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口!”翠容怒吼。

    看到她惨白的面色,卫灵笑得畅快:“哈哈哈!李竹隐,你看翠容姑娘那么激动,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晓,卫姜是温净公主,可她一直瞒着你,你们算什么朋友!”

    竹隐双手颤抖,血气翻涌。

    卫灵犹嫌不够,还在火上浇油:“你们都叫她阿宝,可知这个化名从何而来?我告诉你们:在徽州的时候,她曾经害死了一个叫阿宝的姑娘,她心有愧疚,所以叫自己阿宝!不知等你们死了,她会不会也说自己名字翠容,叫竹隐!哈哈哈——”

    他的笑声犹如利刃,刀刀凌迟。

    竹隐眼前发黑,她四处乱摸,直到摸到纪太白的手才勉强站稳脚跟。

    纪太白扶住她,第一次露出凌厉的目光:“卫灵,你血口喷人!卫姜姑娘心地善良,与我们同吃同住,她怎么可能是皇宫里的公主!”

    说罢,他又低下头安抚竹隐:“师妹,别相信他,他就是离间我们!”

    竹隐沉默不语,心里千头万绪。

    卫灵语气悲悯:“我可怜你们,颠沛流离都是因为她骄奢淫逸,你们却如此护着她。她是不是已经告诉你们,她是骨族的药人,一直被人取药?那她可曾说过,取药的人,便是当今陛下?”

    字字句句,与卫姜所说的应证起来,那些已经淡去的记忆,此刻又变得无比鲜明。

    竹隐抬起手,摸到发髻上的珍珠簪。

    “元佑七年大水过境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贡珠了……那时我的父母亲人,就是以下海捞珠为生……”

    “对不起,竹隐,我以为你会开心。”

    “不用道歉……可是这个一定很贵很贵,你怎么能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家很有钱的。”

    以天下之富供养一氏,自然富足。

    往事一幕一幕闪现,竹隐笑了笑,拔下发簪拿在手中,细细打量那颗贡珠,圆润光滑,雪白透亮。

    看着看着,眼里浮现水光。

    为什么是她呢。

    怎么会是她呢。

    为何……偏偏是她?

    卫灵扫视周围,哭的哭,伤的伤,心中那股无名的怒火终于被暂时压了下去。

    如此甚好,她成为孤家寡人,才是最好。

    “你看看你们,都是因为卫姜才落得如此下场,她就是个灾星!”

    “休要胡说!”

    纪柯羽的长鞭如灵蛇钻出,带着怒意,势不可挡。

    然而卫灵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愿再纠缠,折身躲过鞭子,飞身离去。

    天色暗沉,山雨欲来。

    平地有风,竹隐站在风中,衣袂随风卷起,她闭着眼睛,如同一枝修竹。

    纪太白担心,又不知从何安慰:“师妹,你别相信那个人,他那么坏,肯定是胡说八道的,你别太伤心……”

    十一见卫灵离去,终于敢放声痛哭:“初九……九哥,九哥……你醒醒!”

    她将不省人事的初九放在地上,撕开他的衣衫,他胸前有一道黑紫色的掌印,看着触目惊心。

    十一顾不得眼前这帮人还有纠纷,跪在地上朝翠容磕头:“姑娘,姑娘,你有创伤药,我求求你,你给我一点药吧,我不逃了,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当你的奴隶,求求你……”

    翠容眨了眨眼,咽下嘴里的苦涩,快速爬上马车,拿着伤药交给十一。

    “多谢姑娘!”

    纪柯羽紧紧地盯着北面的方向,那里重重叠叠的都是青山,刚才看起来就像一副山水画。

    此时暴雨正从目光能及的群山深处,慢慢往他们的方向推动,青山一寸一寸地褪去颜色,被灰白的雨帘覆盖。

    “师妹,上车去,那雨马上就要到这里了。”他低声道。

    竹隐却望着翠容,薄唇紧抿。

    十一一股脑儿将伤药洒到初九胸前,眼泪和雨水一起滴落在初九身上。

    翠容又爬上马车,取了油纸伞给他们挡着。

    她的手颤抖得不像话,不小心触碰到初九的伤口,他缓缓睁开无神的眼睛。

    眼泪像血喷涌而出,十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初九,初九,九哥,你没事的,我在给你包扎伤口,你会没事的……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要回郇州呢……”

    雷声骤响,如山石滚落,震得十一身体发麻。

    真是奇了怪了,她一向杀人不眨眼,怎么可能会害怕打雷呢?

    一只蜡黄如死人的手摸上十一的脸。

    脸上仿佛贴了一块冰,十一冻得哆嗦了一下。

    随后她意识到,那是初九的手,她慌忙把他的手捂在心口,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九哥不怕,我在这里,你别怕,我陪着你。”

    她语无伦次,模仿着初九的话,试图安抚他。

    初九嘴唇微动,声如蚊呐。

    十一赶紧凑过去:“九哥,你说什么,我听着呢!”

    翠容弯下腰,轻轻扶起初九的脑袋。

    雨声噼啪嘈杂,可是在这一瞬间,天地仿佛寂静下来。

    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他说:“珠珠儿,你忘记啦?我不是初九,不是九哥……我是你的小云哥哥啊……”

    十一的手指抠进泥土里,痛彻心扉时,却哭不出声。

    是啊,离开故乡这么多年,她忘了,关于家乡的一切,她都快不记得了。

    以前是初九替他记着,如今,初九也快死了。

    她只觉得悲伤,悲伤得想吐,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算痛快。

    油纸伞不够大,只遮住了他的上半身,雨水砸在她身上,一滴一滴,万箭穿心。

    “小云哥哥,别丢下我,珠珠儿和你一起……”

    她伸手摸向地上的短剑,俨然要殉情的样子。

    一声炸雷,震耳欲聋。

    翠容一惊,心脏扑通扑通疾跳不停。

    她一把按住十一的手,十一抬起头来,满眼血丝,目光困惑。

    翠容抓起十一的手掌,将伞柄塞到她的掌心,急促道:“拿着,别动!”

    她急急拉开衣领,露出一截脖颈,纪柯羽和纪太白不知她要做什么,可是这样实在于礼不合,朝侧过身去,独剩竹隐看着。

    翠容扯下一直不离身的项链,指尖插.进缝隙之中,用力掰开,一粒小小的药丸落在手心。

    “捏开他的嘴!”

    十一本就心乱如麻,听翠容的命令,下意识扔掉纸伞,伸手掰开初九的嘴。

    一时间大雨如注,十一都快看不清初九的面容了。

    竹隐停顿片刻,蹲下捡起纸伞,稳稳地罩在初九头顶。

    翠容将那颗药塞进初九喉中。

    她抬头去看纪柯羽:“劳驾两位公子,把他挪去马车上。”

    纪柯羽看了看竹隐的脸色,见她神色没有异常,才给纪太白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抬起初九。

    十一的目光凝在初九身上,她哽咽着,心如刀绞:“好姐姐,他还有救吗?”

    翠容承受不住那样沉重期盼的目光,她避开视线:“看他的造化了。”

    那颗药,是阿宝送她的。

    是用阿宝的血做的救命药。

    阿宝告诉她,不到万不得已、性命垂危时,不可动这颗药。

    她原本是想一直留着的,她舍不得吃阿宝的血。

    可是看着十一哀戚的眸光,她恍惚间看到在兴光楼的自己。

    救他吧,救活初九,就是救了十一,两条命的善缘,都报给阿宝。

    十一此时终于镇定下来,她抹干眼泪,轻轻给初九擦拭身体,嘴里念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应当是郇州话。

    翠容低下头,站在马车旁,任凭雨水浇灌在身上。

    竹隐浑身湿透,一张脸素白如瓷,独有眉间一点红痣,红得刺眼,红得吓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

    她的声音很轻,缥缈如同云雾,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雨之中。

    翠容垂下眼眸:“起火的那天,我只听到一声,她是为了震慑卫无涯父子。”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手指绞着衣角,翠容没有说话。

    竹隐笑了笑,如同观音像裂了纹:“你怕我杀了她?”

    翠容豁然抬头:“你不能杀她!她生在徽州,这些恶不是她犯下的!”

    竹隐伸出苍白的手指按在额头上,食指盖住眉间痣:“你知道我这颗痣是怎么来的吗?”

    雷霆万钧,地动山摇。

    竹隐毫不在意外界的雷动,望着翠容,一步一步走近:“南洲人多信神灵,我出生时,家中已是家徒四壁,阿爹没有办法再抚养我了,可是他舍不得丢下我。于是,阿姆用刀在我眉间划了一道痕,说我是菩萨托生,族中人这才筹钱,将我养大。

    我们一家人像虾爬子一样活着,你知道什么是虾爬子吗?海边密密麻麻的,特别多的,渔民饿的时候,就会吃虾爬子。吃了以后,身上仅剩的油水就会被慢慢刮干,最后还是一个死。书上怎么说来着?哦,人如蝼蚁。”

    翠容抬起眼眸,眸中水光涟涟:“这些苦我也吃过,雍州大旱时野草皆焦,赤地千里,可是这跟阿宝没有关系!”

    竹隐快速道:“没有关系吗?真的没有关系吗?!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跟着你们去天都?因为我要去天都,我要去见一见传说中的温净公主,我要看她究竟有几张嘴、几个肚子,将整个南洲吃完了,还要吃整个大瀚!!”

    她的咆哮撕裂天地,雨水下得更急。

    “我从来没有想过,温净会是阿宝!因为我恨她,我恨她!我族中七十八口人,只剩我一个!他们都说我是神明托生,无论如何要让我活下来,所以我才活下来!那是整整七十八口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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