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修来扬州一个半月干了些什么事,叶云满是完全不知道的。照理说有三四个人成了专门保护他的护卫,叶云满觉得自己应该功成身退了。可偏偏说出口的承诺不能当厕所里的纸,她是实实在在被自己满嘴跑马的习惯给害惨了。

    但扬州也实在是个太能消磨人意志的繁华地、温柔乡。风里来雨里去、打过海盗轰过西班牙人、见过法国国王英国女王的叶云满不过在扬州待了半个月,原本满腔沸腾的心火就慢慢变得温吞了,总想着今天去哪家酒楼吃美食、明天去哪家书局,最后变成了完全旅游的心态。

    想着歇一歇、歇一歇,结果这一歇还真要变成家里蹲了。这一日叶云满雇了软轿去扬州城南的手艺师傅那取定制的添妆样头,顺便再把画的几个饰品花样子拿给师傅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轿子经过二里河桥时却逢官兵拦路。轿夫在路边停轿,叶云满掀开轿帘往外瞅,就看见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下属的缉私盐统领骑着高头大马,控缰等候于二里河桥头。而几十个盐运使司的兵丁腰挎长刀一窝蜂地涌入二里河街东头几家卖粮油盐米的小店,一阵盘查。

    片刻后店铺内响起妇孺老幼的哭喊和打砸东西的声音;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不停地有沉甸甸的麻袋从铺面中被扔到大街上。见周围簇拥过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缉私统领一个眼神,便有盐运使司的官兵抽刀往麻袋上一捅,立时便有白花花的粗盐从缺口中漏出来,撒了一地。

    时间越久,麻袋越多;到了后头藏在油桶里的、米袋里的、缝在枕头里的……都被搜剿了出来。凡是涉案的人,不分老幼全部枷号锁拿了就走。

    叶云满将轿帘挂在帘钩上,双手合握、手肘撑膝,弯腰探头凝目静静旁观。枷号队伍中忽有一老妇嘶号:“盐吃人啦!”,冷不防冲破官兵阻拦,一头碰在了叶云满轿门五步前的石墩子上。

    白梅红梅倏然绽放,一路开到了叶云满的月白缎面高底鞋面上。

    她无视鞋面上和面前的一地鲜血,依旧静静地看着那一队哭天抢地的枷号队伍,神色莫辨,身躯却忽然成了雕像般。

    缉私统领本是不耐烦给老妇收尸的,不料副统领在他耳边低语一番后忽然变了脸色,急匆匆下马朝叶云满的轿子走来,边走边命令手下迅速牵走倒卖私盐的犯案人员并清理掉老妇尸体,莫污了贵人的眼。

    “叶小姐,无知刁民冲撞了您,您可有吓到了?是否需要下官遣人护送您回府?”缉私统领八尺男儿,却挎着刀弯着腰朝一个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谄媚献殷勤。

    叶云满皱皱眉,扫他一眼:“你认识我?”

    缉私统领连连点头,涎着笑脸:“您送盐院大人到任的时候,下官有幸见过您。您要不要……”

    叶云满看他和身后的副统领长得颇有五六分相像,忽地打断他的话,问:“你姓什么?”

    缉私统领一愣,以为自己快要爬上大船了,难掩喜意迅速回答:“下官姓刘!是刘家……”

    “副统领姓什么?”叶云满再次打断他的话,突兀地问。

    “呃……”刘统领不明白怎么回事,愣了一会儿才又答道,“他也姓刘。”

    “嗯。”叶云满点头,一拍轿身,“继续你的公务,我只是经过。轿夫,待官兵散了再往城南闫家祥金银铺子去。”说罢,她放下轿帘,隔绝了众多窥探的视线。

    “叶小姐可需要护……”刘统领依旧不死心。

    “不用。”叶云满果断拒绝。

    刘统领被人当众拂了面子,五官扭曲却不好发作。直到离轿子离得远了才朝空气一挥马鞭,暗骂了几声“婊子”。

    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叶云满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厨娘烧的、她最爱吃的土豆蛋汤都未动一下。叶鸿修瞄一眼就发现她状态不对劲,放下碗筷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提醒她回神:“小满儿,你有什么心事?”

    叶云满怔了怔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面露焦急的兄长,斟酌一下,问道:“大哥,盐商交盐税是怎么算的?”

    叶鸿修条件反射般答道:“每引向户部缴纳一两一钱七分,一引可提盐二百斤,扬州府每年引额三万张,当缴银三万五千一百两白银。”

    “才这点?”叶云满微微蹙眉。

    叶鸿修挑挑眉,看着她,不说话。

    叶云满思索了一会儿后,才又问道:“在大哥你来之前,历年盐政向盐商们征收多少?”

    叶鸿修叹道:“每引三两,端和二十二年倭寇大举进犯时最高达每引五两。”

    “……”叶云满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怒极反笑,“盐商便把高额税和成本全压到定价上,难怪说‘盐吃人’了。”

    “官盐价格居高不下,亦非我所愿见到的。”叶鸿修叹息,忽地话锋一转,问她,“但身为新任盐政,搜剿私盐是我份内职责——小满儿,今日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叶云满微微阖眸,语气中不无怜惜:“今日去城南拿添妆样头……路过二里河桥时有个老妪撞死在我面前了——大哥,你便没有什么想法?”

    叶鸿修覆着她手背的手一颤,慢慢收了回去。叶云满盯着那只渐渐缩回的手,眸中溢出失望来。

    主屋内一片沉寂,直到灯花爆了一声才让叶鸿修回过神来。见她满脸失望神色,他苦笑一声,解释道:“小满儿,两淮盐务积弊甚深。若我贸然大动干戈,不只是我,恐怕连你也无法活着出扬州地界,需静待时机。”

    “那皇帝派你来两江巡盐到底是作甚的?来镀镀金吗?”叶云满心中郁结,一时口不择言语气激烈。话刚出口她自己也后悔,却拉不下脸来,只能僵着。

    叶鸿修倒也不恼,因为他知道有此疑问的不只她一个。他短促笑了一声,让叶云满分不清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谁:“皇上派我来,自然是来要钱的。”

    叶云满原本就凉了半截的心这下更是拔凉拔凉的。她抿抿唇,脸色难看:“所以你不是来整顿盐务、减免盐税、压下盐价的,而是来替皇帝追钱、追不到才打出反腐牌子——最后拿到的钱,是进国库,还是进皇帝的小金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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