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疾行。

    云霁爱玩,却不爱管人间的闲事,被牵扯入麻烦之中。买新衣游长街的时候被当作罪犯抓去,又卷入与之完全不相干的纷争中,饶是寻常人,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皱着眉,身子也懒得坐正了,有气无力地随着马车颠簸。

    李惊风把他手臂和肩膀当成肉垫,接着随之摇晃的云霁。伸手覆在她蹙起的眉端,轻轻揉平了,低声道:“没事,阿霁。”

    猝然间,车直直向前撞去,马失控挣脱了缰绳。云霁往前倒,李惊风忙伸手圈住她。

    有人撩开车帘,冲了进来,一只手抄住李惊风臂膀,另一只手掐着赤缇的后脖颈往前一丢,丢给旁人,道:“走!”

    赤缇被扯的龇牙咧嘴,道:“你们认错人啦!认错了!”

    “快追!别让亢龙刀跑了!”鹰卫队的人纷然而至。一半人在后围追堵截,另一半人已经架开弓箭。

    鹰卫队特制的长箭翎羽飘飘,箭头玄铁寒光迸射,挟风而过的时候冷意齐发,破空声声如裂帛。扯着李惊风的人险而又险躲过。

    玄铁剑从后直射,云霁折开翅膀,打算离开,结果抱着云霁的人把她往怀里一压,侧身翻滚而过。云霁被他拢住,衣裙没有沾上半点尘土。

    她轻微“啧”一声,最终还是不想惹麻烦,重新收拢了羽翅。

    赤缇就没有云霁这样的好待遇了,捞着她的人功夫一瓶子水不满半瓶子晃,把她夹在腋下乱窜,赤缇还要靠自己扑腾着手脚躲过玄铁箭,像是只在烤炉上的活虾。

    “阿霁!”李惊风在一片骚乱中回头,他害怕一回头,云霁就因为受不了麻烦,展开双翅凭云而飞,他再也找不到了。

    当看到云霁还在时,李惊风松了一口气,但看到云霁被一位少年将军模样的人横抱在怀里时,他脸色重新变差。

    而后终于有一波人涌上,阻挡住了鹰卫队,李惊风等人趁乱跑进小巷子,绕进一处院子。

    院内青苔斑驳,草色疯长,其中摆放了一台织机,织机上还有些纱,已经覆满了尘土,抱着云霁的男子脱下外披,放在地上,让云霁坐了上去,他道:“抱歉,现在屋子还不能进去,劳烦姑娘在门外坐一坐先。”

    提着赤缇的人长舒一口气,也把人放在台阶上,他道:“少将军,这人肯定不是亢龙刀,蠢得要死,一路上一直叫,不知道鹰卫队抓她干什么?该不会她是鹰卫队的人,专门来拖我们后腿的吧?”

    赤缇龇牙咧嘴地瞪他,旁一侧被称作少将军的男子道:“这位姑娘衣着考究,手指细滑,看起来也不像是学功夫的。”

    拉着李惊风的是个沉默的男子,松开了手,斜倚墙边,道:“你们不看情报的吗?亢龙刀是一名男子。”

    三人目光齐刷刷转向李惊风,李惊风道:“我不是。”

    亢龙刀,应该是赤缇追着的那名叫做李云生的男子,这对于李惊风来讲,不亚于一场飞来横祸。

    “你不是?你别跟我说,她是男的。”抓着赤缇的那名男子话较多,指了指云霁,笑着道,“一位美娇娘,一位女叫花子,剩下的男的就只有你了。”

    他怎么不去想,亢龙刀就不在鹰卫队的车里?

    少将军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云霁,他思索道:“亢龙刀为了躲避追查,的确有可能女装……”

    “咦——!”赤缇搓了搓胳膊,一想到李云生大高个穿着像云霁身上这般精巧的裙子,绾个双环,那实在是辣眼睛!

    云霁噗嗤一笑,转了圈身上的衣裙,道:“我可不是亢龙刀。”

    女子音色清润,打消了少将军关于“亢龙刀女装”的想法,这些人将目光投向李惊风,似是道:看吧,你就是亢龙刀。

    她长长的“咦”还没有完,院外忽而喧嚣扰攘,混着杂乱的脚步声。

    “搜查朝廷钦犯!开门!开门!”万家大门都被鹰卫队拍开,他们准备挨家挨户搜索亢龙刀。

    原先拦住鹰卫队的那批弟兄,这么快就没了?少将军的脸色一变,赤缇似被气氛感染,真把自己当成了亢龙刀,闭上嘴,屏息凝神不再说话。霎时间一片寂静。

    突然间,云霁出声道:“李惊风。”

    李惊风无暇管其他,他怕身上有尘土,就蹲在云霁面前,问:“怎么了?”

    云霁轻声道:“刚才逛了半天,我饿了,我想吃酥油饼,还有那几坛春来酒,也被落在鹰卫队那里了。”

    她行为处事一向随心。这时候说想吃那就是想吃。她盯着李惊风,思索该如何帮他隐匿了身形,避过耳目,去买一块肉饼来。

    她眸光清浅,李惊风每次被盯着的时候,他心头都忍不住一跳。

    李惊风道:“好,阿霁你等等我,我这就去买。”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众人连忙拉住他,道:“你疯了?!外边全部都是鹰卫队的人!至少得等到晚上吧?”

    “我说了,我不是亢龙刀。”李惊风道。眼下唯一紧要的事情,就是替云霁买来她要吃的酥油饼,再想办法拿回那几坛春来酒,没有什么比阿霁的事情更重要。

    “你就是亢龙刀。”院门忽然开了,一道尖细的男声唱歌般道。说是“唱歌”,也不像,分明是人声,却像鸟在枝头聒噪。

    众人回头,走出来的是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玉冠高束,白衣层叠,外有一层羽披。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此人冠上还查了三四根顶天立地的羽毛,一下从如玉公子变成了杂耍小子。赤缇“扑哧”笑了出来。

    可是带他们来的三人都没有笑,他们恭敬地低头,道:“白相师。”

    “开门!开门!鹰卫队缉查罪人!”铜环震响,鹰卫队的人,查到这里来了!赤缇比口型问:怎么办?

    被称为少将军的男子笑了下,道:“白相师在。”

    鹰卫队撞门的声音停止了。

    片刻后,就听见门外的他们道:“走了走了!这边没人!”

    这位被称为“白相师”的男子淡淡道:“你就是亢龙刀。”

    他抬手指天,复又指了指李惊风,道:“长岁星所指方向,就是你。”

    怎么会有这样离奇荒诞的事情?李惊风是笑尸山的孤儿,跟着云霁游历,哪怕说云霁是亢龙刀,也比说是他来的靠谱。李惊风道:“你们让开一下。”

    云霁要吃酥油饼。他不能让亢龙刀这样的杂事耽搁了。

    白相师往前一步,走下阶梯,还要再说话,发现脚底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发现台阶上还坐着一个人。

    云霁新换的衣裙被踩出一个脚印,她仰头去看白相师,目光中流露出微微的不满。

    白相师在对上云霁那双浅灰色的瞳孔时,脚底下步伐一顿,下一步就踩了空,方才还仙风道骨的相师,立马以头抢地,扑倒在了台阶上。他来不及站起身,就道:“方才我听见大人您说要吃酥油饼?还有酒?哪能让您饿着呢,我去买,我这就去买。”

    他在地上爬了几步,四肢并用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少将军等三人一时目瞪口呆。白相师找到他们到现在,除了头上那几根鸟毛滑稽了些,可以说是实实在在能掐会算的高人,什么时候这么仓皇狼狈过?

    少将军道:“相师大人去买,你也没必要出去了。”

    李惊风颇有不虞,但也知道,哪怕他不是亢龙刀,现在鹰卫队在外追查的如密不透风的网,自己出去了也不一定能够买到。他道:“阿霁,对不起。”

    云霁淡淡道:“没事。谁买都是买。”

    李惊风伸手替她拍打脏了的衣裙,她的裙摆上有一层撒了金粉的浅色罩纱,带有灰尘的脚印格外明显些。但是脚印并非寻常脚的形状,在前头脚掌处分了岔,像是鸟的爪子。李惊风没有多想,只当是衣物褶皱所致。他道:“怕旁人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才想要我去买。”

    如果打酒买烧饼这些琐碎细节,除了李惊风以外的人都可以做,他怎么能变成云霁独一无二的人?

    不过几息的时间,那位白相师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竟用双手呈上冒着热气的酥油饼和刚打好的酒给云霁,道:“买来了……这位姑娘,小心烫。”

    赤缇眼巴巴看着酥油饼,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云霁分了一块给她,转头道:“这位相师,我有事同你说。”

    李惊风想跟上,又犹豫,站起身停在了原地。看着白相师和云霁进了屋子。

    从白相师见到云霁的反应来看,显而易见他们曾经认识……门又被白相师关上了,李惊风凝望着爬满了青苔绿叶的木门,忍不住去猜,云霁要和那名叫做白相师的男子说什么?他们之前又是如何认识的?做了什么事?

    李惊风又一次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云霁是他的唯一,但是他并不是他的小神仙在漫长岁月中的唯一。他一想到昔日也有人像他此刻般和云霁共行,就嫉妒得抓心挠肝。

    少将军亦好奇,平时不到昏时,白相师从不会让人进屋门,那位“阿霁”竟成了例外,莫非她也是世外高人,人间半仙?

    门内,白相师殷勤地替云霁打开封坛的酒,道:“年岁实在是太繁忙了,我都忘了你该睡醒了。”

    云霁打断了他:“白苍,我不是睡醒了出来玩,是在小瀛洲太无聊了,只能睡觉。”

    她在小瀛洲的五十年,说得好听,是“神仙悟道”,实则就是通过睡觉来度过这些缠人的年岁。

    她抿了口酒,入口辛辣,极为难喝,放到了一边,觉得酒果然应该让李惊风去买。她接着说:“你何必管这么多别人的闲事呢?”

    白相师忽而道:“你是不是又该说,物各有命?”

    天有长生鸟,海有织绡鲛。

    这是碧水郡常流传的童谣,小瀛洲的有一只叫做“白苍”的长生鸟掠过海面的时候,碰巧结识了这样一个朋友。

    后来她横劈鱼尾上了岸,被现在南成的贵族炖了吃了。白相师想起自己同云霁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倦怠地靠在藤蔓边,和他说“物各有命”。

    白苍道:“因为你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地上的凡人耗尽半生陪了你五十年,你转头就能忘个一干二净!”

    云霁许多忘了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有富商七老八十往海里赶,只为了再去见一面当时惊鸿一瞥的云霁,有侠客与她同行二三十年,最终也没办法让她在人间多留一年。

    现在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他盯着云霁鬓发间白玉雕琢,粉缎缠绕的相思桃。

    当真是……无情人簪有情花。

    “长岁星告诉我了,鹞都就会换一个皇帝,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应天命罢了,”白相师道,“我没有多管,大周新的天子就在……”

    他沉默了。

    云霁好整以暇,啃了口酥油饼,问:“在什么?”

    白苍惊愕:“外边那个男的不是亢龙刀之后吗?为什么又是北太子的遗孙?!”

    他怎么可能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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