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洲收到鱼少煊的婚帖时,他尚在离京千里的燕北,信上再三叮嘱要他亲自赴宴,否则就绝交。

    三年前听雪大婚时他就没去,此次他特意提前半年通知,若再不去,只怕这小子真得翻脸。

    千里孤骑,朗月清风为伴。

    抵达太安城时正值初秋,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漫过长街,阴冷入骨。

    透过倒泻般的雨幕,他看到亭子中站着一人,蓝衣银冠,骄矜自傲。

    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逐渐重合。

    “你这家伙,还舍得回来!”鱼少煊箭步上前作势打他,却在临近肩膀时卸了力道,落在身上只是不痛不痒的一下。

    他没躲没避,依旧笑着喊他:“少煊,好久不见。”

    鱼少煊有些发愣,随即笑着实打实地锤在他胸口:“滚,别矫情。”

    “你他娘的七年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死外边了,”说着搭上他的肩,撑伞走入雨幕,“来跟兄弟解释解释,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

    徐山洲轻笑一声,呛道:“不想看见你。”

    “找死啊你。”

    “想活。”

    ……

    飒飒秋雨中,年近三旬的两个男子依旧如少时那般,勾肩搭背,开口就是互损。

    那日的雨下得急,去得也快,他们前脚到家,后脚就出了太阳。

    鱼父不在家,两鬓斑白的鱼母拉着他的手不停念叨,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怎么还不成家,到最后她红了眼睛。

    “人老了,总是想起你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们三个亲似兄姊,我还跟你伯父说呢,日后若是你们愿意,就跟王爷结个亲家。知根知底的,我们也放心。”

    说着拍了拍他的手,眼神慈爱:“你这孩子,我打小就喜欢。”

    鱼母还要再说,鱼少煊截住话头,拽着他往外走:“娘你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先带他去休息。”

    “小徐啊。”鱼母用力拍掉儿子的手,瞪他一眼,转头又是满面笑意。

    鱼少煊撇了撇嘴,自小就是这样,对着妹妹和这家伙一副面孔,对着自己这个亲儿子又是另一副面孔。他早就习惯了。

    徐山洲温和应了一声:“伯母您说。”

    “在伯母眼里,你跟少煊、听雪都是一样的,做长辈的自然希望你们家庭美满,儿女绕膝。徐家如今就你一人,这门楣,须得靠你撑起来。”

    见他无甚反应,鱼母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既是故人,就让她留在故事里,你得向前走,省得吗?”

    鱼少煊抬眼去看他,也只见他笑容如旧,温润如昨。

    “伯母放心,我知道的。”

    雨后的空气总是带了泥土和青草混合着的清香,凉风拂面,些微冷潮。

    两人拿了酒,仰面躺在屋顶上,一如少时偷了酒便躲到此处,看着霞光洒满天际,夕阳一点点落下去。

    “山洲。”

    光线有些刺眼,徐山洲抬起胳膊挡了挡:“有事说。”

    “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不成家?”鱼少煊的声音有些抖,像是在憋笑,“是身体有什么隐疾吗?”

    话落爆笑出声,徐山洲凉凉扫他一眼,咬牙爆了粗口:“滚。”

    话说的凶狠,但嘴角也不由勾了起来。这种轻松熟悉的感觉,他很久不曾有了。

    鱼少煊笑够了猛灌一口酒,抬脚踢了他一下:“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还喜欢听雪?”

    长久的沉默,他没再追问。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洒落大地,天色将昏,远处的房屋影影绰绰,镀了一层金色薄纱,温暖而神圣。

    “也不是,”他啜了口酒,感受着酒在口中变得温热,直到变得辛辣才咽下去,低声道,“只是这些年遇到的人,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他没刻意想着谁,也没把自己困在回忆里,他只是,觉得都没他的小青梅好。

    鱼少煊低嗤一声,刚想呛他,一转头却看到他已经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

    徐山洲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儿时,是他第一次见到鱼听雪的画面。

    天空蔚蓝,绿草悠悠。

    那时她才六岁,穿着粉白衣裙,皮肤瓷白,眉眼精致,乖巧地拉着鱼少煊的衣角,笑眯眯喊他“小徐哥哥”。

    他只觉得心跳仿佛停了一刹。

    暮来朝去,光阴未歇。

    半大少年的锋芒渐露,身侧始终能寻到那抹倩影。

    画面一转,眼前之人已褪去稚嫩,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眸子清亮,扯着他的袖子祈求:“小徐哥哥,我爹不让我看禁书,你帮我藏在你家好不好?”

    暗夜里,朗朗少年眼波微动,笑着应下:“好。”

    清风明月,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可走着走着突然风雨漫天,两人逐渐分道扬镳。少女泪眼婆娑地仰头盯着他,低声哽咽:“小徐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七尺男儿,沙场报国。我不一定有归期,你要保重。”

    银袍白马的少年在夕阳下离去,奔赴向他心中的天地,决绝而坚定。

    被他扔在原地的少女哭成了泪人。

    二十九岁的徐山洲亲眼看着少时的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着那个少年不舍却没有回头的背影,看着那个少女伤心痛哭的面庞。

    他大声嘶吼:“回来!回来!告诉她你会回来,告诉她你喜欢她。”

    少年没有回头。

    他慌乱地想替少女拭去泪水,手却无力地穿过她的面颊。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执拗地擦着碰不到的泪水,一遍遍地代少时的自己痛哭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小徐哥哥错了。”

    温暖余晖中,泪流满面的少女朝着他的方向低声自语:“你要平安。”

    他心中大恸,猛然惊醒。

    夜色苍茫,月凉如水。

    少女朦胧的泪眼尚在眼前,心脏处像有刀在绞,疼得他喘不过气,豆大的泪珠流进鬓发,悄然消逝。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手指因为用力变得发白,闭目细细咀嚼着这份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钝痛不再,心脏却像被豁了条口子,呼呼灌风。

    是从什么时候错了的呢?

    是从她被推出去和亲,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从重逢时她不再唤他“小徐哥哥”?还是从他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去征战沙场?

    亦或是从一开始?

    从他成为藩王世子,从她生作丞相之女,从他们注定不能结亲的身份开始?

    或许并非错过,而是无缘。

    “山洲。”

    他瞳孔骤缩,翻身坐起。

    被昏黄灯笼照亮的院落中,粉衣白裙的女子笑着挥手:“下来吃饭啦。”

    依稀如昨,明明就依稀如昨啊!

    他鼻尖一酸就要张口,女子身后却走近一个高大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粉雕玉琢,眼睛又圆又亮,咿咿呀呀地伸着手。

    “娘……亲。”

    男子自然地揽上她的腰,眉眼含笑地说了什么,女子动作温柔地理着小姑娘的衣服,不忘回头喊他。

    “山洲,快下来啦。”

    清凉夜风拂动她的衣襟发梢,与高大男子的交织缠绕。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

    他的小青梅,成了他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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