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轻盈降落至浩瀚如宇宙的黑暗幕布上,幕布倏然展开将她包裹其中。睁开双眼,扁平的黑暗立了起来,伴以星河点缀,身侧划过无规则飞速旋转爆裂的恒星。在这股迸发的能量场中,无数逆向竞速奔走的星石随她往不辨方位的无尽黑暗里前行。

    就像置身于空中那般轻快,月见看着身边于黑暗里闪光的星点极速往身后撤去。仿佛时空的回廊,融以宇宙的图幕。

    这是谷川月见第三次使用“回溯”,因为是不敢轻易使用的术式,她还没有从屈指可数的经验次数里找到随心所欲回到目标时点的方法。

    “回溯”的效果是回到她初次觉醒术式的那天——此刻她并不知道这是她的误判,以先前仅仅不过两次的使用经验,她一度以为这一次还会回到原初的起点。

    那是2009年夏季的某天。

    而在这之后的第三天,她就会带着推荐信再一次前去咒术高专与即将毕业留校执教的五条悟相遇。度过一轮新的九年时光,与曾经感情深厚的大家重新制造羁绊。这样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三遍了。

    又是涉谷。

    特级咒灵跑出来肆无忌惮杀人,心爱的学生接连走向战场赴死———此时最不甘心的人一定是不知道被什么封印在何处的五条老师。

    但是,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没关系,如果又失败了,那就再来一次。

    再一次,哪怕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她还会走到五条悟的身边。

    于是,谷川月见面对特级咒灵“朔望”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她的术式。

    五条悟被封印,这个世界不能没有五条老师——这是她发动“回溯”的唯一理由。

    “这一次就交给我吧。”

    心底的承诺与老师的口头禅映照在一起,两种声音的交叠使月见下定了决心。

    闭上眼,她感受到熟悉的亮色光环在前方等待她。可当她触及准备投入那里的时候,身体却穿过了那道光径直往无尽的黑暗的深处坠去。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在这无形的轨道里横冲直撞,月见惊恐地睁开眼,跟着身体一同穿梭在这道无形通道里的星石似乎在行进的过程中被消磨陨落。

    不可置信地面对这一切,在身体不受控飞坠向不知尽头归处的过程中,无数接近实质的画面变成如展开的画布一样呈现在她面前,又很快如瓦解的沙砾一样分崩离析。

    首先映入眼帘———她看见千百只咒灵被咒术师们尽数祓除,倒在黄昏小巷尽头身着五条袈裟的诅咒师在苍蓝澄澈的双眸的注视下安详地等待制裁。

    紧接着———她身临其境于中世纪佛罗伦萨大画廊中,那里收藏着不胜枚举的世界名画,天才学者们盘桓在此讴歌艺术的伟大。

    无数星石从眼前碰撞后弹开,一幅幅画卷展开后又被幻象撕毁———苏美尔时期的祭祀长吟唱圣歌,参与祭祀活动的民众在广场载歌载舞。顷刻间,他们却如折断的细木枝渺小地被大洪水轻易倾覆。

    咸水搅拌着淡水,这个世界的起源和终点似乎离不开黑暗和海洋。

    她在不断倒退的历史长河里肆意游荡,亘古的秘密被一一揭晓。她目睹了万物的生长,海纳百川,紧接着浪潮褪去,泥沙飞石滚滚而来;她见证了一个时代文明的诞生,像巨浪疯狂地席卷而来,随即又被新世纪覆灭,更新迭代。

    最后——她看到了血月。

    千年前,最凶恶的诅咒师将讨伐他集合起来的咒术师尽数打败。伴随着无情杀戮,成河的血流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把它染成了腥红色。

    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杀戮带来的疯狂快意还未尽数散去,风雅的诅咒师恣意抬头欣赏起月亮。觊觎的野心,像想要把高洁的它一并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来,一起堕落至邪恶的深渊里去。

    他像四手的畸形人物,一边脸仿佛戴上了面具。

    就像……传说中的宿傩一样。

    陷入思考的那一刻,眼前的所有画面瞬间瓦解消逝,与此同时,不适的失重感也终于消退下去。她的身体在一片黑暗不知底细的空间里停住,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左右张望,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与五条老师无量空处领域赋予的内容物不同,这里一无所有,信息在这里成为虚无。

    “月见……”

    一片黑暗里,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不知所措地在不辨方向的黑暗里摸索,就像听到有人敲门的孩子却找不到开门的钥匙一样焦急不安。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黑暗,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片混沌。有只明显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银白色异物突兀地闯入,从她眼前划过。

    就像流星一样,梦幻却接近实质地出现在她面前。

    原本模糊不清的图案在这个空间里得到了具象化。

    这一刻,她认出了它。

    “月见!”

    “五条老师……”

    梦中的呓语,模糊却真实地传入了现实。

    “月见,醒醒啦!”

    下意识伸手挡住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眼睛半睁半闭的间隙,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而且眼角周围火辣辣的烫。

    印象里的血月被冬日清晨的太阳所取代,人们的哀嚎和遍野的尸骸仿佛从未存在过。日照充足的酒店房内平静而又温暖,还有关切她的人,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只是可惜,不是那个人。

    “月见你吓死人了!”

    看到月见醒来,真纪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说道:

    “谁是五条老师啊?你喊了这个名字一整晚诶,是初恋吗?”

    师生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还真是糟糕的体验。

    ………

    “喂……你怎么啦?”

    真纪拿手在坐起身脸色苍白的月见面前晃了晃,以确定对方是否在梦游听不见她说话。

    月见偏过头去,看上去像在梦里受了打击,她的眼睛很红,那是在真实的梦境里哭了一整晚的缘故。真纪从未见过月见如此脆弱的一面,再神经大条的她也不至于在此刻做出继续打扰对方的举动。

    于是,真纪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耐心等待心事重重躲避眼神的月见开口说话。

    女孩子之间无声的陪伴时常起到奇效,即使是面对非咒术的朋友,月见还是忍不住将对方有可能听不懂的心事倾诉出来。

    “我差点忘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沉默许久,她开口说道,言语里有啜泣哭声的尾音,但始终没有抬起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被赋予了那样的能力,却一次也帮不上他。”

    如果不是昨天遇到年轻的五条老师,她重要的记忆或许不会那么快复苏,虽然还残留模糊的部分。

    “不惜失守约定想要救他,于是再一次回到过去,可是……我的术式好像出了问题。”

    “你真的是未来人啊?”

    意外地理解起来特别快,为朋友的难过感同身受的同时,狂热的科幻迷血液甚至让真纪产生一种愧疚之外的兴奋。

    “月见你有回到过去的能力吗?可是为什么说出了问题呢。那个什么……五条的,你是为了他才回来的吗?真的可以做到这种事啊!”

    “……时间线出现偏移,回来的时间提早了三年。”月见似乎终于在唐突中接受了这一切,她抬起头来。

    “使用术式时出现问题,术式产生了副作用,或者说回溯的时间本身就不固定在我觉醒术式的那一天……这三种情况的任意一种都有可能是我记忆出现问题的原因。”

    “术式的觉醒?你的意思是你还没有觉醒术式吗?”真纪半信半疑地回忆着:“可是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像我这样的人虽然看得见咒灵,但本身使用不了术式。这是一出生就被赋予的所谓天才的能力,四五岁就该觉醒了。”

    “这是因为家传的术式有些特别……上一个继承这类术式的先祖出现在千年前,而我也要在三年后才会觉醒。听说那位先祖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携带着术式。”

    月见心里很失落,因为现在的她连“回溯”也做不到,可是听到这段话的真纪却不以为意。

    “就是说月见身上有千年一遇的能力咯,很酷诶!”

    似乎又被被朋友高亢的兴致传染到,月见眼神不再涣散飘离。

    “嗯,是能改变因果的能力……”

    想到了很严肃的问题,突然间月见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她看着真纪一本正经地问道:

    “真纪看过许多科幻书籍吧,有没有遇上无论重启多少次人生,命运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小说呢?”

    “有很多的。月见平时都不看这类书的吧。”

    真纪诚实地回答:

    “有那种类似世界线收束的设定,比如想要回到过去拯救一个人,但是对方的结局不会因此而改变,只是死亡的过程会有不同。就和《死神来了》那部电影很像,在死神的计划下做一些徒劳试图从死神手里抢人的努力,但最后发现这些不过是死神耍着主角玩的剧本一样。”

    说到这里,不出意外地,真纪看见月见的目光暗淡下来。因为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千百次的“回溯”大概会因过强的执念产生相应的诅咒了吧。

    “但这都是老套的小说题材啦,毫无新意。”

    “这和新意什么的没关系。”

    “月见想听听我这个无能的非咒术的看法吗?”

    “……”实在挤不出心情去安慰自己的朋友随口开贬低非咒术师的玩笑,月见有些疑惑地回应她:

    “嗯。”

    “我相信人与人的相遇都有意义,那些看不见的细枝末节的微小改变,堆积起来才是改变世界的真正推力。因为这么想的话,我们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联系才会变得更为紧密。不可能只改变一两种因素就拯救世界嘛,太开挂了。”

    立志成为新时代科幻小说家的真纪津津乐道:

    “如果和世界结下新的缘分,未来肯定会随着一点一滴的小事有所改变的。月见,我们以前也像现在一样关系要好吗?”

    月见像被成为了知名小说家在舞台上高亢宣读自己小说立意的真纪吸引了,缓了会儿她才回忆着思考对方的问题:

    “因为前几次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也没有头痛的问题,所以那时候正常的我和喜欢猎奇的你并不熟悉。”

    “所以嘛,这一次,我们的关系不是发生了质的跨越吗!”

    真纪兴奋地说着,也像在刻意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月见希望她能振作起来。

    “说不定细节之处,那些不起眼的东西才是致胜关键哦。所以我想,如果月见之前都没有成功的话,会不会看漏了什么因常识而产生了偏见的因素呢。那么这一次,就从改变我们的关系这个新的开始出发,把可能的因素都找出来。”

    真纪的话给了月见重拾希望的鼓励。

    听起来语气像打鸡血一样,可是细品起来却十分有道理,甚至颇有哲理。

    ———不要小看人与人结下的缘分,不起眼的细节的堆砌也可以改变世界。

    这时候,月见的脑海里浮现出与五条老师相处的场景。

    如果五条老师在的话一定会反对这么做,可是月见心里清楚,五条老师的反对是基于【过度改变与他人的因果会让她付出代价】的可能,会不会正是她以往过分保守的处事方式,才导致未来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呢?

    “五条老师有告诉过我,不要将他人的命运牵扯进来。改变太多的话,我可能会被术式反噬。”

    “还会有副作用吗?这个……不过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也有小说里提到惩罚之类的设定。力量越大越容易被反噬……好像有这种可能。如果真的会这样的话那月见你……”

    真纪有些后悔对月见说这些,她并不清楚咒术界所谓“束缚”的存在。

    截然打断真纪饱含歉意的话,像下了决定,月见眼神坚定不容动摇:

    “五条老师只是为了保护我才反对我这么做。可是如果不做多一点改变的话,我还是救不了他。这一次不能再做术式副作用之类的考虑了,不管是会失忆还是会遇到其他情况,我都要尝试一次。”

    信誓旦旦地说着说着,月见被自己气笑了,她的眼角还泛着红,这副样子看上去倒不失有趣。

    “承诺了老师不轻易使用回溯,也答应过老师不要轻易改变与他人的联系。但是一件都没有能做到……我真是差劲的学生。”

    “话说起来,那位五条老师……你们以前是恋人关系吗?”

    真纪无法理解,究竟什么样的人会让这个傻丫头孤注一掷。

    “不是……我告白过一次,但是被拒绝了。后来两次也没有明确提出过,因为能察觉到他有在生活的细微处婉拒我的心意。”

    “啊?太离谱了吧,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孩子会忍心拒绝温柔的月见诶。理由呢?莫非是已婚……”

    “不是啦……”

    为什么话题会偏到这种地方,虽然离谱,但一开始睡醒时脑子里天崩地裂的绝望想法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了。

    想了想,月见平静地说道,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理由一样:

    “不动心的话……肯定也有我的原因,但他没有提起,只说了他的部分。他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处理这类感情……大致是这个意思。”

    房间里一阵沉默。

    接着,月见被真纪敲了一个头包。

    “月见居然是恋爱脑啊,被这种渣男骗去使用力量。”

    “好痛……”月见完全没明白。“五条老师真的很忙,不觉得他在找理由。”

    “你不上网的吗?这是渣男语录的经典台词啊笨蛋!”

    “……”

    月见似乎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与真纪解释,有种会越解释越往奇怪方向发展的预感。

    “对了。”

    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了待做事件,时间到了铃声响起作为提醒。月见听到声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于是立刻套上外套,换上靴子,然后将桌上的笔记本放入背包里。边整理边催促还坐在床上的真纪:

    “真纪再不整理的话,全班同学都要在大巴上等我们了。”

    “还不都怪你啦!”

    后来,两人拖着行李兵荒马乱地上了大巴。月见特意认真洗了脸,但是眼角的泪痕始终遮盖不住。昨夜八卦的女同学在车上窃窃私语,似乎印证了酒店大堂修罗场的猜想。

    坐在大巴上回学校的月见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心怀着新的期待想要将一切托付的年轻五条悟老师,此刻正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和他的倒霉挚友在自习室里写检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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