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理好了,卫姜盘腿坐在稻草上,见大家都无心睡觉,便低声道:“今夜遇险是因我,我该给你们一个交代。”

    大家齐齐看向她,等待她的述说。

    卫姜望着纪太白:“我原名叫卫姜,是徽州南华宗的少主,今夜来的两人,老的那个是我名义上的师父,南华宗的掌门,年轻的叫卫灵,是卫无涯的儿子,算是我的师兄。太白与柯羽应该都记得我,竹隐大概也听说过元佑十三年的试剑会,我跟两位道友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竹隐下巴放在膝盖上:“按理来说,这两个人跟你很亲近,他们为什么要对你下死手?”

    卫姜看向竹隐,她年纪小,模样也小,脸颊像玉盘一样白,眉间一点红痣。

    自从竹隐说了自己的身世后,卫姜对她一直有一种愧疚。

    她回答道:“因为,卫无涯抚养我并不是为了让我继承他的衣钵,而是因为我是药人。”

    “药人?”

    几个人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年轻,不知道药人是什么,只隐约有个模糊的概念。

    纪柯羽问:“是给卫无涯试药吗?”

    卫姜摇头:“不是试药,而是我本身就是药。”

    几人还是不理解,以他们纯真且有限的认知,他们无法想象卫姜说的是什么。

    卫姜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一道的陈年旧伤:“我的祖上的苗疆的骨族人,他们住在空沉千山的大山深处,常年以一种奇妙的草药为食。一百多年前,前朝征西将军楚铮平定苗疆,收复十余个族群,其中就有骨族。

    骨族人姓卫,族中女子的血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楚铮有意逐鹿中原,便隐瞒了骨族人的存在,没有上报朝廷,供自己驱使,后来他便造反了。

    当然,骨族人也不能起死回生,吊着楚铮的性命到五十岁,他也死了,天下终究不姓楚。后来,赵氏王族统一天下,骨族人辗转到了徽州定居,族中男子习惯过豢养的生活,便向朝廷大员献媚,说自己有灵丹妙药,将女人的血肉炼成丹,以此换取金银富贵。”

    当今皇帝姓赵,是大瀚的第四位君主。

    纪柯羽怔怔地看着卫姜身上的伤:“你的意思是,你和卫无涯都是骨族人,因为你是女子,卫无涯就用你的血炼药?”

    荒屋里没有烛火,只有惨白的月光。

    “从我有记忆开始,有时是一月取一次血,有时是三月取一次,取血的是个驼背老人,是骨族的老人。他说,骨族离开空沉千山后,人丁凋零,男子还好,女子因为常常取血,身体弱,很难活过三十岁。到这一代,只剩我一个女子。

    他们也试图去苗疆寻找其他骨族人,可终究没找到。卫氏大概怕了,他们怕我死了,就再也不能拿女人换钱财,所以对我尚可。直到今年春,卫无涯看我年岁大了,就想让我嫁给卫灵,再给他们生几个孩子。说来可笑,徽州自古以来最重男,他们却盼着我多生女儿。”

    翠容倒吸一口冷气。

    竹隐满脸震惊与恶心:“什么?!他们这么厚颜无耻!”

    她气炸了,不顾伤势,一下子爬起来,恶狠狠地踩了卫无涯好多脚,直踩得他口鼻流血,才被纪太白拉住:“好了好了小师妹,再打就死了。”

    他和纪柯羽表情都有些凝重,他们并不怀疑卫姜的话,因为方才在火场时,卫姜的确给他们喂了血。

    卫姜很平静:“我自然是不愿意嫁给卫灵的,便偷了一些银票和首饰,离开了春山。你们平时看到我典当的珠宝,都是从南华宗带出来的。”

    纪太白猛拍大腿:“那都是用你的血肉换来的啊,叫什么偷,本来就该是你的!”

    纪柯羽捕捉到关键信息:“你离开徽州,来到天都,是为了找到那个一直用你的血的人吗?这可不行啊,阿宝,他能给南华宗那么多金银,肯定权势滔天,他知道你逃跑了,不会放过你的,说不定又把你扭送回南华宗!”

    他习惯了叫她阿宝,一时间还改不了口。

    卫姜笑了笑:“谢谢你,柯羽,我来天都有不能告诉你们的缘由。这段时间与你们在一起很开心,可是今夜的事让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总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刚才起了那么大的火,水井街的那些邻居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存的,这都是因为我。”

    竹隐想安慰她,可是说出的话显得无力:“这不怪你,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坏……”

    卫姜站起身:“感谢这段时间你们的照顾,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现下,我要自己去处理这件事。”

    翠容立刻跟着起身:“我跟你一起!”

    卫姜凝视着她,慢慢地摇头:“翠容,你不能跟我一起。”

    翠容急得拉住她的袖子:“阿宝,求求你了,我一定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的眼神里充满哀求,但是,卫姜还是轻轻地拨开她的手。

    她向着地上的三兄妹行礼:“几位道友,是因为我才让你们受伤,我深感歉意,请容许我处理好这件事以后,再好好给你们赔罪。”

    纪柯羽想站起来:“阿宝姑娘,你言重了,我们本就受师父之托,要好好照顾你们的,你要做什么,能否告知一下,我们尽力帮你。”

    卫姜制止了他的动作:“柯羽,请你带着太白、竹隐还有翠容回望月宫吧,接下来的事,与江湖无关,你们帮不了我,还会陷入危险。”

    翠容眼底已经有泪光闪烁:“我不……阿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卫姜刮去她眼角的泪珠:“翠容,你在这里,我会分心的。”

    一句话,止住了翠容想说的所有留下来的话。

    卫姜望着纪柯羽,神色恳切:“拜托了。”

    屋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纪柯羽知道是陈十八在外面,他看向昏迷的卫无涯:“阿宝,你是准备和陈十八一起去吗?这卫掌门怎么办?”

    卫姜推开门,月光顺着门扉开合的弧度溜进屋里,陈十八就站在门外,与她四目相对。

    她说:“接下来,我要找个地方把卫无涯藏起来,这还得拜托你。”

    陈十八点头,他说:“我听你的。”

    临别前,卫姜摸了摸翠容布满灰尘的头发:“翠容,你跟他们回望月宫,你们平平安安的,我会来找你们。”

    翠容将带出来的银票塞进卫姜手心:“这些钱你带着吧。”

    卫姜退了回去:“你们身上都有伤,回去的路上也要好好休养,接下来我不需要钱了。”

    视线扫过竹隐,她正从包裹里搜寻可以用的东西给他们,鬓间还插着那支珍珠簪。

    卫姜心痛了一瞬,竹隐的眼神那么关切,倘若她知晓她的身份,还会用这样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吗?

    她说:“你们保重。”

    ——

    卫姜的打算是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审问卫无涯。

    陈十八想起了一个地方:“勾山可以吗?”

    “你是说天都城郊的勾山?”

    陈十八扛着卫无涯:“那地方没有人,很安静,一旦审问起卫无涯,他可能会大声喊叫,城里容易惊动别人。”

    他说得很有道理。

    卫姜略有踌躇:“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出不去城啊……”

    “可以出去。”陈十八斩钉截铁。

    随后,他领着卫姜来到一处防卫稀薄的地方。

    卫姜惊讶:“天都还有守卫这么薄弱的地方?你怎么发现的?”

    陈十八当然不会告诉卫姜,他已经从这里出去过好几次,并且还处理了一具尸体,只能含糊道:“之前发现的,你先出去,我在你后面。”

    出了城,陈十八扛着卫无涯、搂着卫姜,一路飞上勾山山腰。

    这里地势平坦,人烟罕至,确实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陈十八放下卫无涯,卫姜摆摆手:“好了,十八,你也可以离开了。”

    陈十八愣住:“为什么?”

    卫姜平静道:“我说了不会拖累你们,天亮以后,你跟他们一起离开吧。”

    天下之大,去哪里都好,以陈十八的武功,他会过得很滋润。

    说罢,她蹲下身,在卫无涯身上摸索着。

    陈十八默不作声,从怀里取出火捻子点燃,给卫姜照明。

    卫无涯身上除了几枚铜钱镖,就只有一块玉牌,玉质细腻清透,大概跟他背后的人有关。

    卫姜又掰开他的嘴,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毒药后才放手。

    检查过后,她抬起眼:“十八,你下山吧,我这里不用你帮忙了。”

    陈十八急忙道:“我有用的,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哦?你能帮我什么?”

    陈十八马上从怀里拿出白日偷来的瓷瓶,展示给卫姜看:“这是勾沉书的穿心蛊,我曾着了他的道,中了蛊毒,一旦撒谎,就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疼痛难忍,我们可以用这个蛊来拷问卫无涯。”

    卫姜的目光落在瓷瓶上,半晌没有动作。

    看她沉默,陈十八惴惴不安:“卫无涯这般待你,我们不必留情,穿心蛊虽然恶毒了些,但是想必能问出点东西来。”

    这一夜,应当是元佑十七年八月十三,马上就是中秋了,月色幽深。

    勾山上,卫姜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陈十八,时间仿佛静止,连风声也听不见。

    心底的那点紧张渐渐散去,陈十八同样回望。

    山水寂静,河汉辽夐。

    漫天的星河都倒映在卫姜的眼里。

    在他们有限的生命里,曾发生过无数纠葛,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亡命天涯。

    卫姜伸出手,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那你身上的蛊毒怎么样了?”

    睫羽微颤,他答:“无碍……幸好余前辈赠我轮转心法,我用内功逼出来了。”

    一两只萤火虫于草丛间飞舞,散发着碧玉似的荧光。

    “陈十八啊,你行走江湖,吃了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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