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习把女婿拉出来,双手交叠着拜托他:“濮元,她现在身体不太好,你让着点她吧。”

    章濮元灰败叹口气:“妈,您也看见了,我是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不说也不做,珍儿她还是有话要讲,日子难过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绍习松弛的下巴抬起:“她不是个病人吗?你多担待。”

    看丈母娘这个样子,章濮元有一肚子怨言,此时也说不出了。

    他自责道:“也怪我,她流产的时候没有好好陪着她,要是那个时候我能从美国回来,兴许就不会这样。”

    陈绍习抹了把泪:“不说了,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进去哄哄她。”

    章濮元一脚踏进门,陈绍习扭脸就看见外孙站在外面,她赶紧擦了擦眼尾:“南山,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曲疏月怕大姑觉得尴尬,撒了个谎:“刚到,正要叫他爸爸呢,姐夫就进去了。”

    但南山扑到外婆怀里:“外婆,我听见爸爸妈妈在吵架,他们怎么了?”

    曲疏月神色一僵,哪里知道这么快就被拆穿,脸上微烫起来。

    陈涣之拉了下她的手,对陈绍习说:“大姑妈,疏月也是一番好意。”

    陈绍习欣慰地点了下头:“我当然晓得,月月是善解人意。刚才......让你们见笑了。”

    “没事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曲疏月摆手笑笑:“那南山交给您了,我们先回房间。”

    “好,辛苦你们带他过来。”陈绍习说:“天不早了,就不留你们多坐了。”

    陈涣之牵了她出来:“您留步,我们告辞。”

    冬夜里云霭低迷,缥缈的白雾隐约浮动在湖面上,透出一股诡谲的静谧。

    穿过垂花门时,有两道黑影匍匐在地上,飘来拂去,撕扯成一只小兽的形状。

    曲疏月仰头,原来是石墙上掉落的几根枯藤。

    她有点怕,走路时不自觉贴紧了陈涣之:“快到了吧?”

    陈涣之察觉到手臂上明显压过来的力道。他轻轻嗯一声:“还得五六分钟吧,怕啊?”

    曲疏月东张西望着,白天还不觉得这座园子多幽僻,到了晚上真有点犯怵。

    她干笑了声:“开什么玩笑,谁、谁怕了,我就问问。”

    月色廓出东厢院的形状,朱红色大门出现在眼前时,曲疏月松开陈涣之的手,飞快跨过门槛跑进去。

    等陈涣之反应过来,看见什么东西蹿过去,失笑着揉了下鼻梁。

    他们住的是一个套间,餐厅、起居室、客厅都齐全,曲疏月直奔卧房。

    屋子里暖和,陈涣之关好院门进去,看见她的貂毛外套丢在沙发上。大小姐作派,几万一件的衣服也不心疼,随手乱扔。

    他拧开瓶矿泉水喝了,靠在掩上的浴室门边笑:“动作真够快的,受过特殊训练吧您?”

    她说:“都几点了,还不抓紧洗澡睡觉啊,明天还要起来拜年呢。”

    四溅的水声响起,曲疏月轻熟的声线透过薄薄的雾气,失了真。

    赶急茬有一样短处,容易丢三落四,尤其对本就记性不好的人来说。比如曲疏月。

    等到洗完,擦干了身上的水她才发现,睡裤没有拿上。匆匆忙忙间,她只拣到了内衣和丝绸上衣。

    曲疏月用毛巾揉着头发,花了十几秒思考了一下,是就这么光着下身出去,还是喊陈涣之给她拿。

    这二者,究竟哪一种更不那么丢人。

    她吹干头发,扔下手里的吹风机,扫了一眼自己笔直的腿,灯光下白花花地纤长着。

    就这么出去的话,难逃刻意勾引陈涣之的嫌疑,不知道又要引出他什么怪话。

    疏月走到门边,打开一小丝丝的缝,猫儿似的一声唤:“那个......陈涣之?”

    陈涣之手里端本书,低头看着,简单麻利地回复她:“说。”

    曲疏月清清嗓子:“我忘记拿我的睡裤了,就在行李箱里面,能不能帮我递一下?”

    他翻页的手指顿住,很快合上书,扶了一下银边镜框:“能。”

    “......麻烦了。”

    曲疏月:服了,求他办事好有压力,真叫个惜字如金。

    陈涣之走到衣帽间,拎起那个黑色小箱子,和它身边孤落的行李袋。

    曲疏月刚拿了她的护肤品,袋口仍是敞开的,向上提起来的时候,掉出一个白色的小方盒。

    它静静地躺在暗褐色花纹的地毯上,是那么的显眼,比上头大写的“岡本”两个字,还要显眼。

    明知道没有人,陈涣之还是下意识的,抬头打量了眼四周。

    他用拳头抵着唇咳了一句,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所以,曲疏月这是在暗示他什么?觉得他太克制不够主动?

    但她的讨厌那么明显,结这个婚完全不是她本意,他哪里还敢乱动一下?

    曲疏月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好性儿,一点脾气也没有,但原则性历来很强。

    那头没裤子穿的人,扒在门边吊老半天,羸弱着声气提醒:“陈涣之,你找到了吗?”

    陈涣之头也没回,把那盒烫手山芋揣进了裤兜:“来了。”

    他拎着睡裤,从门里面塞到她手中:“是这个吧?”

    曲疏月嗯了一声:“衣服和裤子同一个料子的,长得太像了,我随手一拿的时候没注意。”

    “没事。”

    她穿好出来,卷曲的长发披在脑后,走动时飘散一阵缱绻香。

    陈涣之坐在床尾凳上,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挺拔的背朝向她。

    曲疏月走到他跟前,刚要张口:“陈涣之,你还不去......”

    她的余光不经意扫到一眼他手上的盒子,登时哑口。

    认出就是莉娜塞给她的那份,曲疏月的瞳孔剧烈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她喉咙的血管仿佛凝固了,紧巴巴的,半天才挤出一个很短的问句:“这、这哪儿来的?”

    陈涣之仰头,很懵懂无知的样子:“帮你拿东西的时候,自己掉出来的。”

    好像已经坐实她要对他做什么,还不想担后果的流氓罪行一样。

    曲疏月伸手去夺,被陈涣之闪身躲过。他轻笑一声:“干什么?那么着急抢回去。”

    她站在原地,手臂高高举着,露出一段白藕似的皮肤,着急道:“这是别人的东西,你还我。”

    “谁?”陈涣之好笑地问:“谁的东西你藏那么牢?”

    明知道不是他对手,曲疏月索性不抢了。她也不回答问题:“我不要了,你喜欢就留着吧。”

    陈涣之往上抛了一下,老神在在:“尺寸都不对,我留着这玩意儿干嘛?”

    ......尺寸。

    曲疏月背过身,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涨得她脸发烫。

    血气方刚的年轻夫妻,夜黑风高的无人夜,确定要谈这个话题?

    认真的吗?所以一切男女关系的归宿都是那张床对吗?

    曲疏月觉得,既然对方辩手都能这么镇定,她也不好小学鸡一样大惊小怪。

    她端着杯水转头,神色平静:“噢,所以是大了还是小了?”

    曲疏月虽然没有经验,但并不妨碍她不懂装懂,给自己挣回最后一点薄面。

    一个出乎意料的疑问句,让陈涣之怡然的面色一僵。他咽动一下喉结:“你这什么意思?当然是小了。”

    ......笑死,一生要强的理工男。

    她无辜地摊了一下手:“没什么意思呀,是你先说尺寸不对的,我随口问一下。”

    “......哦。”

    陈涣之彻底没了话好说,拿上他的睡衣进了浴室,义愤难平的样子。

    她依然发挥稳定。就跟高中的时候一样,他永远猜不到一副乖巧模样的曲疏月,会憋出一句什么来怼你。

    曲疏月望着他的背影,以及被大力甩上的门,抿着嘴儿笑出来。

    她拿起手机,给姑姑打电话,曲粤文很快接了:“新年好小月月!”

    “新年快乐姑姑,祝你万事如意,祝......”

    “免了。”曲粤文匆匆打断她:“我也不想祝你早生贵子,咱们姑侄就别俗套了吧。”

    曲疏月弯起唇角笑:“也对。爷爷睡了吗?”

    曲粤文说:“还没呢,你等一下啊。”

    接着那边就传来一声:“爸,您乖孙女要跟你说话。”

    曲慕白接过,声音听着雄浑有力:“月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没呢,刚从前厅回房间,他们还在守岁。”曲疏月换了一只手,靠到了床上接:“爷爷,初二一大早我就去看您,好不好?”

    曲慕白说:“那你就先回来了?陈云赓那老顽固也没说你?他可是最讲规矩的。”

    “哪里有啊,他爷爷从来不说我,只会夸月月真乖。”

    她知道爷爷想听什么,也故意讲给他听。好叫曲慕白知道她在陈家过得蛮不错。

    果然曲慕白笑了:“那就好。你早点去睡觉,明天是正月初一,不好懒床的。”

    “知道啦。”曲疏月小小撒了个娇:“我这不是想您嘛。新年了,祝爷爷长命百岁。”

    曲慕白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好,爷爷长命百岁,快去睡吧。”

    “嗯。”

    陈涣之洗澡没那么多名堂,洗完也不用抹精华面霜的,动作快很多。

    曲疏月摸准了他的时间,在他出来之前把手里的书一放,蒙上被子装睡着了。

    她不想再继续纠缠上一个无解又尴尬的话题。

    陈涣之看着她那副睡相,啧了一声,走到另一侧床沿边,替她拧灭了床头的壁灯。

    他拿起曲疏月那本书,也是从家里带来的,作家阿西尔的一本老年生活随笔,叫《暮色将尽》。

    陈涣之翻了两页,又看一眼紧闭双眼的曲疏月,纳闷地说:“什么鬼。这书上印了蒙汗药是吧?每次都能把她给看睡着了。”

    这一句自言自语冒出来。曲疏月差点绷不住,睫毛颤了颤,几乎要笑出声。

    陈涣之一把扔了手上的书:“装,你再装。”

    曲疏月干脆睁开眼。她慢腾腾地翻了一个身:“谁装了!我正要睡,被你吵醒了。”

    他往她身上横了一眼,绕到自己那一侧,掀开被子躺下去。

    陈涣之枕了手平躺,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繁杂花纹,曲疏月就偎在他身侧。

    她睡不着,脑子里又是那一段凌厉的争吵,可章濮元的为人又是那么温和。

    曲疏月忽然问:“你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涣之说:“不好评价,我和他接触并不算多,总之不会是坏人。”

    “不是坏人的意思,是指他不会和自己的秘书胡来?”曲疏月说。

    陈涣之抽出手,他躺下来,在一片柔和的灯光里,对上她的视线。

    他答非所问:“如果你是胥珍儿,会怎么做?也会因为一条岁末祝福,就大吵大闹的吗?”

    曲疏月迅速摇了两下头:“我不喜欢吵,也不喜欢闹。如果婚姻出了问题,夫妻关系坏到这个份上,我会直接离开他。”

    果真如他所想。若是换了曲疏月,只怕在察觉出端倪之后,什么也不会问,就安安静静地提出离婚了。

    就像他们毕业晚会上的最后一次对话。

    什么原因也没有的,只是为两句没说拢的话头,她就不再理会他了。

    由得他反反复复把自己的罪名猜来猜去。九年了,也猜不出个头绪来,问她又不说。

    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曲疏月这样的性子。

    陈涣之的声调冷下去,像凝结了枯叶上的夜霜:“就这么闭口不谈吗?万一人家就是冤枉的,怎么办?”

    曲疏月哼一声:“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冤枉的还重要吗?总归是他的错。当自我拉扯成为常态时,任何关系都要停止。”

    为一个男人,变成疑神疑鬼,不顾形象甚至破口大骂的泼妇,是最最不划算的事。

    陈涣之笑笑:“所以曲小姐的人生准则,就是时刻不能丢了体面,对吗?”

    曲疏月听出他的怪调,仰起头看他:“活得体面一点不好吗?”

    他寂寂然开口,受害者一般的口吻:“不是不好,有时候你要的体面,会误伤别人。”

    困劲上来,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请问我误伤谁了?”

    陈涣之心跳快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随之跳动两下,手心微微汗湿。

    好半天了,他才小声说了一句:“我。”

    没有听到曲疏月的回答,陈涣之一低头,发现她早已经睡了过去。

    她呼吸匀称而绵长,这一次是真睡着了。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陈涣之转过身子,贴靠过去,替曲疏月掖好被角后,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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