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

    淙淙的流水声渐渐占据了听觉,听起来似乎是溪流。

    黑暗中的视野缓慢地从灰色转为白色,一道不知哪来的光刺入眼帘,我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

    布料落在脸上的触感无比真实,湿漉漉的。

    我脑子停顿了一刻,意识到那好像是被水打湿的衣袖。

    好奇怪啊,我怎么可能湿了衣服。

    水滴顺着脸颊流淌下去,我于是挪开了那奇怪的触感,那莫名的光更加肆虐,仿佛有什么在强行让我醒来。

    拜托,我已经死了,让我安息不好吗?

    等等,我都已经死了两百年了,好像也没安息?

    最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啊,对,我把伊邪那美命给吃了。

    不对,我已经很久不吃人了,这一定不是真的,何况她好可怕啊,这下会被整个地狱通缉吧?要赶快跑路才行!

    那道光彻底充满了意识,我猛地睁开双眼。

    视野中是一片蓝黑色的天空,无数细碎的光点遍布其上,光点簇拥着一轮银白色的满月。

    啊,这又是哪里啊?我的刀呢?

    我伸手摸了摸,也没摸到。于是只好坐了起来。

    嗯,果然是坐在小溪里。底下都是鹅卵石,浅及脚踝的水流在一刻不停地冲击着水底。水的味道很好闻,就像是…就像是…

    荒川的味道。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的森林和岩石,没错,这个地方是……

    秩父…荒川的源头。

    在这里,山间的无数溪流汇聚成大河,向南,向南,一路奔流入海。

    夜风吹过树梢,带来树叶和花的味道。头顶的…那些叫做星辰的东西,已经百年未见。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是幻觉吧?

    我站了起来,发现衣服全在水里浸的透湿,头发也全是水,于是本能地用灵力去弄干,折腾了半天才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顺着溪岸走上了草地,我看见了月光下一望无际的森林,听觉里出现了其他声音。各种夜鸟的叫声,动物的脚步踩过枯叶的声音,虫子爬行在泥土里的声音…

    这幻觉好逼真,比死灵地狱的还强。

    不对,我记得我已经离开死灵地狱了啊。

    我感觉头脑有点迷糊,于是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脸朝下摔倒在地上。

    “哎呦!”

    一个脆生的嗓音,但不是我发出的。

    “谁?!”

    我紧张地跳出几步,才发现面前的地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穿着格子和服,头上包着头巾,一双漆黑的圆眼睛像亮闪闪的黑曜石,一眨不眨的瞪着我。

    之后我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尖叫。

    “啊啊啊哪来的人类?!”

    “啊啊啊你是妖怪吗?!”

    “妖怪?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哪里像妖怪了?我是个水神好吗?倒是你,人类女孩子在这种地方坐着干嘛?很危险的知道不知道?”

    对方也跳了起来,不客气地叉着腰,个子不高,气势挺足。

    “明明就是你踩到我了好不好?这是我的坟哎!”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地上有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几乎肯定完全看不出是座…坟?

    “抱歉抱歉,我没看到…等等,灵体在地狱里不需要坟啊,哪来的坟…”我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什么地狱,你在胡说什么呀,这里是云取山啊!”

    ”云,云取山?”我艰难地从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你是说…这里不是地狱?”

    女孩子的表情变得有点同情。

    “你是不是从山上掉下来撞到头了?”她说,“这是云取山呀,你是从哪来的?怎么头发的颜色是这样的?是狐狸吗?哎,我在这里呆了四百年了,第一次见到狐狸变成人呢!”

    我呆呆地看着她:“你是说,这里是人世?”

    “狐狸小姐,你真的不要紧吗?这里当然是人世啊!”

    “怎么会,我是怎么…”

    我晃了晃,坐在了草地上。

    我应该已经彻底消失了才对。

    最后明明应该被谁吃掉了…

    是谁来着?该死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狐狸小姐,狐狸小姐?”

    女孩子伸手在我眼前一个劲的晃,“你没事吧?这附近没什么人住哦,也没有狐狸的神社,啊,我记得那边有一户烧炭的人家来着,你是不是饿了?那家的孩子很好心,要不你去找点吃的?”

    “都说了我是个神,不是狐狸啊。”我欲哭无泪地说,“你是个幽灵吧?怎么没去转世啊?不转世的幽灵不是好幽灵你不知道吗?”

    “我在等我夫君。”女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个笨蛋在我死了以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虽然知道他是个笨蛋但我还是决定等他一起去转世,不过等了四百年了还是没见他影子,唉。”

    “四、四百年?”我大惊,“那你岂不是战国时就在这里了?”

    “对啊,我家以前就住这里嘛。” 她理直气壮地说。

    “没别的亲人了吗?”

    “没有,家人全在瘟疫里死光啦,我夫君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女孩得意地说,“我种地和摘野菜可是一把好手,所以从来没让那个笨蛋饿过肚子。”

    ”啊…听起来好棒。”我有点羡慕,“请问一下,这里离江户多远?”

    “江户?”

    “不对,现在好像叫…东京?”

    ”江户我知道的,是个大城哦!不过从来没去过,离这里听说要走一天呢。”

    “知道了,多谢!我先走啦!”

    “哎?这就走了?好不容易才遇到个能说话的人啊…”

    我爬上一处山顶。月光下,荒川像一条蜿蜒的玉带向远处延伸。

    荒川,我的荒川。终于又见面了。

    眼泪几乎瞬间流了下来。

    我毫不犹豫的冲到河边,一头扎进了水里,化作蛇的形态,化作水的形态。

    终于…回家了。

    河水的流速不慢,因此感觉没过一会儿,岸边就出现了村落,此时仍是深夜,村子里除了几声狗叫再无其他声音,只有木船上的风灯在黑夜中一晃一晃。

    我在水草和波浪间漂浮,月光洒在身上。

    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去了个很远的地方,过了很多年才回到故乡,一切都很熟悉,一切也都很陌生。

    我好像原本就属于这条河,但又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牵绊。

    是什么样的牵绊来着?

    完全凭着本能,我走到了一处破破烂烂的鸟居前。

    身体在发抖,但依然努力顺着那些被荒草覆盖的阶梯,一步步走上山去。

    路边的献灯像沉睡了百年的骸骨,在杂草间若隐若现。两百年前,灯火和星月之光曾照亮这条石头小路,然而现在只余荒芜。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眼前是齐腰深的荒草,隐约能看见…一些朽烂的不成样子的木头碎片。

    什么也没有,这片已经完全融入大地的地方,就是昔日荒川神社的所在。

    我站着愣了一会儿,拨开荒草向前走去。神居前的铜铃铛半埋在土里,石头做的手水舍倒是在原处,但没有一滴水,一窝雏鸟在里面嗷嗷待哺。

    没有柱廊,没有门,没有屋檐…这里什么也没有。

    人类的一切都不长久,最终都将在时间的冲刷下化为乌有。

    我坐在了一方白色石头上,那是以前神坛下方的地基,号称是从出云那边运来的石头,坚固无比。在这片荒草的森林里,它像一座小小的孤岛,我坐在上面,望着我心心念念的神社…的残骸。

    月光洒下来,四下寂静,只有虫鸣。

    倒也不错。我本来也是山林草木之神,与草木为伴也相当自在,况且这是生命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我回来了。

    我默默地说。

    我回来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边渐渐变成了粉色,然后是白色,金色,一轮旭日升了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雾霭中缓缓上升的日轮,那是两百年未见的景象。

    日出。如同世界的初创,雏鸟破开蛋壳,鲤鱼在早春的湖里吐出第一个水泡,蚯蚓钻出泥土,婴儿诞生在世上。

    真好啊…又能见到太阳。

    一直盯到眼睛快被晃瞎,我才躺在了那块石头上。也才意识到可能现在是冬天,草都枯黄了,阳光也不怎么温暖,但并不妨碍我晒太阳。

    冬日的天空是蓝色的,蓝色的天空。

    远处山下开始传来人声,有叫卖声,吵架声,某种奇怪的笛声,孩子的哭声…是人间烟火。

    我什么也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只感到心中一片安宁。

    安宁到空虚。

    不用战斗了吗?不用逃跑了吗?不用躲起来了吗?不用…惦念谁了吗?

    什么也…不用做了吗?

    这感觉真奇怪,明明是活了过来,却又像刚刚才死去。

    我躺在那里,看着太阳一点点爬上天空的正中,又一点点向西而去。阳光洒在脸上,全身慢慢地热了起来,好像有光在血管中流淌。

    不知道从哪跑来一只野兔子,毛茸茸的鼻子在我脸上拱来拱去。我痒的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它,它却一溜烟跑开了。

    我却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

    那是白皙细长的、少女的手,不再是灵体,而是有着牛乳般颜色的肌肤,指尖泛着珠光色泽,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方的血管。那是实实在在的血肉,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身体。

    手心腾起青蓝色的灵光,我试着运转了一下自己的灵力,果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但勉强还够施个小法术什么的。

    连神社都塌成这样了,我也不能指望更多,对吧?

    只是在左手的手腕下方,有一个血红的符号,像是字,也像是画。

    那是一朵莲花。

    心中突然升起了某种特别的感觉,这是什么来着?为什么我会有这个?

    好像忘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但我只想躺着晒太阳,什么也不想干。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我才站了起来,向着山下走去。

    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穿着奇怪洋装的女人,她看到我时愣了愣,然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啊啊啊鬼啊!”

    我看了看那条山路,前后都没人,难不成说的是我?

    啊,好像忘了拟态!

    于是我把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改成黑色,想了想,又整理了下身上的白色和服,然后诚心诚意地问她:

    “抱歉打扰您,但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比较像人类了?”

    她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果然不论哪个年代,人类都是一样精神脆弱。

    我把她拖到路边。然后顺着路继续走下山。

    路的样子完全变了。路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人骑着两个轮子的车,有人穿着奇怪的衣服,路边出现了奇怪的杆子,屋子的样子好像也变了…

    我只是一路向前走。还好没人再尖叫见鬼。

    因为有点搞不清方向,我拦住一个抱孩子的女性,礼貌地问:“抱歉,请问东京怎么走?”

    “诶?您说什么?“

    “我想去东京。”我解释道,“应该是一座城,有城门和城墙,还有护城河。”

    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抱着孩子匆匆跑开了。

    ……这个时代的人都怎么回事啊!两百年不见,一点礼貌都没有!

    问到的第三个人是个男人,他色眯眯地看着我,不住点头:

    “小姐是刚从乡下来东京府吗?要不要我介绍个工作给你?”

    “什么工作?”我好奇的问,“等等,您是说这里已经是东京了吗?“

    男人哈哈一笑:“当然,东京府可大了,你以前没来过吧?”

    “谁说的,我可是在江户城里长大的,江户不是改名叫东京了吗?”

    “江户?哦哦,你说的是江户城啊!你是要去那里吗?你今年多大?有十八岁了吗?”

    “啊?”我愣了愣,“我…差不多吧。”

    “成年了就好,没成年也没关系。跟我走吧,那可是难得的好工作。”

    “可我又不是要找工作,干嘛要跟你走?”

    “你不是要去江户城吗?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于是他拦住辆有人拉着的车,半拖半拽的把我拉了上去。

    拉车的人跑起来,我看到街道两侧都是店铺,行人很多,有的骑着两轮车,路上还有铁盒子一样的车在跑,路面渐渐变得明亮,那些奇怪的杆子上亮着灯,却没有火。

    “那个…是叫做电车吧?”我惊讶地指着那种好几个轮子的车说。

    男人噗的笑了,“没错没错,是电车,小姐你是从哪里来的?听口音有点奇怪,鹿儿岛?”

    “没有啊,我就是江户本地人。”我奇怪地说,“对了,请问现在是什么年号了?”

    那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大正,大正六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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