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曲疏月和余莉娜一走,他们哥儿几个坐拢了,说着说着,又聊起这件事。

    雷谦明搂了个姑娘在怀里,啜了一口酒:“明天我办展,你们有空都来啊,有好酒。”

    胡峰哼的一声:“你们家老爷子搞那么大阵仗,还有谁不知道啊?就你那堆奇形怪状的瓷器,我是真懒得看!”

    “嗨,谁要你看那个了!不过是找个地方大家聚聚。”雷谦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怕实话实说:“雷总早安排好买主了。他那么个体面人,能让自己脸上无光嘛?”

    胡峰笑道:“你爸对于俗窝里飞出个艺术家这事儿,是什么态度?”

    雷谦明道了句实情:“其实我就是不乐意接他那一大摊生意,都留给我姐不好吗?她那人精明历练,处处比我能干!集团交到她手上,也不至于垮了。我要钱要人,只管问她就是了,她还能亏待我?一辈子松松散散的,不知道多舒服!”

    怀里的姑娘嘤笑着夸了句:“雷公子才是真聪明呢,活得明白。”

    雷谦明也笑:“我爸先前恨得牙痒痒,问我怎么不投胎到曲家去,曲老先生名头多响啊!艺术界的头把交椅,家里头的古董瓷器多的,够把我埋下了。”

    胡峰端了杯酒,点着头说:“你们都是反骨头!疏月放着文艺标兵不当,非要苦哈哈的去银行上班。你呢,家里有生意不想着做,偏偏捏陶瓷。”

    “别看曲疏月乖,她心里头主意正着呢,我们一起在英国留学,我还能不知道!”雷谦明像是早就料到了。

    胡峰说:“我知道,所以她说不愿嫁咱们陈工,我是相信的。”

    “涣哥也未必想娶她,可他家陈主席的淫威你晓得的,发起火来谁敢吭气?”雷谦明说着,也兼怀感伤起来:“不用操心他们了,我们这一大帮人,谁不得听安排?”

    是这么个道理。外面吹得天花乱坠的,跨越阶级的恋情,说实话,鲜少发生在这个圈子里。

    就算有,婚前也都打发得一干二净了。自己不肯放手,家里也会想法子,不留痕迹的解决掉。

    原因很简单,谁也不会拿祖上几代攒下的功勋,以退出权势圈中心为代价,去换和意中人的长相厮守。

    这年头,每一个人都在用力的向上爬,没道理富家子弟就蠢到往下走。

    就算资质再平庸,不能对家里有所勖助,至少也要做个守成主,稳住根基。

    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怎么和家族的前程命运相提并论?有一点脑子的人,都能算清楚这笔账。

    更不肖说,他们这群从小长在这里,亲眼见过名利争斗的。

    胡峰被酒精熏染过的眼神,空无一物的,落在琥珀色的液体里。

    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曲疏月开车把余莉娜送回家。

    她把人扶上了楼:“你少跟胡峰去喝酒,他们玩起来没边的,听到吗?”

    余莉娜红着脸,缓缓点头:“今天不是去还钱嘛,他不要,下次我就不找他了。”

    曲疏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自己去烧水:“嗯,你感冒好了点吗?”

    她说:“快好啦。月月,你真不和那个陈冰山结婚啊?你爷爷也没意见?”

    曲疏月撑着大理石桌面:“他当然有意见,我才说一句不想结,他就拿一堆话来堵我。只不过,我还是想最后抗争一下。”

    爷爷不就是觉得,陈家势大,门风肃正可靠,陈涣之这老小子为人稳重嘛。

    陈家的权力和威望她削弱不了,那只有在陈涣之身上动脑筋了。

    总之一个目的,让爷爷觉得他没那么踏实,其实也不怎么会照顾人。

    到时候,她再往曲慕白身上一哭一闹,不就行了?

    余莉娜歪着头看她:“月月,我觉得陈涣之这个人,几回接触下来,除了有点傲之外,蛮好的。你爷爷很会看人其实。”

    曲疏月饶有兴致的笑:“你觉得他哪儿好了?”

    她说:“说不上来,不过他的气质很干净,和京市的那些浪荡子,不一样。”

    这一点倒是。像她爷爷说的,陈家几代人都没出过乱子,个个爱惜羽翼,陈涣之更是其中的翘楚。

    曲疏月盯着咕嘟冒烟的壶嘴,出了一阵神。

    良久,她才说了句:“他再好,心里也装过别人了,我不要他。何况,他又不喜欢我。”

    曲家没富过几代,跟陈家,或是京市那些望族比起来,家底算很微薄的。

    之所以能和陈涣之论婚嫁,不过是爷爷和陈老爷子,从年轻时起就投缘,偶然结下的深厚交情。

    但曲疏月也有她的骄傲。这份骄傲像细丝结成的蚕茧,一层又一层的缠裹在她的心上。

    缠了这么些年,早已经融为了一体。

    柔软的外表之下,其实谁也走不近她心里,曲小姐通通回绝。

    她在等待那个抽丝剥茧的人出现。

    曲疏月不知道会是谁,但可以肯定,绝不是陈涣之。

    余莉娜偃旗息鼓。她没说话。

    最介意的还是陈涣之不喜欢她吧。

    学生时代酿出的那一缸,都还没有盖棺封坛,说不出所以然的陈年老醋,曲大美人吃到如今,居然还在回味。

    不知道是该说她爱得太深,还是恨劲儿忒长了。

    曲疏月倒了杯热水给她:“喝了早点睡觉,我还得回去呢。”

    “那你路上慢点。”

    “嗯,睡觉记得锁好门。”

    曲疏月到家时,院子里的路灯还没有熄。

    皓白月光下,一树淡粉色的西府海棠,从矮墙边覆压下来。

    她关好铁门,蹑着手脚上了二楼卧室。

    疏月在曲家住的房间里,八宝紫檀嵌格上,摆着一张章莹的旧照片。

    那会儿妈妈还很年轻,红唇饱满,乌黑的长发烫成微卷波浪,抱着一本诗集,行走在师大的校园里。

    人人说她命好,会读书,有满腔的锦绣才华,毕业后没多久,嫁给了曲院长的儿子。

    曲家虽是文人家庭,却没那么多迂腐规矩,公婆都开明。

    他们深知自己的儿子,也没指望曲正文能娶高门大户的女儿,对章莹一直很好,只盼他们恩爱到老。

    只是谁也不知道,妈妈没能到白头之日,甚至没来得及看见女儿长大,就撒手走了。

    曲疏月的大拇指摩挲上去,内心酸涩极了。

    她有时候,真的很想念聪慧机敏的章莹女士。

    倘若妈妈在的话,应该会给她一些中肯的建议吧。

    难得不用早起上班,第二天,曲疏月睡到了十点多。

    曲慕白知道她平时工作累,也不许慧姨去叫她,由她睡到自然醒。

    到了下午六点,曲疏月踱到衣帽间里,坐在礼服丛中犯愁。

    毕竟是雷家的主场,有强干的雷大小姐坐镇,太隆重,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但要过于素简,又显得曲疏月不知礼数,也不尊重主人家。

    挑来选去,曲疏月最后换上一条白色缎面的吊带长裙,是时下流行的考尔领,立体线条勾勒出她优越的曲线。

    她往镜子面前一站,轻轻一抬肩,眉眼姣姣的脸上,一股子毫不费力的优雅。

    曲疏月坐在化妆凳上,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化了一个伪素颜妆。

    出门前,慧姨担心她冷,又给她拿了一条流苏披肩。

    曲慕白看她要出门:“怎么就要走,不吃晚饭了吗?”

    曲疏月摸摸平坦的小腹:“不吃,吃了晚饭肚子鼓鼓的,穿礼服不好看。我回来吃宵夜好了。”

    “年轻人都什么观念!”曲慕白笑,“有点小肚子怕什么。”

    曲疏月拿着手袋,坐到沙发扶手边:“知道我们辛苦了吧?以后这种事啊,就少让我去两次呗。”

    曲慕白说:“本来也没叫你几次。等你姑姑回来了,都叫她去。”

    她扳着老爷子的手臂问:“姑姑要回来了?”

    曲粤文在巴黎进修多年,一直活跃在各大画展上,自身也有几幅小有名气的作品,创立了文化传媒公司,是曲家真正的顶梁柱。

    “你结婚前总要回的。”

    提到这个,曲疏月就不那么高兴了,她哦一声:“爷爷,我先走了。”

    陈涣之很守时,七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开着一辆黑色奔驰,到了曲家门口。

    远远的,他就看见曲疏月站在那儿,一头黑直长发盘在了后面,露出修长而白腻的颈项。

    她伸长了脑袋,往左右两边张望一下,像停留在湖水中央,一只睡眼惺忪的白天鹅。

    仿佛刚被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有种欲语还休的慵懒。

    看见陈涣之自己开着车,曲疏月很惊讶,他竟然没带司机。

    她收拢了一下披肩,考虑三秒钟,伸手打开了后座的门。

    曲疏月的腿刚要上去,后座上堆得严严实实的资料,拦路虎一般挡住了她。

    最面上的那一张模型图,抬头赫然写着——“高分子橡塑托盘模压机”。

    这根本没法儿坐人。而陈涣之似乎早预料到了,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明黄的车灯下,他搭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泛着冷白调,骨节根根分明。

    “嘭”的一声,曲疏月带着怨念的关门动静,很响。

    等她坐到了副驾上,忍不住“关切”一句:“陈工运算的稿纸很多,工作很辛苦吧?”

    陈涣之像听不出她的怪里怪气。

    他漫不经心的说:“就重工机械本身而言,小到一颗螺丝,都需要经过精确的测算。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

    曲疏月耳边是他冷淡的声音,心想:他缜密严肃的性格,是足够当一个出色的工程师的,仿佛生下来就合适。

    还有一段路,也不好一直冷场,总要说点什么。

    她把眼睛转向车窗外,就着这题再问:“集团的主要设计项目,都是你在负责吗?”

    上一次吃饭,看得出李副董对他的重用。

    陈涣之说:“项目太多,我负责不过来,只管自己分内的。”

    曲疏月哦了声:“你在德国读完博士,就直接回来了吗?”

    “显而易见。”

    过了会儿,曲疏月又强凹出一句:“在德国读工科很累吧?有大把人毕不了业的。”

    陈涣之打着方向盘:“这玩意儿分人。”

    她抻着脖子,心不在焉的胡乱问道:“哦,一般分什么人?”

    陈涣之扭过视线,看过来的眼锋几分尖厉。

    他怀疑,曲疏月是被绑定了什么问答系统吗?非要这么对话不可。

    这么奇怪的句式,亏她想出来了。

    陈涣之轻哂的语调:“分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

    听见回答,曲疏月也转过来看他,唇瓣微张,啊了一句。

    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对视的那一刻,陈涣之眼神晦暗的,叫了句她:“曲疏月。”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侧脸被街边的路灯一照,更加深邃立体。

    陈涣之叫她时,声音很凉,也很轻。

    暮光浮沉中,听起来竟有种莫名的温柔。

    曲疏月感觉到她的心脏哆嗦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的,绷直了后背,扶脖子的手转了下:“怎么了?”

    陈涣之平静盯着她:“没话说,就不要硬找。”

    “......喔。”

    车厢内又重归于寂静。比刚见面的静里,又多了一些尴尬。

    陈涣之把车开进展厅的前院。

    门口的保安训练有素,知道今晚雷家请了多少重要来宾,非富即贵,都是在京中极有头脸的人物。

    所以,即便他们不认识驾驶位上这一个,面目冷峻的年轻男人,看见这辆车挂着的白牌照,也知道大门中开,鞠着躬,把人恭敬的迎进去。

    服务生上前侍应,曲疏月迈出车门时,微微颔首致谢。

    她仰起头,张望了一圈周围,多年不来了,这座园子比印象中更恢弘气派。

    雷家偏疼小儿子,还请了国际上风头正盛的一支乐队,在草坪上演奏交响曲。

    夜色浓稠,二楼鹊枝纹窗边的白色帷幔飘动着,随着舒缓而轻快的调子荡荡悠悠。

    陈涣之一身深色西装,走到她近前,礼数周到的,抬了抬臂弯。

    曲疏月的目光定格在他手臂上。她的脑子是眩晕的,像做着一场梦。

    梦里总是辨不清东西南北,就如现在。

    她犹疑了三秒,伸出纤细的手腕,挽上他,一道迈入华灯幢幢里。

    鼎沸的人群因为他们的到来,静了十几秒钟。

    这一回的惊诧,恐怕不只是陈涣之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和他高不可攀的家世,以及被曲老先生深藏在闺中不露面的孙女。

    而是二人亲密挽着的手,和他们站在一起时,珠联璧合的登对。

    当即便议论纷纷,几声细语,无非也就一个疑问——这两个人在一起了?

    东道主最先反应过来,雷密山上前问候道:“涣之,回国后就没见过你。”

    雷夫人则同曲疏月交谈,她热络的说:“月月,都长这么大了,看到你真高兴。”

    曲疏月也亲热的笑,她望向一身湖缎旗袍的雷夫人:“伯母,您气色还是这么好。”

    陈涣之点点头:“工作太忙,过阵子还要筹备自己的公司,实在顾不到。”

    雷密山由衷的赞许:“你是有想法,也有这个实力的,陈主席真是好福气。”

    他客套道:“哪里,谦明也很出色的。”

    雷密山忙不迭地摆手:“他啊,就知道瞎胡闹,哪里比得上你一半。”

    陈涣之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顿寒暄不过四五分钟,也就结束了。

    等众人撤回了目光,曲疏月连忙松开他:“到这个程度,应该可以交差了吧?”

    陈涣之垂着眼皮,看了下草地上撤退几步的白色鞋尖,她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他微勾了下唇,伸进裤兜,语气听不出究竟:“你把这当任务来完成?”

    曲疏月仰了仰僵直的脖子:“难道你不是吗?”

    陈涣之闻言冷笑了声,没说话。

    服务生打眼前过,他从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话音刚落,人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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