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日喀则的时候,井泽就知道“达瓦”在藏语里是月亮的意思,而他也是想了又想,才明白井泽说的什么。

    他是达瓦,也是月亮。

    回到一楼大厅,井泽围着炉子吃光了一整碗泡面,高原的水达不到一百度就沸腾了,她还是吃得很香。

    泡面是人间美味,谁都不可置否。

    吃完回楼上取双肩包,里面装着录音笔、笔记本和各种工具,准备完毕到外面找达瓦。

    他刚修好车,正坐在驾驶位置,打着火后前后试开了几下,确认没什么事后熄火,从车上下来。

    “走吧。”,井泽挡在他面前。

    达瓦摘掉满是汽油的手套,“去哪?”

    井泽瞪着他,不说话。

    达瓦终于在冷厉的目光中恢复记忆,“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洗,很快。”

    “好。”

    井泽的眼神又恢复大病初愈的柔态,戴上墨镜,把脖上的红色围巾裹住头,捂得严实。

    ......

    长青春科尔寺离理塘县主城区不远,坐北朝南,背靠崩热神山和多闻正神山,开车过去也就几分钟。

    井泽不想坐车,达瓦说可以带她走过去。

    “你藏袍很多吗?”

    “不多。”

    井泽注意到达瓦又换了一件崭新的藏袍,主色调是黑色,边缘绣着七彩的花纹图案,很漂亮。

    对藏族人来说,寺庙是神圣所在,所以她能理解达瓦的认真。

    但相比其他同族人,他身上的装饰很少,只有一颗绿松石项链,算是唯一的饰品了。

    “你家在哪里?”

    “不在县城。”

    “那是哪儿?”

    井泽的刨根问底,让达瓦又摆出那副拘谨的模样,说:“禾尼乡。”

    “禾尼......”

    她喃喃重复。

    “好玩吗?”

    “不好玩。”

    认识不到两天,井泽已经习惯他说话的方式,不会刻意讨好,但会认真回答。

    井泽喜欢认真的人。

    “你会骑马吗?”

    “会,从小就骑。”

    井泽以为他会像其他藏族男孩子一样,在游牧的环境下长大,以马为伴。

    “但我骑得不好。”,达瓦说,“我爸爸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去看书”,我妈妈也一样。”

    群像中总有个例,达瓦就是那个个例。

    “有时间去看看。”

    你的禾尼家乡。

    这次他没给出什么建议。

    边走边聊,井泽三两句话就下个套,把达瓦的情况了解了大概,他爸爸和妈妈在家放牧,旅游旺季时还会接待游客住宿,家里现在只有他一个孩子,在他小时候曾有个阿姐,但年幼夭折,他连模样都记不住了。

    井泽自己的情况之所以没透露,是因为达瓦没问,大概没兴趣吧,总之一路都是井泽提问,他回答,多了三两句,少了三两个字。

    对于他这种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井泽表示无奈,可观察久了,她竟然有种很受用的感觉,达瓦的沉默自带一股无形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拉过去,而他自己则岿然不动。

    这不是步步为营的心机,而是命运眷顾的天赋。

    ......

    走到长青春科尔寺门口,井泽望着这座四百年古刹,有种绝尘归神之感。

    在日喀则的时候,她听当地友人讲,“上有拉萨三大寺,下有安多塔尔寺,中有理塘长青春科尔寺。”

    而这中间的,此刻近在眼前,建筑风格和西藏的那些寺庙很像,墙根脚下,有几位老人坐着晒太阳,手里的转经筒晃啊晃啊,时光就这样一圈圈晃过去了。

    进到里面,映入眼帘的是墙角边一块块的玛尼经文石,讲述着寺庙历史。

    “长青春科尔”,寓意法/轮常转,妙谛永存。

    站在经文石跟前,达瓦给她普及,“这里又叫“理塘寺”,1580年,由第三世□□喇嘛索南嘉措创建,常驻的僧侣大概八百多人,主建筑为三大殿堂,法相院、释迦摩尼佛大殿、宗喀巴大殿。”

    要不是达瓦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井泽差点儿忘了他的翻译身份。

    说是翻译,也算半个导游吧。

    快到第二大殿的时候,路过一个半敞开的房间,有僧侣从面前走过去,推门进入房间里。

    井泽探头望过去,发现屋里有一个正在修饰的坛城,她见过完整的成品,等这个做完预计也会很精美。

    走走停停,路上看到几个小喇嘛,三五成群玩耍,大人则坐在阳光下,诵读经文或静坐发呆。

    “除了僧侣还有其他人吗?”

    井泽本意是想问这里可不可以收留外人住宿,但达瓦的回答完全跑偏了。

    “这里还住着很多匠人,他们很小的时候过来,一直住在寺院里,诵经、雕刻、画画、缝纫。”

    既然他说了,井泽也就听着,没再纠正。

    如果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寺庙,井泽可能会被震撼,心生尊崇之情,可她去过的藏式寺院很多,见到这座理塘寺时,除了心里涌现一股熟悉感外,最多的还是虔诚和敬畏了。

    行至最高点,井泽坐下来休息,拿出她招牌的保温杯,里面的热水还有些烫。

    “给。”,达瓦伸手。

    “嗯?”,井泽举起杯喝水,余光瞥过去。

    他手掌摊开,打开包裹的面巾纸,竟是两颗药粒。

    “你该吃药了。”

    “我好了。”

    “需要巩固。”

    懂得还真多......好吧。

    井泽接过扔进嘴里,药粒很苦,但她不再抗拒。

    “你也坐会儿吧。”,井泽拍拍身边位置。

    “不累。”

    达瓦说完倚着旁边的白色墙壁站立。

    井泽掏出烟盒,问他,“你抽烟吗?”

    达瓦摇头。

    井泽笑,“不抽烟怎么还有打火机......”

    说话打火机的火苗窜出来,达瓦竟下意识抢过去,火苗掠过虎口后熄灭。

    “干嘛?”,井泽被惊到了,盯着达瓦的手。

    “你刚还在咳嗽。”

    “我知道。”

    许是井泽不高兴写了满脸,达瓦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粗鲁了。

    “那你抽吧。”

    打火机还回去,原本面对她站着的达瓦背过身,朝向整个理塘县城。

    下午阳光炽烈,照在他齐肩的碎发上,竟有一种脱俗的美感,井泽压回烟瘾,把打火机塞进烟盒,起身站到他身旁。

    达瓦没转头,光凭气味就能完全判断,此刻井泽在他眼里就像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他嘴角弯了弯,不知是笑眼前的钟磬声声,还是笑身旁从天而降的格桑拉姆。

    “你没结婚吗?”

    井泽的提问让达瓦嘴角的笑瞬间收回。

    “没有。”

    “女朋友呢?”

    “也没有。”

    “不会还是处男吧。”

    “......”

    达瓦低下头,脸侧过去,连余光都没有。

    井泽忽然想到昨天傍晚回来时,看见达瓦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或许很多日子里,他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单调、乏味,却是最终的选择。

    “你长得不错。”,阅男无数的井泽真心评价。

    达瓦笑了声,轻不可闻。

    “我说真的。”

    “嗯。”

    达瓦转头,碰巧井泽头上的围巾被风吹落,他抬手,将围巾归位。

    这次两人距离很近,井泽甚至能看到达瓦眼睛里她的影子,还有她身后的白塔。

    不远处,风马旗被吹得哗啦啦响,越临近天空的地方好似越纯粹,听不到人声,只有天上大风和这片雪域圣城。

    井泽将录音笔的电源关掉,而打开的时间是从展厅出发开始。

    ......

    从理塘寺出来,天色还尚早,两人走得漫无目的,但脚尖都没有回去的方向。

    “你可以教我打乌朵吗?”

    “你要学吗?”

    井泽点头,她步子大迈,到达瓦跟前,说:“我们去河边打乌朵吧。”

    “可以。”

    从寺庙走到县城的河边,河不宽,但水质清澈,河边的青草和小花虽然稀少,却被阳光照得生机勃勃。

    站在河边,达瓦说:“你等我一下。”

    他说话往远处走。

    再回来时手掌捧着一堆石块,“你先打几个我看看。”

    “我打得不好。”

    “没事。”

    井泽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抢来的乌朵,不是传统的单调黑白色,一头系着五彩绒球,这也是当初吸引她的一个点。

    只见井泽熟练将石子放进乌梯,套环套在中指上,两臂拉出距离,随后一手松开,乌朵旋转几圈后,身体倾斜,石子飞出去,落入河床。

    距离不远,但却是井泽学乌朵以来投出去的最好成绩。

    “不用我教了。”

    视线从河水消失的波纹中撤回,达瓦掂了掂手里的石头,说得轻松。

    井泽一点都不认同,“可是我打不远。”

    “你的动作很规范,再练练就好了。”

    “你那打一个我看看。”

    石头扔在脚下,乌朵交回达瓦手里,他提鞭挥抡,一气呵成。

    有没有百丈不知道,但绝对是井泽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给你,练吧。”

    井泽抚摸着乌朵,摇晃一头,五彩绒球随之波动,“那以后晚上你来陪我练。”

    “可以,多吉说除了睡觉,我归你支配。”

    支配......

    井泽笑出声,从地上又捡起一颗石子,放好后,问达瓦:“有什么诀窍吗?比如静心什么的。”

    “不需要静心。”

    “那需要什么?”

    “开心。”

    井泽已经举起的手臂缓缓放下,看达瓦的眼睛里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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