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她不经同意便问及私事吗,还是论及父母家人,惹他心中不悦了?

    可那是他没有礼数在先呀。

    颜漫卿长长叹了口气,料及他所思所想,觉得自己确实些许过分了,毕竟是身为巫祭,对世人应多一些耐心,便柔声解释道:

    “我晓得你的家室,是因为我会问灵占卜,方才那讯息便是那亡灵告知与我的,他们冤魂不散,于世间苟且偷生,想来你我二人没有作对的必要。”

    “毕竟,”她晃了晃了柳枝,“你所愿,与我不是一样嘛?你要送他们回姑苏,刚巧我也要去,不若我们一道?”

    少女音色像是初雪消融一般,温柔流淌过人心,仿若可以抚平一切不顺心,昨日下了雨,此刻空气中还混杂着泥土的潮湿,与青草的芬芳一般沁人心脾。

    日光初耀,缓缓升起,一缕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她明媚的脸庞,照耀着那浅褐色的眼瞳,里面倒映着无甚表情的韩商序。

    春风温和,柳条摇曳,少女的身影是一抹新绿,在初长嫩芽里也不显得突兀,那笑意迎着春风愈来愈盛,朵朵杏花儿飘落,更衬那笑颜。

    韩商序被她那笑意幌了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神色便倦起来,“你叫什么?”

    “我叫颜漫卿。”

    “你姓颜?”韩商序皱起眉头,视线又三番几次扫过她华贵的衣裳,虽然款式低调,但可以看出布料极佳。

    这匹布料怕是够陇城的百姓吃一个月口粮了。

    银饰耳坠因他动作颤了起来,轻轻打在面颊旁,不多时,韩商序又躺回了树上,“那我们就没有一道的必要,我不喜姓颜的人。”

    “……为什么?”饶是她涵养再好,也已经在这个苗疆少年前失态多回了。

    “没有为什么,不喜就是不喜。”

    他阖上眸子,作不欲搭理之态,修长的小腿自然垂下,在暖风中轻轻的摇荡。

    颜漫卿心中郁结,与这个少年的几番相处险些让她失去了与人交流的信心,便有些怅然,心中想:“爹爹说得果然不错,不是谁都像络渊城的百姓一般好相处的。”

    不过缘分强求不得。

    颜漫卿也不打算强人所难,走前又瞧了眼那少年脚裸上的铃铛,红色丝线缠绕其上,衬得那皮肤甚白。

    她收回目光,微笑道:“那就不劳烦了,公子,改日再会。”

    今日阳光甚好,可要抓紧时间赶路,后两日可没有这般好天气,春雨又要下了。

    一阵春风袭来,引起阵阵杏花儿雨,白绒绒的团团簇簇漫天飞舞,轻飘飘落在尘泥上,少女的脚步声愈来愈疏,直到近乎听不见。

    柳梢上那少年这才懒懒掀起眼皮,淡漠地瞧向颜漫卿离开的方向,心里无端一阵烦躁。

    络渊城的颜家。

    他冷哼一声,“不痛不痒地游历几圈,说得好听,什么体察民情为民祈福,哪有一处落到我们百姓手里?倒是你,干出点不切实际的功绩,回去给你面上镶金。”

    他对京城绯闻不感冒,却也知国公府的颜家小姐,只因每每路遇茶颜酒肆,总会听闻几个与她有关的闲谈,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什么技艺精湛的占卜,浪漫可爱的性子……

    不过这些,和他有何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至那尸群前。

    日光出霁,蛊虫有些许躁动,尸群也不安起来,应是不慎被日晒了,韩商序垂下眼帘,扬手摇一摇摄魂铃,欲让那尸群躲回隐形底下,缓一缓日光照射。

    尸群不动。

    韩商序掀起眼皮,摇晃铃铛的动作急促了些许。

    尸群照样不动,和韩商序大眼瞪小眼。

    摄魂铃怎地不听他使唤?

    韩商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瞧向自己手臂处的印记,只见那摄魂铃印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他愣了半晌,蓦地抬眸,瞧向少女消失的方向。

    “颜漫卿!”

    他脸色涨得通红,“你竟然算计我?!”

    ……

    ***

    远处的颜漫卿打了个喷嚏,她轻轻揉了揉鼻子,懵然道:“要发热了吗?”

    抬眼望见杏花儿朵朵,她倏然起跳,从低枝上摘下一顿白莹莹的花瓣儿,轻轻嗅了嗅,五个光点悄然浮现,在那花瓣周边围绕着,花香溢散,她轻笑起来,“明日便可到陇州了。”

    她将杏花插进鬓发,脚步轻快。

    一路生花,景致煞是好看,鞋履上沾染了不少淤泥,待到前面的村落,再换一双新的吧,颜漫卿离开家已经有十日,说不思念爹爹必定是假的。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远行呢。

    卦象里说,有位男子将于陇州地界身死,他死后战火纷扰不断,百姓居无定所,饿殍遍地。

    想来,他便是锚点。

    只有她知晓那人在哪,更改天命的人也只能是她,颜漫卿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救活那男子。

    凡人之命途不可告知旁人,就算是同样身为巫祭的爹爹也不成,且更改命途需得付出代价,这代价,恐怕也只有颜漫卿负担得起。

    旁人猝死的代价,放在她身上不过是短几年寿命罢了,她虽然觉那韩商序不失礼数,可他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的。

    横竖是要死的,早几年晚几年又何妨。

    颜漫卿揽过浅绿色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跳过一片淤泥,口中喃喃道:“应是快来了。”

    她干脆不走了,找了棵石头坐下,揉起酸痛的小腿,这几日赶路让她自己痛麻木了,山路崎岖实在是不好骑马,肌肉的酸痛缓解了些许,便听一阵脚步飞驰而来。

    几个黑子蒙面人倏然出现,颜漫卿作势被吓了一跳,装模作样地捂住身上的荷包:“呀!你们是强盗吗?”

    为首那人声音低哑,应该是做了伪装,“小姐,我们不是强盗,您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颜漫卿抿唇思索片刻,盘腿坐在石头上,用手比划着,振振有词道:“你们说的是可是一个男子,大概这么高,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

    那比划甚是模棱两可,黑衣人愣了一瞬,点头道:“小姐可否给个方向?”

    颜漫卿伸出纤纤玉手,随便指着一棵树,“他应该是往那边去了,不过我没怎么注意,指错了也是可能的。”

    黑衣人甚是严肃,言简意赅,“多谢。”

    “这没什么。”她笑了笑。

    那些黑衣人身形灵巧,恍若一缕香烟似的,来无影去无踪,颜漫卿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眸子漾着的盈盈笑意散去不少。

    她自那石头上滑落,三步并作两步,手掌中光点闪烁,她循着那方向,脚步轻快。

    越走近,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弥散而来,她天生五感灵敏,总能觉察出常人体会不到的细节。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杏儿眼飞速寻觅附近的草丛,终于,她听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微弱呼吸。

    她动作一怔,接着眸中露出喜色,干脆拿开帕子,拎着裙摆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略过地上流淌的血迹,生怕那鲜红沾染上衣摆。

    鲜红色最浓处,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几乎是倒在血泊中,不仅华贵的衣衫被刀砍得稀碎,发丝也被粘稠的血迹粘黏,显得甚是狼狈,唯独那双眼眸,像是黑夜里的一匹饿狼,闪烁着凶猛狠厉的光。

    旁的倒是没有什么,不过这张脸,颜漫卿认得。

    认出那人后却也不意外,毕竟能更改国运的人,算遍这络渊城也没几人。

    她揽过衣裙蹲下,笑意盈盈地伸手去探他脉搏,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太子哥哥,你还好吗?”

    少年应是没有多余的力气答话,只眸中露出些许迷茫,待看清来人是颜漫卿后,他虚弱地咳出一抹血,昏死过去了。

    ……

    ***

    果不其然,往后几天接连梅雨,山路滑腻,走得甚是艰难,可颜漫卿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每晨起便拖家带口的赶路,直至日暮,才能歇息。

    “陇州就在前面了,”她声音闷闷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殿下,你好重,我们歇息一会儿吧。”

    说罢,她将少年放在地上,擦拭着汗涔涔的脸颊,小口小口喘着粗气,少年闷哼一声,那一摔像是牵扯到伤口了,痛得不轻。

    “太子哥哥,你没事吧?”颜漫卿扶他到阴凉地坐下,关切地问。

    少年嘶了一声,瞧起来疲惫得不成样子,倒像是心死如灰那般,了无生机的模样。

    他的声音很轻,需得颜漫卿凑近耳畔,才可以依稀听闻,他修长的指节抵着颜漫卿的肩头,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我……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此话正如雷霆万钧,颜漫卿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是政变?

    颜漫卿瞥了他一眼,见他眼中似乎泛起薄泪,她呼吸一滞,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漫卿。”他阖上眸子,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嘴唇颤抖,“为何要救我,像我这般无用之人,就该死在那荒野。”

    很轻的抽噎。

    似乎是有颜漫卿在,他哭得很不尽兴,苍白的手臂覆盖在眼眸处,遮掩住通红的眼眶,只能瞧见那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震颤,与春雨滴落下来的频率很像。

    泪水与春雨交融,亲昵得不分彼此。

    兴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才得以释放自己,借着天上的乌压压云层,遮掩眼角的泪滴吧。

    颜漫卿叹了口气,在袖袋里翻找敲了,递给他一个粉嫩嫩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儿,“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帕子,赠你了。”

    少年顿了下,胳膊拿开,用湿润通红的眼眸看向那手帕,轻蹙眉头,显得有点疑惑。

    颜漫卿将帕子展开,低着头不看他,“你好生擦擦吧,我一会儿要眼盲耳聋些时日,殿下,你……不必在意我,可以尽情地,哭。”

    天。

    她实在想不出委婉些的词语。

    少年愣了愣,却也没有反驳,他不再是小声抽噎,颇有些在雨幕中发泄自我的意思,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他干脆仰着头去迎那雨,雨滴顺着喉结滚动滑去衣衫,玄色衣裳紧贴

    肌肤,湿润透了。

    颜漫卿很守诺撇开头,看杏花儿在风雨中飘摇,摇摇欲坠地悬挂枝头。

    良久,少年才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漫卿,你,以后便唤我姓名吧,毕竟,父皇已经对我失望,我,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颜漫卿转过头去看他,“那便唤你言酌哥哥,”她罕见地正了神色,笑意也收敛起来,蓦地凑近李言酌,低声道:

    “言酌哥哥,我虽不知晓那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被废黜,可是,你当真觉得,陛下会废了你?”

    她看进李言酌怔然的眸色,言辞凿凿,“言酌哥哥一言一行从来挑不出错处,也从不曾结党营私,陛下教与你的事情也都是办的妥当,他虽为严父,却从不吝啬颁奖你,陛下他,为何要废你?”

    李言酌呼吸急促起来,浑身颤抖,他明白了颜漫卿言外之意。

    有人假传圣旨。

    少女倏然站起来,双手放在他双肩,以一种轻柔的姿态逼迫李言酌看向自己,定声道:“言酌哥哥,可千万别想不开,亲自去问问陛下,不就知道了嘛。”

    她将李言酌拽起来,搀扶着他,“不过首先,你要先活下去,走吧,前面便是陇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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