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尽了叶,皎洁月影抵不过浓浓熏烟,雕栏画槛、云台水榭都处在火海之中,廊下火苗蹿得比人身还高,每一庭柱被烧倾覆在地,拦住了江绾绾的去路。

    火势凶猛,整个玹府如坠入刀山火海,但是似这火势为何会短短时间之内涨得如此之高。

    此时选水路才是上策,要是寻长廊难免不会沾火星子,那岂不是引火烧身?怕火势更大,江绾绾不敢有片刻犹豫,伴着‘扑通’一声落水声跳入府中小池中,寻着溪畔朝着小匣子淌水。

    夜幕之下,时韫长身英挺立在穹顶之上下向下俯瞰,正好将溪涧的景象纳入眼中,雪缎芍药织锦裙裾浮在水面之上,又添火光倒映点缀,好似静池中暗浮河灯朵朵。女子轻颤着双肩,举步艰难,鬓发与衣裙被寒水浸湿大半,勾出女子的袅袅姿态。

    时韫眉眼不抬,赞道:“还不算太蠢。”

    溪水苦寒,好在迤逦一地的珠宝、黄金就躺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江绾绾摩挲了一阵才强撑上岸,拖着湿重的衣衫狼狈不堪地爬上岸,青丝上凝着水珠不打滴落,地面上留下浅浅两行脚印。

    江绾如视珍宝地捧起珠链、黄金、珠钗,未施粉黛的脸颊狠狠挼搓了几下,享受着片刻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都忘了还深陷火场之中。

    “还好,还好,真金不怕火炼。没有你们,我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

    莺啼似的呢喃陆续传到檐上。

    一切如时韫所料,差别无二。就只有易岭和蒋临才会信江绾绾是保他全尸才奋不顾身闯入火场的鬼话,她口中的比命还重、没‘它’就活不了的指代只不过是散落一地的金银细软。

    换而言之,他竟然还没一箱细软重要?

    时韫盯着丽影,短评:“愚不可及。”

    江绾绾怎么也想不到片刻之间自己的短评从‘不算太蠢’直降为‘愚不可及’。

    想起蒋临差点吓晕倒地,才意识到了蒋临错了意,他所讲的高枕无忧、烧光整个玹府不是为了杀江绾绾灭口,而是伪尸和玹府染成灰烬罢了,不留一点‘玹澈’的痕迹。

    他亲手设下的假死之局,险些因阿青的错漏和不按常理的江绾绾他功亏一篑,不过玹澈还是应了蒋临的恳求前来保住江绾绾,理由有二:

    其一,玹澈尸身刚回府玹府紧接失火已是过于巧合,若再搭上江绾绾一条小命,动静太大,官府肯定会插手彻查,反倒是毁了埋伏三年的棋局。

    其二,就凭江绾绾的榆木脑子掀不起浪。

    瞧着江绾绾无事,时韫欲转身离开——

    于此同时,四根庭柱拦腰而断巨大的崩裂声在深夜中炸开,紧接是闷声倒地的声响和女子扬高刺耳的呼喊一同响起,时韫侧耳又听到了几声剧咳。

    四根带火的庭柱倒地形成一个井字,上下叠加,东倒西歪,真如一口井捆住了正在其中的江绾绾,四方火墙,封住了她所有去路,浓烟侵袭而下,她喉咙失去桎梏倏然咳出声来。

    声音也渐渐沙哑:“救命。”

    可偌大的玹府无人回应....

    意识愈发模糊之时,一道颀长的阴翳好似从颅月之上坠下,又垂在她的头顶,江绾绾忍着咳抬头,见一位玄衣男子伫立在最上未燃的庭柱之上,一阵寒风携着火光的余热卷起他款款而来的衣摆,步伐沉稳,不急不慢。

    再望上一瞧吓得江绾绾心头一颤,此人怎么长得青面獠牙?仔细一窥,才发现是一个面具。

    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来者不善?

    可性命迫在眉睫,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不管男子是何身份,江绾绾急切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稻草:“大侠求你救救小女子吧,小女子今日刚丧夫,家底又被官府抄了,现如今小命也要交代在这了,人间疾苦啊!”

    说罢,她朱唇微抿,眼睫轻敛,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配上如泣如诉的遭遇,若是眼前之人是朱班头怕早已撸了袖子,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佳话。

    江绾绾修长两指攥在帕子似有似无地楷着珠泪,余光则是隔着绢帕暗里打量着男子。

    二人视线一碰,男子微微颔首,不为所动,立在月影之下幽幽地擦着白刃,折射而下寒光不偏不倚照在江绾绾的双眸,刺得她阖上眉眼。

    “你还真会给我添麻烦。”

    是极为低沉又沙哑的嗓音,全然陌生,狠厉、凉薄,然而江绾绾心底没来由得感到一种奇异的荒诞感。

    听着他话的意思,是想袖手旁观?

    江绾绾纤纤玉手拧着百蝶烟罗衫,用力得青筋乍现:“大侠,我知道我是麻烦您了,但只要您救了我,我定知恩图报。”

    时韫忆起她贪财视命的性子,微微挑眉:“可以,重金酬谢。”

    江绾绾紧咬下唇,脱口而出:“不行!”

    浓烟呛喉咙,她哑着声狂咳不止:“大侠....小女子存这些财宝甚是不容易,这三年日日夜夜才存了一点积蓄...”

    二人心思迥异。

    江绾绾不停地哑着嗓子讨价还价,时韫却没心思听,脸上毫无喜怒,只是远远遥望着灵堂的方向,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解救鬼话连篇的江绾绾,而是亲眼确保灵堂被大火烧光,关于‘玹澈’的一切深埋地下才叫人安心。

    可江绾绾不知他的心思,还以为是好处没谈拢,眸光低低:“除了财宝,只要大侠开口,小女子都许诺您。”

    这娇软的哭腔掺杂着一声蕴涵不屈的怒意吼得时韫闻之一怔,回过神来,目光也终于从灵堂的方向流转到楚楚可怜的江绾绾。火光倒映着她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姝色无双,姿容更添几分怜状。

    显然时韫没有将此娇颜放在眼里,视线一扫而下停在她怀间的小木匣上,里头呈着溢出来的细闪余辉,蝴蝶杜丹金簪、云鬓花颜金步摇、金丝八宝攒珠....都是明媒之时相赠的彩礼,确实够她余生无忧。

    只是这匣子还要几块通透的玉石吸引了时韫的注意,是他曾经用过的玉石狼毫,碧玉竹节砚,青釉龙纹瓷墨盒。

    时韫冷笑一声,他的用具不知何时竟成了江绾绾怀中的私钱?

    江绾绾也循着他的视线一路往下,停在了另处,身上群衫因浸过池水严丝合缝地紧贴肌肤,勾出芙蓉柳腰,甚至连霜色抱腹都若隐若现。

    这大侠不会要劫色吧?又倏然抬头见嘴角敛起一丝弧度,更骇得瑟瑟发抖。

    果真要劫色?

    江绾绾不自觉地吞咽一下,见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更是觉得脊背发凉,怨道什么矿世大侠,明明就是趁火打劫的登徒子!不过眼下保全小命第一,她只能委屈求全先央求‘登徒子’带她出去。

    江绾绾拢了拢鬓角的青丝,眉梢染上几分羞红,谄媚迎好:“古有以身相许的佳话,大侠救我,我理应如此报答。”嘴上讨好,暗里紧叠紧扣的双手,泛白的骨节隐隐出卖着主人的心虚。

    北面火光,南面沉黑。

    时韫长身立于阴翳之中,眸色讳莫如深:“若我没算错,你亡夫玹澈头七还未满吧?你违背世俗女训,不怕他死不瞑目?”

    江绾绾这一侧,火光亮得灼人,连垂下软睫的落影也根根分明:“不怕!”

    “玹澈呆头呆脑,只懂文墨,毫无夫纲。”江绾绾瞅着大侠身材伟岸,一身劲装勾勒宽肩细腰,隔着衣衫就已有如此明显线条,只怕是脱了衣服傲然风骨更甚。

    她顺着大侠的思路,言辞难免有些羞意:“而且,亡夫身材不及大侠十分之一。”

    时韫多了些冷峻: “是吗?可惜,我对江夫人姿容毫无兴趣。”

    音色动人,叫人心也凉了半截。

    四方火势侵袭而来,江绾绾不知哪惹到这位大侠了,一边瑟着身子一边呼救,可他丝毫没有动身救她的意图。浓烟滚滚灌入她的口腔,深入五脏六腑之中,呛得她意识模糊几近晕厥.....

    奄奄一息之时,江绾绾余光觑道颀长生硬一跃而下,倏然一股清冷的雪后松木之香萦绕她在鼻尖,莫名令她还在惊吓之余的心悸安抚下来,凑的越近,气味越浓。

    未几,身体一轻被人腾空抱起,腰间只覆上一掌却能完完全全搂着整个蜂腰,并且灼热得烫人。

    江绾绾还是头次知晓男人的身子如此之烫,如同这烧人的火一般。

    明月高挂,清辉洒满临湘县,时韫抱着江绾绾摒气一跃而上,二人的影子斜落在青檐之上,姿态亲昵到严丝合缝。

    思绪越来越淡,直到额间依到有些灼热的胸膛,江绾绾趁着思绪弥留之际,双手不安分地抚上他的衣袍,松开他的领口。

    正在轻功疾行的时韫观之色变,刚欲出声,江绾绾却眼疾手快往里扔了一锭金子,而后额间沉沉地抵在胸膛之上,声音如涓涓细流:“我江绾绾不是吝啬好财之人,这一锭金子就当多谢公子救我!”

    话音甫落,时韫又见她丹唇一张一翕:“江绾绾,你啊,此生只能大气这一回了....那可是一锭金子啊....你怎么能打肿脸充胖子?”

    时韫:.....

    江绾绾又泄了些零碎不成形的吃喃:“身材果真不错~”

    她又含羞埋头,蹭得时韫胸膛一阵痒意:“果然书生不能跟武生比啊~来世绝不再嫁书呆子,中看不中摸!”

    时韫脸色铁青。

    *

    青烟滚滚飘上天空,千里良驹的蹄声与泠泠作响的金赐御铃声互相掺杂,车辙驶过,一辆单辕驷驾马车行驶过铜锣道,乞丐的破碗之中竟多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朝着如此南方跪地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聒噪...和江绾绾一样....

    时韫眉头轻晒而后捧信件至灯下,用着腕压指移的法子逼着自己一字一字融读,不去计较今夜插曲。

    摇曳不定的烛火忽明忽灭,得了信纸的添作燃料火势一下漫上,顷刻之间差点燃到那双纤长的指节。

    晨光熹微。

    西南面的汴京灯火通明,其后临湘县渐行渐远,而后消失不见。

    赶车人易岭微微扯进朱丝缰绳,余光微微朝后打量。

    主上自从北川之战归来之后,就已经不是在草原策马扬鞭,一逐雄鹿的飒爽侯爷,也不是他印象里弯弓射燕、春光明媚的尚武之人。他变得冷漠、狠厉,且越发捉摸不透,握刀手转而提前了狼嚎,刀尖的血也饱成浓墨凝于笔锋。

    一心尚武的时韫如今好似真的承了玹澈的书生身份,在官场沉浮,玩弄权谋算计。

    “不必藏着,想问什么?”

    车内的时韫听不出情绪。

    易岭在心中盘旋许久,实在不敢问北川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自觉攥紧了缰绳选了个松快的话题:“夫...”,刚吐出一词又恍然察觉不对,殿下与她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夫妻,临近嘴边生生吞了下去:“江姑娘无事吧?”

    “嗯。”

    时韫如今话少得可怖。

    “那江姑娘现在身在何处?”

    “不知。”

    “啊?”

    “不记得扔在哪条小巷了。”

    “啊!”

    一声呐喊,惊得马匹都受了惊,马车颤颤抖动。

    时韫有些不悦:“你很关心她?”

    易岭是个指挥舞刀的粗人,跟了时韫多年耳濡目染,也懂了点伴君之道,参透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勒紧缰绳调转方向连带着话锋也随之一转:“主上,京中可是传来了什么消息?一切是否如主上所愿?”

    时韫低头吹灭火烛,长身融于静谧夜色。

    惜字如金:“如愿。”

    今夜收到暗信,圣上已经下旨将负责主司的礼部尚书—蔡景、侍郎苏易打入地牢。以‘玹澈’这个金科状元的假身份一连折损太子阵营的两位大将,太子现如今应在东宫之中头痛不已,也不枉他费劲心血备上此回京大礼。

    时韫闻眸色晕开一抹冷意,亦如他来时的北寒之地,寒意彻骨:“但愿东宫之位,皇兄还能做的稳当。”

    易岭:“太子殿下应想不到您还活着,希望殿下此次回京,一切顺遂如意。”

    不止是太子殿下,应该是世人都未料到淮安王——时韫还会活着。

    所有人都觉得包括曾经的自己都一心笃定时韫早已战死在了北川沙场之上,直到秋时,易岭回到老家临湘安顿,正在庭院中拿着扫帚洒扫着枯黄落叶,伤痕累累的时韫拖着残躯跌跌撞撞出现在他眼前,天子骄子此时却如一只丧家之犬,身上的衣袍早已被血渍氤成了玄色,腥味刺鼻。

    “扑通”一声,扫帚应声坠地,扬起一地沙尘,卷起落叶,与此一同坠地的还有这三年来日夜煎熬的心。

    那时喉间哽咽,言辞沙哑似吞了刀:“殿下,你还活着...”

    比自己的嗓音更哑的是时韫之言。

    “死了,葬了。”

    “世上再无淮安王,也无时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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