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眼中的那个地下室……

    在驶向达纳罗的列车里,柯林靠坐在绿皮座位上。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免坐在自己身侧的南希察觉到什么。但柯林一边望着窗外不断退去的远山,一边却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栉火眼中的现实。

    那个地下室里的所有物体,只有大轮廓和位置仍与原来相似。

    也许应该为此庆幸,因为至少在空间逻辑上,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土著是接近的……

    当时的灵觉神经的连接只维持了一秒,就被柯林强行中断。但是这短短的一瞥,仍在他的心智里掀起了可怕的动荡。

    柯林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漫步于虚界时,曾冒险地中止成像,妄图直视虚界。结果是直接丧失意识,昏迷到次日中午。如果不是保护性地失忆,也许他的精神已经崩溃。

    而这次则是由栉火充当他的眼睛,信息量虽然损失了大部分,至少可以被自己的意识所认知和处理。从而,他的视角也就扩张了一倍。

    目前来看,物质世界会呈现何种样貌,同样取决于观察者站在何种角度。

    对此柯林并非没有猜测。但当这种结果直接摆在眼前,却仍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证明了“物质世界”也和虚界频谱一样,存在着不同视角的复数现实。

    自己看到的景象,和土著看到的景象,可能都不是完整真相,而是同一事实在不同角度的侧影。

    是的,早就该意识到了。

    物质界作为“不可言叙者”不断分裂和劣化的最后一环,不可能反倒比位于它上方的虚界更为统一。

    所以在栉火的视角里,柯林看到是同一个地下室的另一重事实。

    在那里,“伯父克雷吉”并非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四个”。

    四个分裂的,互不关联的什么“东西”。

    这与希尔佩特在乌尔柱地狱进行“频率漂移”时所见的情景类似,又一次说明物质界和虚界在分裂上存在共性。

    但除了这些数字上的区别,柯林不知道还可以怎么描述那些事物。

    毕竟这些景象从未在人类视角中出现过。

    前世任何一种语言,都未曾涉及那些存在。

    欧洲殖民者踏上新大陆后,看到了许多尚未命名的东西,结果他们只能用手指指点点地说“这个”“那个”。

    这些人不过是从欧洲进入了另一个大陆,语言就已经出现不便。而柯林所处的这里,则可能已经是另一个宇宙。所以他无法向尚未穿越的人形容这些景象。即使笨拙地使用比喻,也必将损失大部分信息。

    现在柯林才体会到,为什么克雷吉只能用“漩涡”,“像针刺”,甚至“带着腥味的噪音”这种看似毫不相干的词汇来描述。

    这是柯林第一次离开习以为常的地球人类视角。

    而除了克雷吉之外他也可能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见物质界两重现实的人。

    这时柯林忽然回过神来,因为他想到了些什么微微地抬起头。

    这里是普通车厢乘客里有失地的农妇,也有不讲究身份的富商甚至,身为巫师的自己和南希。

    随着列车驶进达纳罗城区嘈杂的人群也越发吵闹有些孩子在指着窗外十几层的混凝土高楼喊叫着。柯林的视线扫过那些不同年龄,不同出身的乘客,以及推着餐车路过的侍者。这些人来自完全无关的地方,因为各自的理由走进同一趟列车。他们似乎暂时成为了同类拥有了共通的语言但是列车一旦进站,每个人又将返回自己的生活中去,从此再无瓜葛。

    因为,他们终究属于完全不同的生活。

    乘客们看似能毫无障碍地交谈,但大部分人也许只是在不同的视野和成像结果中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罢了。

    所以哪怕彼此相邻而坐,哪怕身处于同一时空但他们眼中所看到的现实,却也可能截然相反。

    乘客和列车的关系正如来自不同坐标的灵魂和物质界的关系。

    所以物质界现实的分裂,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哪怕没有灵觉神经也应该能轻易察觉。

    …………

    “在想什么?”身侧的南希忽然问道。

    她仍然穿着一身男式猎装。头上则戴了一顶鸭舌帽并且压低了帽檐用于遮去黑色的头发和瞳孔。

    南希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柯林稍有动作,她就留意到了。

    “没什么,在想回归之前的事。”

    柯林不在意地说,随口将话题错开。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南希又问了一次。

    “嗯。”他说:

    “也许还需要一些暗示。”

    柯林仍在冒充着薄德艾维斯,他倒不太担心自己会暴露,毕竟没有谁会觉得凡人可以与神明的对峙中幸存。而南希似乎也对祂知之甚少。

    当然更关键的,苍白女神的在场本来也是事实。

    南希站起来,示意他不要在固定地点聊太久。柯林也离开座位跟上她的脚步,两人向着车厢的衔接处走去。() ()

    “在达纳罗首府大概能找到更多信息,但未必有价值。”南希低声说:“毕竟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尤其是这种失活已久的神祗。

    “我记得你说过,暗河也在为其他‘隐没的神明’提供身体?”柯林问:

    “那么,还有没有人出现过和我一样的情况?”

    南希打开车厢后门,然后走了出去。小小的露台上风有些大。她回过头想了想说:

    “虽然降临的方法不太一样,的确有几位神祗在回归之后,就变得如同白纸。”

    她的言语中带着尊敬,但也没有让自己显得太卑微:

    “您会表现出明显的性格,也许是融合了柯林记忆的结果。”

    这点与柯林的感受相似。尽管与苍白女神的交流只有短短数秒,但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懵懂。

    “说不定就是这具身体的问题呢?”柯林站到薄德艾维斯的角度,试探着问:

    “如果我抛弃掉这具男性躯体,换一个更合适的,也许就能恢复一些权能了。”

    “还没有先例,所以我不建议这样做。”南希摇头说:

    “毕竟只有柯林能从茫茫虚界中感应到您,就说明他很可能就是您唯一的锚点。一旦失去他,也许您就再也回不来了。”

    “神祗的宿主一般被称为代理者,或者‘神器’,是你们越过频率界限干涉现实的人体媒介。但寻找合适的代理者向来是困难的,即便对当下最显赫的几座王冠来说也是如此。”南希有序地回答道:

    “所以不到不得已,就不要抛弃代理者。”

    “这样……我明白了。”柯林说:

    “那么就暂时维持现状吧。”

    其实这个答案又令他安心不少。

    因为如果薄德艾维斯无法吞噬他的意识,又无法抛弃他的身躯,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共同利益。至少,对方不会做出自杀行为。

    随即他又有些悚然。

    因为再次难以确定,问出“是否可以抛弃身体”这个问题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薄德艾维斯。

    火车的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加上沿途站点的停靠,从施塔德驶向达纳罗需要花费近十六个小时。

    类似刚才的这种对话,在这场旅途中已经进行了不少次。

    无论是为了摆脱异教神祗的寄生,还是暗河的控制,柯林都必须先尽可能刺探信息。

    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两件事。

    南希与其身后的“暗河”组织,都将薄德艾维斯称为“隐没的王冠”。

    据南希所说,“王冠”是指一类特殊神祗。一般文明的频率象限中,都会存在三位数以上的神明,但其中拥有“王冠”的,则大多不会超过十位。

    祂未必是神王,但往往是那个文明圈最初得以触碰的几位神祗,而一旦顺利为王冠绘下形象,周围的虚界范围就会豁然开朗,因为祂们就像瞭望台一样统摄着整个象限,同时也是最接近原型界的高点。

    “所以‘王冠’是一个频率象限的入口。”

    “但祂同时也是上升到原型界的出口。”

    “一座王冠代表着一个文明圈的完整视角,是某个‘原像’特征最强烈的侧影。”

    “所以只需要将王冠统合在同一意识之下,就可以复原出某一系‘原像’的全貌,而这就是真正进入原型界的方法。”

    同样是突破视角限制,揭开第二重帷幕。但相比之下,灵觉神经的规模实在太小了。

    在漫漫四百年的扩张之后,安赫同盟已经征服诸大陆的十七个文明圈,并且夺走了他们的二百二十九座王冠,进而,还原出了数个“原像”。

    暗河猜测,同盟掌握的完整原像可能在十五到二十个之间。但无论具体多少,同盟已经超越虚界是不争的事实。

    那座被架设在原型界,并时刻监视法术镜像共鸣的“虚构神殿”,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火车徐徐进站,月台的铃声响起。柯林和南希混杂在人流中,拥挤着走出了火车车门。

    一些乡下人在为中央车站的规模大惊小怪,但他们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因为其他行人大多脚步很快,而且低着头,彼此不太说话。

    这里就是达纳罗,在二十年那场预言教难中死伤最惨重的城市。她曾一度被人心惶惶的白色恐怖所笼罩。即使到了今天,秘密警探仍然遍布街头。

    这是一个与港口城市施塔德完全相反的,几乎不存在地下世界的地方。

    除了王冠外,南希在列车上还隐晦地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来到公国首府的目的。

    让达纳罗圣歌陷入沉寂,最为埃德蒙德大公所信任得“缄默之城”,在几天前死在了她这个无名小卒手上。

    而南希又是公国圣省下属组织的成员。

    想必这个消息不久就会传到大公的耳中,而无论懦弱的圣省自身意愿如何,他们都必须做出回答。

    南希以一己之力掀起的这场动荡,已经可以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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