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余晖横照下,湛蓝云天相接处,刺出一道金晃晃的霞光,染透了大半边。

    入夏以后,天光渐渐长了,这都已经是晚上七点,外头仍然亮堂。

    天边的橘红色云彩沉下去,走走停停的,浮擦过城中耸立的高楼顶。

    接到闺蜜的电话时,曲疏月刚下班,头发盘在脑后,一身深色行服,对着手机屏幕犯愁。

    她家小区附近这两排快递取件箱是新装的,曲疏月不大会用。

    鼓捣了半天,扫了箱身上的二维码,认认真真填写,到最后,快递没取出来,倒差点注册成派送员。

    余莉娜这三个字震出来的时候。曲疏月手一哆嗦。

    她划开接听键,因为着急,语速也有些短促:“喂,怎么了?”

    “王冕他真是太过分了!”

    “说好六点下飞机的,让他来接我,现在都快到七点了,还不见人影!”

    “我打电话过去,他竟然还有脸说他忘了!他怎么能这样?”

    “这一次,我一定要和他分手。”

    余莉娜连珠炮似的,输出一通怒火。

    这套连招,在曲疏月这里已经不新鲜了,基操而已。一般以“王冕他太过分了”开头,中间夹杂一段血与泪的控诉,到“这一次一定分手”结尾。

    莉娜和她这个富二代男友,谈了三个月恋爱,期间吵过不下上百次架。

    一开始,曲疏月还会耐心又温柔的,端杯茶给她,坐下来听她详细阐述经过。

    听完以后,一字诀奉送给余小姐——“分”。

    可不到两天,这俩又厮混到一起去了,搞得曲疏月里外不是人。

    她现在也没什么宏伟的志向,只有一个小心愿,希望将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不要找她当伴娘。都明里暗里拆散了人家那么多次了。

    曲疏月脸皮薄,她是真不好意思站在那儿,若无其事的祝福这两口子。

    她站在快递柜边,听完后,也没跟着批/斗小王同志,只是问:“那要不要我现在去接你?”

    余莉娜说不用:“我已经自己打车回来了,晚上去你那里住。”

    曲疏月仔细叮嘱她:“好吧,路上小心点,车上别睡觉。”

    “知道啦!”

    莉娜听笑了,曲疏月长着一张幼圆的脸,看起来很减龄,但其实比谁都要温柔细致。

    大概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读初中时,曲疏月的妈妈患乳腺癌去世了,曲正文再婚后,继母怎么看她都不顺眼,赶到了江城的外婆家去寄养。

    后来,还是曲老爷子从南边疗养回来,问起孙女的下落,才知道她被曲正文夫妻俩送走了。

    曲正文站在严厉的父亲面前,说:“没办法,爸。疏月在家吧,敏君总找由头和我吵架。”

    廖敏君是曲正文续娶的妻子。

    曲老爷子指着惧内的儿子,破口大骂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呢!你也配当人爸爸?”

    这样才把曲疏月接到身边读高中。

    曲老爷子是书画界的名流,曾拍出过一幅上亿的国画,轰动一时。

    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继承衣钵差了那么点意思不说,还被娇惯成个庸懦性子。

    托他家老爷子的福,在文物局谋了个一官半职,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三年前,曲疏月从伦敦回来,进了GK银行的总部上班,在综合部负责行政工作。

    曲疏月挂了电话。

    她费了大力气,才把两个纸盒拿到手,蓦然一转头,身后站了个年轻男人。

    陈涣之一手夹烟,站在她下面一格的台阶上,仍要比她高出许多。

    眼前的人穿一件象牙白的衬衫,袖口卷起来,挽到了肘部,露出一段冷白调、结实的小臂。

    衬衫其实很不好穿,因为它最能考较一个男人的品味和风度,但陈涣之是顶级的衣服架子。

    他身形峻拔,占了宽肩窄腰的便宜,穿出来舒展得体。

    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桀骜少年了。

    曲疏月的表情,明显愣住了几秒:“陈、陈涣之,你好。”

    毕竟多年没见了,这冷不丁的一下子,真想不起他的名字。

    陈涣之沉默着,看向她的目光很静,很冷。但就是不发一言。

    曲疏月有些紧张的,吞咽一下,他莫不是来寻仇的?

    高中结下的那点梁子,都已经过去九年了,陈大公子还放不下吗?

    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吧?

    冤家宜解不宜结,曲疏月也不想为那么件,小儿女情长的旧事,弄得跟他陈涣之难见面。

    她虽不大出门,也不常参加京市公子哥儿的聚会,但奈何曲老爷子的声望太高。

    城中那些显贵们,每回有了什么红白事,总要下份帖子到曲家。

    仿佛同曲家来往,身上也能沾一点文人清流的风骨,讲出去都体面的。

    陈涣之默了片刻后。他终于出声:“你好,曲小姐。”

    他的声调又清又薄,如同黄昏时分,山间拢起来的一层雾。

    曲小姐?什么鬼。

    陈涣之长大了以后,还变成个礼貌人了。

    这完全不符合曲疏月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小时候,那一张嘴不是挺横的吗?今天不高兴了,路过的狗都要挨两句骂。

    疏月面上笑着,仍然言语温柔:“你好,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拿快递吗?”

    直到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

    陈涣之指了下车身,语调淡淡:“不,我等司机来接。”

    “好的,再见。”

    曲疏月巴不得他赶紧消失。

    根本也懒得去问,他怎么会屈尊降贵,出现在马路牙子上。

    上车后,陈涣之懒散往后一靠,叠着腿,坐在后座上,淡声吩咐:“去电视台。”

    偏头点烟时,后视镜里的曲疏月,抱着她的快递,如释重负的走开了。

    他吐出一口白烟,唇角微勾,轻哂一下。

    这座小区在金融大街附近,曲疏月每日下了楼,步行到总行只需要十分钟。

    是她刚去上班时,曲老爷子送给她的礼物,曲疏月也没推辞。

    但被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曲意芙知道后,在家里大吵大闹的,嚷嚷着说爷爷偏心。

    从小到大,把曲疏月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蘸笔铺墨不算,现在更不得了,直接送这么大一套房子。

    这句糊涂话,在曲家的佣人间传遍了,最终,鼓弄到老爷子耳朵里。

    他不以为意的说:“我老头子的心历来是偏的,她们母女到今日才知道吗?”

    就是要偏疼小月给她们看啊。好教人不敢欺负她。

    曲疏月简单做了顿晚饭,三文鱼沙拉开放三明治,复刻了杯黄油奶霜拿铁。

    在伦敦待了将近两年,因吃不惯那些难入口的食物,她只好自己动手。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余莉娜气冲冲的,提着行李箱杀过来。

    曲疏月摇头,把白瓷杯放在露台的圆桌上,去给她开门。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接着是万向轮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再看见披散头发的余小姐。

    “这是怎么了?”

    曲疏月迎上去,抬起手腕,想要去摸她的脸。

    余莉娜大力揩了下眼尾。她强忍着泪:“没什么,我和他分手了。”

    曲疏月忙扶了莉娜到沙发上坐,急道:“你分手就分手嘛,哭什么呀?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和王冕分手是因为,我刚突然去找他,撞见他和别人在接吻!”

    余莉娜还是气不过,一边说,一边大力捶着沙发。

    “宗桑!狗东西长得不怎么样,玩得这么花。”

    听见闺蜜被欺负,曲疏月再柔婉的脾性,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余莉娜听见这句江城话,破涕为笑,抹了把泪说:“还是头一次听你骂人。”

    “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拿铁喝吗?”

    曲疏月摆了下手,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不如先填饱肚子。

    余莉娜抽了张纸巾:“要,吃饱了我好睡一觉,明天去他家搬东西。”

    她点头:“这次跟他断干净,以后别再来往了。”

    曲疏月一直是不看好这个王冕的。

    您家庭条件再好,长得再怎么清秀招人,几次三番惹我朋友不痛快,那就是你该死。

    那在她这里,就注定不受待见,她就这么双标且固执。

    余莉娜接过三明治,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像撕下王冕的肉。

    她嚼着三文鱼:“我没那么容易放过他,这个渣男!”

    “喂,你骂两句,抒发一下就得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别乱来。”

    曲疏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余莉娜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保不齐真会做出格的事情。

    余莉娜含混不清的:“知道知道,别老给我上思想课。”

    洗过澡,姐俩儿穿了清一色的睡裙,躺在沙发上。

    曲疏月在翻看她同学的朋友圈,余莉娜拿着遥控器,无聊的换台。

    屏幕跳到时政新闻时,电视台的直播间,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在接受采访。

    高清的长镜头下,陈涣之那张脸一点硬伤都没有,俊雅的不似人间凡物。

    要知道,电视台的摄像头都是照妖镜,会把脸上的瑕疵放大无数倍。

    但陈涣之扛住了,他脊背挺直,姿态松弛的坐在沙发上,举手投足间,满身清贵气快溢出屏幕。

    这也就是电视台没有弹幕吧。否则非霸屏不可。

    余莉娜忙去拍曲疏月的腿:“疏月,你快看,快看。”

    曲疏月拿下手机,懵懂的看向她,夸道:“很好,你皮肤真白。”

    “......不是让你看我,你快看陈涣之。”余莉娜说。

    “呀,你怎么认识他?”

    曲疏月被提醒后,觉得不对。

    按理说不应该,余莉娜是江城土著,连大学都是在本地读的,今年才跟家里闹翻,跑到京市来自力更生。

    余莉娜说:“我跟王冕去过一场饭局,里面有他。哦唷,那个高傲样子,金是金贵的了。人家喝酒他喝茶的。”

    曲疏月被她逗笑:“那才是他呢。”

    她说完,黑亮的眼珠往电视上一剽,刚好镜头转到了陈涣之身上。

    他落拓坐着,疏落抬手时,扬起一截子白衬衫的袖口,端方又稳重。

    她又拈过一本杂志,伸长胳膊,叉了一块蜜瓜吃。

    余莉娜说:“听说他现在是宝丰集团的总工程师,厉害的。”

    曲疏月鼓着一侧的腮帮子:“我不意外,他本来不就这样嘛。”

    陈涣之当年是保送的Q大,参加各种数学和物理竞赛,拿奖拿到手软。

    曾经他们还是前后桌。

    高一上学期,疏月从江城转到京市,办好手续那天,班主任领着她进教室。

    当时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班上的座位都已安排好,又不好挪动。

    加上曲疏月高挑,并不算矮,她站在讲台上,轻声细语的自我介绍完,不等老师发话,自己坐到了倒数第一排。

    她本打算一个人,孤寂寂的,就这么打单坐着。困难总是要克服的。

    曲疏月也不准备告诉爷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如果说了,他一定又要去动他那些老关系,找老师说情。

    爷爷已经对她够好了,上学安排了司机,中午又让慧姨送餐,不肯再让她受丁点委屈。

    本来,把她从江城接回来,再安排进这个京市有名的重点高中,就已经使了不少劲。

    尤其,曲疏月的文化课成绩,并不那么的好。

    但她很快就发现不太行。前面这个男生的个子太高。

    整整一节课下来,曲疏月始终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宛如一只仰颈的白天鹅。

    她决定找这个男孩子聊一聊。希望他能够理解,跟她换一下座位。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了。

    但下课铃一响,曲疏月还沉浸在老师的解题思路里,感慨和她在江城学的不大一样时,这名面容白净的男生,就从课桌底下拿出个篮球来,动作潇洒的拍两下,吹了声口哨:“走,胡峰,打球去!”

    教室右侧靠墙的最后一排,门边那个,叫胡峰的,皱着眉头在拧门上的螺丝。

    他说:“不去,我这门还没修好,关不上,风一直往里面灌。”

    陈涣之拍着球过去,他看了眼那门:“不是,哥们儿,您的身子骨吹不得风啊,会冷?”

    胡峰手上使力气,抬起头拿下巴转了一圈:“我个人无所谓,但我关心人民们冷不冷。”

    “......行啊。你爸那套官腔,算你小子学出师了,不去拉倒。”

    陈涣之没再理他,在隔壁班招呼了几个校队的,呼啦啦去了球场。

    他的背影消失了很久。

    曲疏月才拍了下他同桌,礼貌的问:“你好,我叫曲疏月,请问你叫什么呀?”

    他挠了挠头,还有点不好意思:“赵子嘉。”

    她笑了,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阳光下,一张稚嫩小脸生动又俏皮。

    赵子嘉一下子就记住了她。

    曲疏月问他:“子嘉,你同桌叫什么?”

    “陈涣之。他是物理课代表,学习成绩很好的,每次大考都是学年第一。”

    她哦了一声,但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于是又问:“那他喜欢喝什么?”

    曲疏月想,陈涣之这时候去打篮球,等到放学肯定会口渴。

    到时候饮料一递,这接下来的沟通,不就顺畅了吗?

    赵子嘉有些疑惑地审视了她一眼,什么情况?一上来打听这个。

    又一个拜倒在老陈颜值之下的女同学?

    这才刚来一天哪,不是这么迅速吧?

    曲疏月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对方想多了,她说:“别误会,我是想和你们俩搞好关系,一会儿我要去小卖部,你爱喝什么也一并告诉我。”

    赵子嘉点头,那是他多想了:“我要可乐,老陈嘛,他只喝水。”

    确实也没见陈涣之喝过别的饮料。

    好像他家里规矩蛮多的,不许他这样,又不许他那样。

    放学后,她把东西买了回来,把一罐百事拿给赵子嘉。

    他接过,说了声谢谢,塞进书包里:“你还不走吗?”

    曲疏月摇了摇头:“我再做会儿习题。”

    其实她是想等陈涣之回来。也不知能不能等到。

    天慢慢黑下来,曲疏月把两页数学题都做完,走廊里才终于传来脚步声。

    是一身大汗的陈涣之。

    他大步进了教室,直接拿校服上衣擦了一把脸,转头看了眼曲疏月:“怎么了?”

    她站了起来,一包纸巾还没来得及递出去:“我本来想让你用这个擦的。”

    “嗐!大老爷们儿,哪来那么多讲究,反正马上回去洗澡。”

    陈涣之扔下球,随手把书包一拽:“你怎么还不走?”

    曲疏月没回答,而是拿出一瓶水来,乌黑的瞳仁对上他:“你......你渴吗?”

    她脸红了。在完全看清他长相的那一刻。

    高眉骨,深邃的眼窝,五官也因此格外立体。是曲疏月念这么多年书,没看过的清隽长相,少女的脖子上腻了层粉酥。

    陈涣之真渴了。他拿过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的,仰头喝了大半瓶。

    喝完,他说了声谢谢:“下次不用这么客气,转学生。”

    见他要走,曲疏月又赶紧拉住他:“等下,你等下。”

    “还有事吗?”

    陈涣之额前的黑发湿着,比窗外浓稠的夜色还瞩目。

    她点头,垂眸轻声道:“有。那个、你个子太高了,我能不能,和你换个位置?”

    他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睨着这姑娘:“就这个?”

    曲疏月嗯了一下:“就这个。”

    “多大点事儿!”陈涣之把她的书包拿起来,扔在了自己桌上:“成,明天起你就坐这儿了。”

    愣神间,余莉娜推了推曲疏月:“干嘛哦,想什么呢?”

    曲疏月翻了页书,又拨了拨鬓边的头发:“没、没什么呀。”

    她抢下杂志来:“没什么还不去睡觉?明天不上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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