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

    如果最后一个任务是要解析她自己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她的轮回要结束了。

    她不会再需要轮回了,也不需要再完成任务了,只用完成最后解析自己的任务,她就可以永远留在总部,再也不用回到她曾经厌烦至极的人间了。

    可是……解析自己?

    这或许是她唯一害怕的一件事了。

    她想起除夕那天,在顶楼上,宋起问她,有没有什么痛苦的事。

    她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她说她甚至都不知道那能不能称其为痛苦。

    每个时代,每个国度,甚至不同阶层的人,他们都会有痛苦。那么深入其中呢?那里面呢?那么笼统的痛苦里面,又有着什么样具体的痛苦呢?

    “你怎么了?”

    一道声音骤然从后方响起,湜烟猛地转过头,盯着宋起,脑海中产生出疑问。

    那么宋起呢?他这样完全算得上完美人生的人,会有痛苦吗?

    她能从那次监听和几次电话中听出来,他的家庭氛围很好,好像完全没有别的豪门家庭那种勾心斗角。哥哥并不会担心弟弟会影响自己的继承人之位,且这种不担心不是因为觉得他没有能力,而是单纯地呵护他,父母对他就更不用说了,都是钱闲堆积出来的溺爱。

    他好像什么都有。

    那夏媛和夏茹呢?她们漂亮、坚韧,但仍然无法逃脱命运的魔爪,还是要经历非难,饱尝痛苦。

    安雾本来也该是幸福的,但她的性格不允许她生活在这种幸福的幻影下,她看破了幸福下的东西,为米希痛苦,为自己惨败充满谎言的婚姻痛苦。

    沈芷也是一定的,她短暂的一生都是苦的,即使生命最后关头有些甜的碎片,但最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场欺骗罢了,她又该有多痛苦呢?

    唐随和张佳敏也苦,被限制人生、限制可能性,自己的一切交予他人定夺,尽管她们可以用曾经共有的美好回忆来慰问,但也仍然不够抵消内心的痛苦。

    女孩子在任何时代的痛苦都是千姿百态的。

    因为她们不仅有着由环境带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带来的压制,还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情绪。

    她们太容易共情,太容易觉察旁人的不适与不易,情感的细腻把每一个生理为女的女孩变得极易陷入漩涡。

    甚至可以说,一个最粗糙的女性,都要比一个最敏感的男性要容易感知到痛苦。

    湜烟看别人的人生,好像能把她们的痛苦都看得清清楚楚彻彻底底,那她呢?她的那点痛苦,和其他人的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她都不太好意思说那是痛苦。

    “干嘛这么看着我呢?”宋起被她一直盯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自那天晚上不欢而散后,隔了三四天,他们都没有找彼此。今天两人之所以会一起在这坐着,也完全是因为随妪找到两人,表示任务必须是两人一起完成,不能湜烟自己一个人单独完成。

    他听了后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就只剩下尴尬的情绪了。

    湜烟眨了眨眼,说道:“最后一个任务是我的。”

    宋起没听明白,“什么?”

    “最后一个任务是关于我的,要解我自己身上的迷。”湜烟回答。

    宋起手一愣,“那……去解决啊。”

    湜烟收回目光,任凭脑子里一大堆有的没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纷纷杂杂。

    而这短短的几秒,宋起已经看出了她隐隐的意图——她在退缩、抗拒。

    以往接到任务,哪怕线索再模糊,事情再不清楚,她也会雷厉风行地要去完成任务,但是这次,这次关于她自己的任务,她竟然不愿意去完成。

    宋起联想起之前几次任务的性质,不禁有些担心她这关于自己的任务,“不是,你这……发生了什么?怎么还要你完成你自己的任务呢?”

    湜烟又蹲了下来。

    她总觉得蹲下来,就和这个世界的接触面变得少了,她就更安全了。

    她扭头望着远处萧瑟的枝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抗拒的态度过于明显,宋起也不愿催她,也就由着她躲避。

    一躲避就又是好几天。

    在这时,总部的警告过来了,系统识别到她多日任务没有进展,向她传达了警告书。

    湜烟决定开始完成任务了。

    从最柔软的那部分开始。

    湜烟带宋起来到了她的老家——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她站在路口,望着远处的一片平地。

    这块地,这个村庄,早就拆迁了。

    当初说用来建厂的,后来也不知怎么一直没建,竟然一路拖到如今。

    就像是一本最角落的书,内容尘封,记忆忘却。

    湜烟抬头想找路口的公交牌,却只看见发白的天空。终于,在一片荒芜的杂草间,湜烟找到了一块周围都锈得卷起来的公交牌,那颜色其实都看不出来了,但湜烟记得,是蓝色的。

    上面的字迹也早已模糊不清,湜烟蹲下来静静看着,试图回忆出一些来,但无济于事。好像是坐4路,又好像是坐2路。

    她只记得,小时候,她会和发小们一起在这个路口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当时公交车才刚通没多久,时间总是无法准确,她们也没有确切的消息,有时运气好,等半个小时就能等到,有时运气差,等一个下午也等不到。

    但她们似乎没有等过一个下午,她们通常是十二点就在这个路口等,等到一点半,如果还是没有等来,她们就会选择步行去镇上。

    尽管要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尽管天上挂的太阳毒辣无比,但她们带着不知从哪来也不知有什么意义的毅力,一直向前走。

    在布满灰尘、碎石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为了让漫长的路程不那么枯燥无聊,她们会玩游戏,石头剪刀布,谁输谁朝下一辆开过来的车大喊“你轮胎炸啦”。

    叫声盘旋在青白日空,久久无法弥散。

    一阵风吹过来,周围的杂草微微晃动。

    湜烟抬起头来,凝望着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天空。

    这块地,这个村庄,这个故事,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

    “要往里走走吗?”宋起询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湜烟点了点头,起身往“村庄”里面走。

    她靠着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忆自己现在路过的是什么地方,是谁的家,她们最后又怎样了。

    终于,她站在了那片印象中曾经是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

    回忆涌来。

    *

    湜烟以前不叫湜烟,但她还是和湜烟一样普通。

    唯一不同的是,她以前的性格很活泼,又爱吵又爱闹的。

    她的家庭很普通,差不多算是个小康家庭,成绩也很普通,做不到像别人那样从来不学照样名列前茅,也做不到像另一群人一样撒手人寰,胆大到根本就不在乎成绩。

    她稍微努力一点,成绩就会有些起色;稍微松懈一些,成绩就有些退步。

    她卡在中等的行列。

    几乎所有的事情,她都卡在中等的行列。

    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不好,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稀罕新闻,毕竟千百年来,婆媳矛盾从来就不是一个罕见的事。

    她不知道,别的这样家庭的孩子会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但她想,肯定没什么新奇的,她不用觉得自己特别惨。

    每个家庭都会吵架,她不是唯一一个受委屈的人。

    这是她从小就熟记默背的。

    妈妈有无理取闹的成分在里面,但她并非空穴来风,她会委屈,为什么婆家人对她那么不好,自己的丈夫却还是要什么都帮着她们,她们说的都是对的,她说的都是错的。

    爸爸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成为争吵的源头的,她们是他的爸妈,是他的姐姐妹妹,难道真的要他从此和她们断绝往来吗?

    那夹在中间的她呢?

    她很怕放学,很怕听到下课铃响。

    回到家里不知道又要面对什么样的暴风雨,她要仔细斟酌自己说的话,不能随便说话,她的妈妈对她话里的一切字眼都太敏感了。

    她记得,有一次,她把学校里的趣事在饭桌上说给他们听,无意中,说出了这样一句“她爷爷在门口接她”,然后,她的妈妈就借此发挥。

    看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有爷爷奶奶来带,我生的是野种吗?凭什么你爸妈不来带孩子?家里的农活比孙子还重要吗?我每天上班累死就算了,回家还一大堆破事,孩子也没人来带,别人爷爷奶奶接送,她自己一个人那么小挂着钥匙去学校,凭什么?

    她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呢?明明小小年纪就要自己一个人上下学的人是她啊,明明该感到委屈的人是她啊,为什么她没有这样的感觉呢?为什么她的感觉只是害怕和窒息呢?

    门口的墙壁上有一道污渍,是爸妈有一次争吵,也不知道是谁,把碗砸向了墙,后来也没有粉刷,所以那道痕迹就一直留在那。

    每天出门,她都会看见那道痕迹。

    像是长在她心里一样。

    见证了窒息的亲情和父母破败的爱情,她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弥足珍贵的友情上。

    上天总算眷顾她的是,她有好几个知心的发小。

    在盛夏的中午,她们会先假装午睡,然后在听到家长的鼾声后偷偷地溜出来聚到一起。其实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但就是要一起绕着村庄跑,在田野上打滚,一起做最无聊最傻的事。

    她那个时候话很多,也总爱笑,算是小伙伴里气氛的担当者。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尽管年纪小,大家还是能感受到她那份由内而外的真诚。

    因为喜欢,所以都不约而同地照顾起她。

    玩“叠人汉堡”游戏时,大家从来不让她压在最下面,而是随便她选位置;玩“蒙眼抓人”时,总是故意制造点动静让她知道人大概在哪个方位,即使暴露位置也会把可能会让她受伤的椅子挪开。

    高中,因为父母工作太忙,她被送去上寄宿学校。上寄宿学校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周中,妈妈说等这个月放假回来给她补办,她举着电话,没什么情绪地应好。

    晚自习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班主任下来敲了敲她的桌子,她跟着班主任出去,班主任将手机给她,说是她姐姐打来的电话。

    她一脸懵地目送班主任进班级。

    姐姐?她哪来的姐姐?

    她试探着“喂”了一声,那边立即传来发小压抑又兴奋的声音:“喂喂喂!你班主任信了啊?吓死了,还以为我装得不够像呢!”

    她连忙朝班级看了一眼,然后匆匆走到走廊尽头,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说呢?给你过生日啊!”

    “你晚自习十点半下吧?我们在西门小铁门那等你!”

    “小心点啊,别被老师发现了!”

    发小七嘴八舌地说着,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小白鞋的鞋尖上。

    小铁门栏杆围着,发小在外,她在里,她们小声地给她唱着生日歌,隔着栏杆给她喂蛋糕吃。

    那一幕,后来无数次地治愈着她。

    她的半个人生,是朋友拯救的。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怎么和她们来往了。

    没有任何矛盾,没有任何芥蒂。

    就是不来往了。

    聊天群里,一页又一页的聊天记录,就是没有她的身影。

    她到底在干什么?

    明明闭上眼,耳边回荡的却还是她们的笑声,明明也很想念她们唱的警惕的生日歌……

    *

    “回去吧。”

    湜烟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差一点,差一点她又要被过往绑架,被曾经美好的短暂的那一面绑架,又要陷入深深的羁绊中,开始眷恋起那些狗屁都不算的回忆。

    她才不要,才不要被困住。

    宋起一头雾水地跟在她后面,只见她越走越块,越走越快,最后,她在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奔跑起来。

    她疯狂奔跑着,路过曾经和发小的秘密基地,路过承载了她童年的平原,路过她曾经星星点点的一切。

    风似乎不再冷了,太阳也似乎出来了,空气渐渐变得焦灼起来,湜烟奔跑着,泪水汹涌滑过,她狼狈而用力地擦掉。

    身后,传来很久很旧的声音——“你轮胎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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