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转身往迎新帐篷走。

    车子堵在难于交通管制的路口,越过挡风玻璃,家长看着两个身影逐渐混入人流,还是担心地叹了句:“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听进去没有。”

    江天华伏在方向盘上,费力找角度去看在找学院帐篷的江玿和陆一帜,笑着说:“放心吧。”

    邵玉拿起手机,在他们看不见的身后,打开相机,记录了一张两个人开学第一天的背影照。

    碎花阳伞,红蓝帐篷,蓝天绿树,青春无敌。

    -

    新学年开学日是每年校人流量最多的日子。

    江玿和陆一帜在各自学院的迎新处签完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始终走在同一片伞下阴影里。

    生活区开放,周围新生多有家长陪伴。帮拿行李的,帮买东西,还有勾着肩膀挽着手臂在浓荫大道下溜达的。

    江玿和陆一帜只有一把遮阳伞,伞面小,他们也因此靠得近。

    走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很多新晋大学生。对于俊男靓女匹配出现的组合,大家心照不宣地投去眼神。

    江玿和陆一帜倒是不在意,因为他们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思考,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江玿转过头说:“我脸上有东西?”

    他看过去,在未消的三伏天里,女生的脸被晒烫晒红,即便素面朝天,也多了几分蓬勃的气色。她的脸上有汗,有笑容,还有对开学日的兴奋。

    陆一帜说:“有。”

    “有什么啊?”她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异物。

    “天真和愚蠢。”

    “喂!”她立马捏起拳头去捶他手臂。

    男生错身躲避,移开撑伞的手。曝在太阳光底下的江玿不得已拽住他的手臂,劝诫道:“做个人吧!”

    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落在路人眼里,亲密不言而喻。完全没意料到开学日当天随意出没的野生摄影师对着这个角落按下快门。

    咔嚓——

    定格住这个十八岁里重要的节点。

    到宿舍楼,在大厅领了校园卡和钥匙,和亲切的学长学姐还有宿管阿姨打完招呼,江玿一回头,示意等在门口的陆一帜可以行动。

    他被指使,搬行李箱上三楼,虽然是小菜一碟的举手之劳,但宿舍大楼里弥漫炎炎热气,离开大厅里嘎吱响又毫无用处的风扇,爬了几步楼梯,汗流不止。

    “你这行李箱里装了什么?”陆一帜问她。

    30寸行李箱塞满,两侧还隐隐凸出,很难不怀疑江玿把半个家装过来了。

    江玿走在楼梯上,听见这话一回头,很认真地回想昨晚理东西时都往里面放了些什么。“哑铃,20斤的羽绒被,十本厚度超过八厘米的课外读物,还有几件衣服。”

    “怎么了?”她微笑露出表情,眨眨眼睛,“不行了吗?”

    “……”

    陆一帜面无表情,放下拉杆,抓起侧面的提手,三步并作脸步迈阶梯上楼。

    他路过江玿。江玿随即嘿嘿一笑,跟在后面说:“骗你的啦,就带了一点日常用品。”紧接着感叹:“是男人果然不能说不行。”

    陆一帜停在楼梯中段,嘴角抿得直,回过头来和她吐出两个字:“闭嘴。”

    空了一个暑假的寝室有股怪味道,空调打开,阳台门也打开,空气流通很快,热意在18度的人造冷气中舒缓下来。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江玿手叉腰,一副大宅子管家的模样:“好了,来开工吧!”

    而事实是,她的确是管家。伸展手臂指挥空间里的另一个活人,她对陆一帜说:“我带了床垫,再铺一层。”

    枕头是她精选的乳胶枕,爬上床颇有仪式感地摆好,旁边还放了一个陪睡的娃娃。

    套被套时,管家总算做点了指挥之外的事。

    两个人抓起被子的四角抖动。

    天气很好,所以光线也不差。棉絮和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升起落下的被子让两个人的脸在对方眼里近似卡帧,陆一帜仍然没什么表情,任劳任怨地做完这些。

    江玿背光,看阳台外照进来大好光线映出陆一帜整张脸。

    少年轮廓流畅,头发留得不长,眼睛里没有不耐烦,专注在手里的被子上。单拎出他的五官,也许不敌那些长相极具记忆力的男生,但组合在一张脸上,确确实实是一眼帅哥。

    她得了使唤陆一帜这样一个大便宜,还不忘卖乖:“你还挺帅的。”

    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抬起来,霎时由各种光彩点亮。笑起来的时候,像林间拨开小片浓雾,显了山露了水。

    江玿说:“笑起来更帅了。”

    “谢谢,”他礼尚往来地夸她,“你还挺有眼光的。”

    被子套好,江玿铺在床上,然后又是手叉腰的模样,盯着眼前的陆一帜,清爽一笑,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也像刚刚训练完爱宠的青少年。

    “做得好!”江玿夸他。如果不是身高受限,他觉得她能干出摸摸他的头顶的动作。

    陆一帜在她寝室里拉开椅子坐下,“累死了。”

    她不知道哪里变出一个小保温杯,递给他,笑眯眯地问:“来点?”

    保温杯被拧开。

    铝制内胆里冒着气泡,冰凉味道冲出,不知道是什么,但陆一帜无负担地就着瓶口饮入。

    清爽可口,碳酸饮料中和度数不高的酒气,是夏天里的绿洲。

    补充完水分,脑袋开始放空。

    陆一帜盯着原木色桌椅,耳边是兴冲冲的江玿正在展望未来:“学生会要进的,社团也是要入的,朋友是要交的,课业也是要好好完成的。”

    这番话她已经在家讲过好多遍,陆一帜也听过好多遍了。

    话落,江玿眼神锁定劳工陆一帜,并且像新闻里的记者一样采访他:“这位同学,你知道大学生活的真谛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她在家也问过很多遍了。

    陆一帜说出标准答案:“多交朋友。”

    “没错,”她像个心理疏导者,引导着问,“你能做到吗?”

    “我尽量。”

    “那么,如果你和同学发生了矛盾该怎么办?”

    陆一帜想起车里车外邵玉的那番叮嘱。“把话说开。”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呢?”

    “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他万般配合她演这样的过家家酒,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不过这些都是你妈对你说的。”

    她挥挥手,不满的“啧”了一下。“别打岔。”

    江玿又问:“能进杏川大学的都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才,这点你同意吗?”

    “同意。”

    “那江玿能自己完成大事的决策吗?”

    她的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不能,”陆一帜反应很快,然后站起来,“监督你是我的任务。不要抢活。”

    她喜气洋洋的脸由晴转阴,眼睛里的下三白露出来,嘴巴也跟着瘪起来。

    反差太大了,她达不到目的只好恼羞成怒地赶人。江玿用手往空气里推了推说:“你赶紧走吧,女寝范围就不用你监督了。”

    阳台门关了。18度冷气让室内降温迅速,陆一帜用空调遥控板调到26度。他正有走人的想法,于是站起来,顺便把桌面上的纸巾丢到垃圾桶里,跟她说:“晚上睡觉别开18度,这里的校医院不是24小时营业,半夜求不到药。”

    她不爽地丢过去一包糖,被陆一帜接住。

    关心的话说出口总是带刺。江玿见招拆招,在他按下门把手时忽然叫住他:“你也是啊,不要故作高深地摆起一张冷脸,这里对帅哥的包容度可没这么高。”

    “我谢谢你。”陆一帜说。

    “还有!”

    门开了一条小缝,冷气流出,热气积极闯入。

    他又听见江玿说:“多交朋友,是大学生活的真谛!”

    她像模像样地握起拳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重述的这番话里满是苦口婆心的劝诫。

    陆一帜拿着手里那包糖摆了摆,拉大门缝,走进门外的热气里。

    艺术学院女生很多。进进出出,百花齐放。她们品味独特,拥有爱美之心,也违背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定理,还拥有发现美的眼睛。

    陆一帜走出江玿寝室门,下楼走进大厅的时候,笑着走进寝室楼的女生眼尖发现了他。

    十八岁的新鲜少年,竹节般拔高的身段,说不上风度翩翩,但也穿着足够被定义为品味不错的一身品牌。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走过大厅,路过各司其职的志愿者。

    冷脸在夏日里不算反常,却让巡逻的丘比特之箭绕道而行,正中了驻足的其他女生。

    有人走上来,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嘴上却能无凭无据地推销。

    “哈喽!新生吗?办电话卡了吗?我们办卡送宽带哦,一个月只要39块。”女生把自己的借口圆好,“我忘带传单了,我们加个微信,我把信息发你。”

    意义明确的接近,近乎搭讪的索要号码的方式。

    直球被推崇的感情主流里,即便不感兴趣也让人不会轻易地下了女生的面子。

    陆一帜眼神扫过她,手里还捏着一包幼稚的彩色软糖,江玿告诫的大学生活真谛犹在耳边,一瞬间,却像从右耳出去了一样。

    他别开眼说:“没兴趣,让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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