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又在装傻,纪瞿有些不满。但也知道不可能从她那里套出什么话来,亦欣赏她没有趁机举荐自己兄长的谨慎,表情一时有些诡异的满意又不满:“你不肯说也罢。既如此,等我们顺利脱险后再回来教训薛三石。”

    叶云满听他主动提起,不由雀跃:“三殿下你打算怎么收拾他?流放还是枷号游街?赵姐姐就别连坐了吧?她也是被薛三石买来的可怜人,不如你行善积德将她收作女官?不行,不如让我带着她回叶家!”

    纪瞿盯着她,表情更诡异了:“薛三石没犯什么案吧?何至于要我给他定个徒刑?你还想给他枷号?”

    叶云满哽住,逐渐憋红了脸,气闷地问道:“他串通拐子买媳妇不算罪吗?!他殴打孕中的妻子不算罪吗?!”

    纪瞿摸了摸冒着胡茬的下巴,一英俊朝气的少年愣是被胡渣和这动作衬成了老气横秋的中年大叔样:“大宁律例有条例言:‘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须妻自高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罪收赎。至死者,绞。’先不论薛赵氏是否被人拐子拐卖来的,仅以你后一句论,要想定薛三石的罪,你得让薛赵氏亲自指证他。问题是,薛赵氏有那勇气吗?”

    叶云满头渐渐低了下去,嗫嚅:“赵姐姐应该是……没的……”

    纪瞿挑挑眉:“既如此……况且若薛赵氏真能成功,你要她日后如何自立自处?她带着孩子如何再嫁?”

    叶云满撇嘴,不服气道:“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纪瞿颇为头痛,揉揉眉心:“你是打算让她当你孩子的奶娘?宫里头对奶娘要求很严格的,薛赵氏若是和离又失怙失持,是断断进不了宫的。”

    “谁说我要生小孩了!”叶云满下意识反驳道,“小李子好忽悠,才不会那么迂腐一定要我生娃呢!”

    话音落下,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纪瞿低下头静静盯着她,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忽有两侧颊骨微微凸起,似乎是在咬牙切齿;他虽不说话,但盯着人时气势却是极其惊人且压迫感十足的,饶是叶云满两世为人此时也被吓得恨不得咬断舌头。

    但她转念一想又不觉心虚了——她干嘛要心虚?一没两情相悦二无媒无聘,他纪瞿和叶云满有什么干系?!不过就是一起落难、互帮互助的情谊罢了,回头得救了,保准又是水月庵快活!

    叶云满顿时底气十足,眼神也不游移了,指示纪瞿:“蒙三殿下厚爱,奈何臣女已有婚约了。”

    纪瞿似看穿了她的想法,又好似对这个搪塞设想过许多回,冷笑:“无媒无聘、父皇也未曾下旨,这算婚约?蛐蛐你是不是又想来一句你和李盛阳两情相悦?本殿下看你以往作风,别说李盛阳了,恐怕连元振都入不了你青眼——还想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来搪塞本殿下?本殿下看李盛阳对你也不甚上心,你也就一般般了,本殿下勉为其难可以等你长大娶作正妃。”

    ……纪瞿我艹你大爷!

    叶云满暴跳如雷想出口成脏,蹦到一半愣是忍了下来,不断深呼吸试图压制沸腾的怒气——冷静、冷静,这可不是叶鸿修或李盛阳可以忽悠的,也不是陈元振可以与之辩论的……这特么的就是一大爷!!!

    叶云满脸上的笑容因强制忍耐变得古怪非常,与其说是笑更像是犯了牙疼。她揪了两根醡浆草囫囵塞进嘴里,将之想象成某人的脸皮狠狠嚼着。

    纪瞿看她无法反驳又气鼓鼓的模样便觉分外有趣,心中的憋闷感散去少许。

    叶云满忍了半天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冲动了,挤出笑容,诚恳说道:“三殿下,我诡诈多端、言行粗鲁且嫉妒心极强,实非良配——我大姐或者你表妹不如考虑一下?温雅贤德、人还长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纪瞿冷哼,面露厌恶:“一群蛇蝎心肠、面慈心烂的毒妇罢了。”

    叶云满咬牙:“实不相瞒,我也是毒妇!我害过四公主、小石头,打过无数贵族子弟!我可是比她们要凶悍百倍!”

    “……”纪瞿上下打量着昂首挺胸、一脸悍然的小女娃,突然感到语塞。

    叶云满见他默然无以应对,立刻趁热打铁:“三殿下你看我才这点年纪就如此凶残,谁娶了我肯定会家宅不宁——小李子还能容忍我,三殿下你如此尊贵傲然必定是不可能容忍我的。与其将来日日争吵你闹成笑话,不如及时止损。”

    纪瞿始终沉默。月色下女娃面容虽幼稚,神色却是如成人般的坚定不改。他心中烦躁,因为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头一次遇到这样视自己如弃履的人。

    似乎过了好久纪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言辞锐利得近乎质问:“蛐蛐,你为什么看不上我?或者说,你看得中的人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样的话叶云满便猜到纪瞿有了退意,因此也不在意他咄咄逼人的语气,歪头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与我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无关——我想要能自由出入府邸、上街不用带帷帽的自由;我想明天吃什么、怎么吃是由自己决定而非祖制规定……简单来说,我想要过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对面露讽刺的纪瞿宽容笑笑,继续道:“殿下你会笑我年幼无知、痴心妄想,我理解。所以很早以前我就权衡过并下了决定:既不可得,便退而求其次。小李子将来逢战事势必会随抚远侯出征的;我会点医术自然是会被当做随行军医一起带走,而不是当成人质被扣押在京中。只要能随军出发,再苦再累也有沿途风景、塞北风沙可赏。且抚远侯是武将家族,规矩并不多。”

    “可是殿下你呢?”她声音渐渐轻柔,却字字如刀,“嫁给你,空有荣华富贵,一生所见却仅仅是王府后院那四四方方的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如提线木偶为祖制所缚;还得看你一个个美人纳进后院,对妻妾相争强装笑靥。”

    “人各有所求。殿下你想争金銮殿上那把椅子,自当配求荣华富贵、可提供助力的世家贵女;我想求游行天下、自在不羁,真要论起来只有索恩条件相当——可恨他年岁太大,若是他只大我十岁,我哪怕是抛了尊严、离家去国也要追他的。”提起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叶云满笑意微微,极是坦荡自然,“虽然我退而求其次选择遵从祖辈订下的婚约,但若小李子将来遇到倾心相爱之人,我也不会厚脸皮霸占虚衔。”

    ——她没说出后续二十年的离婚计划,怕刺激到神情僵得像死人的纪瞿。

    过了老半天纪瞿才沙哑开口,高傲的少年就算流落深山也未曾低过头;此时却如斗败的公鸡,气势低迷:“照你所说,我还不如只会傻笑的李盛阳了。”

    叶云满摇摇头:“三殿下你是人中龙凤,只是各人所求不同,凑不到一起罢了。再者如今你我都年轻,一时的乱花迷眼不一定就是真爱。”

    纪瞿颓废了一会便重新振作,倒也没有死缠烂打,只是颇为诧异:“蛐蛐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你才十岁,为何会连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的人生都计算得这般……精细?”

    叶云满愣了一愣,又搬出之前的说辞:“我母亲十分不喜欢我,为了讨生活、过得好点,只能早点懂事早点谋划了。后宅女人多的是落井下石、心肠歹毒之人,有时候不得宠连仆从也瞧不起人。”

    但她自己心知绝不是这个理由。她是异世生魂,强壮不出稚女幼童的天真无邪,又不得生母欢心,只能费尽心思将叶老爷子当成老板去讨好。

    旁人都以为她生活过得如何顺心,却不知道她每天强装笑脸有多心累。叶老爷子脾气火爆不喜欢听娘们哭,所以十年来她从未在叶老爷子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练武从马扎上滚下来时、次次被陈氏诅咒为什么不是个男孩时、被女先生用竹篾抽打时,她都没有哭;因为叶八是个叶老太爷喜欢的坚强孩子,她不应该哭。

    面具戴久了就以为真的是自己了。叶云满不是没有受过委屈,只是没人会喜欢哭丧着脸、不停抱怨的人,于是她将自己包装成了坚强的人。

    说到底,到哪也不过是个委屈社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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