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涣之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的,倦怠的眼神扫过她。

    见曲疏月瞠目,他仿佛觉得还很有趣,淡勾了下唇角。

    趁两位老人家聊细节的功夫,她借口接了个莫须有的电话,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在里面坐着太闷,一口恶气堵在胸前不上不下,曲疏月快窒息了。

    她在草丛中站了一会儿,微凉的夜风吹在身上,隐约有点冷。

    一转头,看见陈涣之也走了出来,曲疏月忙把手机贴耳边:“方行,我听着呢,您接着说。”

    她侧了侧脑袋,装作认真听分派的样子,像没看见陈涣之。

    为了力求逼真,曲疏月过个三五秒,就要嗯上一句。

    陈涣之拿出手机,手指飞快的按下一串号码,拨出去。然后抬起头,等着看曲小姐的反应。

    耳边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曲疏月一跳。

    那段尖锐的音频,半点屏障都没有的,钻进了她耳膜里。

    曲疏月下意识的偏了偏头,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她不由自主的皱眉:这一把演砸了!丢人。

    再一看手机屏幕,归属地在京市,尾号还有点熟悉。

    见她寻思上了,身后的陈涣之出声提醒:“这是我的手机号,曲小姐存一下吧。”

    “......”

    就知道没这么寸。肯定是他捣鬼。

    曲疏月做了一个深呼吸,假装刚才的洋相没出过。

    转头时,她故作淡定:“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问完她就恨不得劈了自己。

    陈涣之握着手机,闲闲指了下后面的包间:“你爷爷,刚才当着你的面给我的。”

    “......哦,忘了。”曲疏月破罐破摔。

    陈涣之斜睨着她:“那你忘性够大的,拢共不到一小时。”

    她无辜的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根本不想记得这些,心不在焉吧。”

    不想记得什么?这场挂羊头卖狗肉的相亲宴?还是不想记得他。

    听说曲疏月在伦敦,谈了个很了不得的男友,牛津法学院的高材生,姓顾,家境优越,在她面前还是个恋爱脑。

    两个人很是甜蜜,但回国后就分了手,具体怎么散的,不太清楚。

    也只不过就是,听从英国回来的同学,偶然间说起来。

    当时陈涣之站在阳台上,凝着眉头抽烟,面容冷淡的听他们讲完。

    等有人看过来时,他已转过了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未置一词。

    曲疏月见他仍出着神,也不想多说,绕过他身侧上了台阶。

    她刚踏上一块青砖,听见陈涣之叫住她:“曲疏月。”

    她停下,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攥成拳,缓缓回头看他。

    稀疏的树叶间,一道修长身影投在地面,清明的月光下,陈涣之冷峻挺拔的站着,松柏之质。

    刚才在包间,曲疏月光顾着端庄了,面前是眼花缭乱的菜色,都没仔细看他。

    陈某人长了岁数,在那种凛冽的少年意气里,考究的西服一上身,平添几分端方持重的质感,单薄的眼睑微垂,说不出的清贵。

    他背着她,微扬起一点下巴:“你不想结这个婚,对吗?”

    曲疏月愣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你很想结吗?”

    她的掌心被沁出的薄汗濡湿。

    这是她微末的自尊,是她最后的侥幸,也是她心里的暗鬼。

    人很奇怪,总是用最不屑一顾的语气,问出心底里最在乎的事。

    好像只有这样,输了的话,面上也好看一点。

    这时,陈涣之回过头,牢牢的盯住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就知道,他肯定是不愿意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还好没有说实话,否则叫他笑掉大牙。

    曲疏月面上一僵,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装身心轻松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对面站着陈涣之。

    但她做到了。看来,这些年,这些岁数也不是白长的。

    曲疏月质问他:“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愿意?搞得大家这么被动。”

    陈涣之反将她一军:“你不是也说,爷爷这个提议很好?”

    “我是不想气我爷爷,他身体不好,医生建议他做手术。”曲疏月说。

    陈涣之很谦逊的点头:“嗯,但我爷爷的命也是命。”

    “......”

    她还以为,自己和陈涣之的无效沟通,随着他们毕业,各奔东西,永远的封印在了高三那年。

    没想到命运峰回路转,这戏剧性的一幕,重新上演在他们之间。

    一时间,曲疏月竟然有点想笑,真是世事难料。

    看来从他身上找解决办法,是不大可能了。

    曲疏月摊了下手:“谈不拢就算咯,我是无所谓的了。”

    她站在台阶上,鞋尖还沾着院子里的夜露,面色如桃瓣。

    陈涣之平视她的目光:“你在无所谓些什么?嫁给我也无所谓吗?”

    他的语气很清淡,就和高中的时候问她下节课上数学还是化学,一样的漠不关心。

    曲疏月被问住。也可能是被他太锐利的眼神吓到。

    她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骄傲已经占了上风:“其实我对什么都无所谓。”

    片刻后,陈涣之面色平宁的说:“无所谓就好。”

    也不知道他觉得哪里好了。曲疏月也没有问。

    她回了席,没过多久就随曲慕白上车,紧接着挨了顿骂。

    曲疏月摇了摇他的手臂,不好态度强硬的说不要,只能撒娇:“爷爷,你真的这么喜欢陈涣之吗?”

    曲慕白瞪着她:“我正要说你,刚才一点规矩没有,长辈的话都没讲完,你先插嘴。”

    那不是太着急了嘛!曲疏月在心里小声。

    她垂眸:“是,我下次会注意的,爷爷。”

    “两个人长久的过日子啊,靠一时的新鲜刺激是没用的,得看对方的教养和品行。爱这种东西变数太大,但自小养成的人品,不至于说改就改了。”曲慕白跟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相信爷爷的眼光,陈涣之这小子,再沉稳可靠不过了。他绝对干不出混账事来。”

    曲疏月听后,沉默坐着,不说话。

    什么时候对婚姻的要求,变成婚后不做出格的事这么低了?难道不该是真心相爱么。

    可能是爷爷上了岁数,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过来,反复无常、夫妻成仇的事看多了,对风花雪月没了兴致,也没了信心吧。

    爱得再深,再怎么为对方死去活来,到了翻脸、争吵的时候,谁都没有好模样露出来。

    都是一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样子。

    不提别人,就说曲疏月的亲爸爸,当初把她妈妈章莹捧在手心疼,人人都羡慕他们恩爱。

    但她没死多久,廖敏君就进了门,再然后,顺理成章有了曲意芙。日子照样过得和美。

    廖敏君这人嘴甜,很会提供情绪价值。看得出来,曲正文比章莹在世的时候,还要更舒服快活。

    所以说男人口里的真心,本就是这样的廉价,一文不值。

    曲主任心宽体胖到身材都开始走样了。

    有一次,曲疏月去文物局找一个同学,看见她爸爸都不敢认。

    挺着个微凸的啤酒肚,全不似当年那个意气书生了,不知道还拿不拿得动篆笔。

    那个会骑车带她去郊外采风,把她架在肩膀上看山看水的曲正文,早就存封在了她记忆里。

    看孙女始终低着头,也不表态,曲慕白追问道:“你不喜欢陈家小子吗?不愿意嫁给他?”

    曲疏月嗯了一声:“他好像有女朋友了,是我们同学。”

    曲慕白笑着骂:“胡说!爷爷还能不做背调吗?陈涣之一直都是单身。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小月,从小到大,爷爷什么事都顺着你,你要念金融,不肯考艺术学院,说对画画没兴趣,我依了你,”曲慕白打断她说,“后来出国读书,一个人到那么远的伦敦去,我也依了你。你毕业后工作,不愿听爷爷的安排,非要自己去银行上班,我也没说什么。如果不是身体实在不行了,也不会提前安排你的婚事,你就听爷爷一次好不好?”

    说到最后,曲老先生的话里已经透着股恳求,还有浓浓的担忧。

    听得前面开车的俞伯眼眶一酸。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他也有一个女儿,懂得老爷子的一片慈心都是为孙女考量,千方百计为她找一个可堪托付的门户。

    为人父母也好,祖父母也好,都是一样的。

    总是生怕哪里思虑的不周全、不细致,让孩子受委屈。

    俞伯都明白的理儿,曲疏月又怎么会不懂。

    百般无奈之下,复杂的思绪萦绕心间,她只有点头:“我考虑一下吧,爷爷。”

    曲慕白也没再逼她:“好,这是终身大事,你好好想想。”

    他知道自己孙女。曲疏月外表柔弱,但性子执拗,她肯松这个口,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曲疏月第二天还要上班,俞伯送她到了雅逸居。

    她站在车窗前,对曲慕白说:“我先进去了,您早点休息啊,记得按时吃药。”

    “好,爷爷知道了,去吧。”

    曲疏月看着俞伯把车开走,又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

    她上了楼,进门时余莉娜正打电话,看架势是在和妈妈吵架。

    曲疏月进来没多久,莉娜就气愤的喊了一句:“我反正不会回去的!”

    她从冰箱里拿了瓶气泡水,拧开喝了一口:“你妈妈催着你回江城去吗?”

    余莉娜攥着手机,脸色还是很差,忍不住抱怨:“催我回去结婚。还说她现在别无所求,只等着我结了婚,生个孩子给她带,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也不知道哪个神秘组织给她发的任务卡!”

    “......那你怎么回复她的?”曲疏月问。

    余莉娜说:“实话实说呗。我说我是一个废物,自己都养不活,就别祸害下一代了。嫁到人家里面,也只会被嘲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曲疏月认真听讲,本来想参考一下她的话术,但还是算了吧。

    她要是这么说,爷爷非当场气昏过去,立刻就要进手术室。

    曲疏月往后一瘫倒:“长辈们真的有操不完的心,念书的时候盯着成绩,毕业了就催着你成家。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余莉娜笑:“等你自己当了父母咯,接力棒似的。”

    她说:“才不呢。我要是有了女儿,一定不会干涉她。”

    余莉娜打趣道:“唷!就到生儿育女这一步了,看来挺满意陈涣之啊。”

    “满意什么呀!我扮岁月静好的乖小姐,他演随遇而安的大孝子。”曲疏月两只手各自一摊开:“最精彩的,还得是我们俩的对话,主打一个牛头不对马嘴。”

    余莉娜笑完,跟她说起正经的:“不过,联姻这种事不新鲜,也不是到你身上才有的。我要是没离家出走,估计处境跟你差不多。你爷爷年纪大了,孙女婿知根知底的,他好放心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曲疏月就是别扭。

    她摆了摆手:“算啦,先不说了,我去洗个澡,明天还出差呢。”

    “你明天要去哪儿啊?”余莉娜问。

    曲疏月说:“去临城,给你带定胜糕回来,对吧?”

    她满意点头:“你真有眼力见儿,都不用我吩咐。”

    方行长也不老在行里待着,每隔两三个月,总要下去走访调研一次。

    这次因为年中事忙,隔得久了一点,地点也挑了未曾踏足的临城。

    总行领导忽然下来是大事,却不是什么好事。临城分行得了消息,从上到下准备了一星期。

    曲疏月是负责行政的,说白了,就是管行领导的吃喝住行。

    所以去之前,从酒店到工作餐,她都和分行的综合部主任确认过,没什么大问题。

    就算是有,也是很小的方面。等到了,再按方行长的习惯来调也没关系。

    他们早上在行里集合,曲疏月忙中赶空,交了两份材料,才去请方行长出来,说该走了。

    上午十一点的航班,飞了将近三小时才到,在临城落地时,金黄的日头已经偏西。

    临城的主要行领导都到了,为首的是毛广志,和他的综合部主任谢亮。

    他疾走了几步上前:“方行长,一路过来辛苦了,先去酒店休息吧。”

    方行长的工作作风一贯扎实,又年富力强,轻易不露疲态。

    他说:“不用,去行里坐一坐,开个会。”

    谢亮先行开了车门:“方行长,您请上车。”

    等毛广志也陪着坐上去,关了车门,谢亮又来请程总等人。

    曲疏月上了商务车。

    路上,谢亮跟她核对酒店套房的细节,曲疏月认真听着,补充道:“再放个加湿器,晚上开了空调,怕太干了。床头加一个烟灰缸。”

    谢亮哎了一声:“我让人去办。”

    曲疏月又说:“房费没有超过差旅费标准吧,审计会查的。”

    “放心吧曲主任!我们日子艰难,经费紧张得要命。没有钱搞这些名堂。”

    谢亮这一通叫苦,惹得程总等人都笑了。

    程文彬说:“谢主任,明天我陪方行去走访企业,一辆车就够了。”

    谢亮不敢应:“我的程总啊,您千万别这么叫我,你们都是总行领导,我算老几啊我。”

    他又问曲疏月:“曲主任去不去企业转转?”

    程文彬替她回答:“小曲不去,她留在行里检查材料。”

    曲疏月笑着点点头:“贷款授信这一块,这是我们程总的业务,我不戗行。”

    到了分行大楼,方行长在楼下转了一圈,看了一遍厅堂布置,检查了一下消防设施。

    看见柜员们都站着,他压一压手,让他们都坐,各忙各的。

    随后到了会议室,方行长给分行中层们开了个短会,了解一下情况。

    曲疏月坐在旁边记录,每一个要点都必须概括到,回去以后她就得写简报,在银行的官网上发布动态。

    有时候想想,她手头上干的这些事,和金融几乎不沾边。

    走进了社会才知道,除下少数专业性非常强的岗位,绝大部分人,都做着七零八落的工作。

    上大学也好,读研也好,不过是一块笨重的敲门砖。

    或者说,纯粹就是为了证明给用人单位看,你有持之以恒完成一件事的能力。

    除此之外,曲疏月想不到还有什么意义。

    会议的最后,方鸿铭停下来,问临城分行的员工们,对总行的政策有什么意见,请当场在会上提出来。

    他喝了口茶,环顾四周:“大家不要拘束,什么方面都可以的,有就提。”

    底下的中层们你看我我看你,大伙儿都识趣的,提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囫囵过去。

    当着他们毛行长在,谁还能真发牢骚提不满,走个过场就算了。

    晚上在分行的食堂吃完饭,方鸿铭一行回了酒店,曲疏月没坐多久,留下毛广志和程文彬陪方行,她就回了房间。

    看时间还早,曲疏月洗了个澡,脱下行服,换了条斜肩白棉裙,打车到老字号扎堆的长巷。

    在江城外婆家住的时候,因为离得近,曲疏月来过临城两趟,对这儿很熟悉。

    她在糕点铺子里,买了两大盒现做不久的定胜糕,扫码付了钱。

    刚要走的时候,一脚迈过门槛,就撞见了李心恬。

    曲疏月先是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继而笑了一下:“好久不见,心恬。”

    心里再怎么不对付,该做的面上功夫还得做,是她对外良好的教养。

    李心恬也笑:“是啊,好久不见了,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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