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
湜烟不喜欢过年。
对于结了婚的家庭来说，过年要回男方的家里，这样的习俗似乎存在了很久很久，好像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
可外婆生病了。
于是她的妈妈开始反抗。
外公外婆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妈妈作为女儿，难道不去陪他们吗？
自然而然的，爸爸陪爷爷奶奶过年，妈妈陪外公外婆过年，那她陪谁呢？
爸妈把这个难题抛给她。
爸爸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回老家陪伴爷爷奶奶，且不说这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毕竟和爷爷奶奶不是住在一个地方，也就一年能看到这一两次，而去看外公外婆则很简单，开车不过五分钟就行。
妈妈却不同意，凭什么？平常看是平常看，过年的意义能一样吗？
事实上能有多难呢？大不了今年陪爷爷奶奶，明年陪外公外婆呗。
可他们不愿意，他们逼迫她在这之间做选择，好像人这一辈子就只过这一次年了，好像双方是敌国，你投诚了哪一国，就必须与另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做这样的选择，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些压力加在她的身上。
明明，爷爷奶奶并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该回来，而不是想她回来；明明，外公外婆喜欢的更多的也是姨妈家的哥哥，过年也是和姨妈家一起过，对她也没什么非要她过年去陪着的情感。
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些让她承受？
为什么生下我什么都还没做就让我感恩？明明是你们决定生的啊，是你们决定要一个孩子，而不是我决定要一个父母啊。
她开始讨厌妈妈，因为觉得她真的很烦很吵，总是无休止地争执着，一刻不得安宁。可她渐渐长大，她意识到妈妈真的很不容易，理解妈妈真的很辛苦，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
她于是又开始讨厌爸爸，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花钱大手大脚，分不清外人说的话到底是好是坏。可是爸爸的工作真的很辛苦，爸爸挣的钱也都是为了她，他只是想过简单一点的生活，不想每天生活里都抠着那一点钱过日子。
她好像谁都讨厌不了了。
她的爱还在，但恨也从未消散。
这样长期的纠结与拧巴，让她开始寻求没有羁绊的关系，寻求不会互相拉扯的生活，她不断地封闭自己，封闭自己，封闭自己……
她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和发小的感情也越来越淡。
其他发小都有姐姐，她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但似乎……她们之间总是没有她们关系更好。
她那时很骄傲，想着那是不一样的，她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和发小，是会永远永远好的感情。
可后来，她甚至抗拒回到那个村庄。
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是否某个发小的姐姐也会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曾经给予她所有温暖与活力的村庄，她会避之不及，为什么曾经让她视若珍宝的朋友会尴尬无话可说。
所有的事情她都觉得好麻烦，一想到如果要和这个人相处，之后会引发的一系列人际关系的问题，她就头皮发麻，恨不得斩断所有联系。
她想起好像是初中还是小学学的一篇文章，叫《装在套子里的人》，尽管缘由和处境都大不相同，但她还是希望自己也像这个主人公一样，能够永永远远地把自己装在套子里。
谁都不要和她说话，谁都不要和她有关系，可是办不到，为什么办不到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在问为什么。
可事实上，她早就不期待回答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事实上不是，我太容易被周围的一切干扰了。我无比懦弱，甚至直到成了年上了班，我也还是会对去哪边过年这件事恐惧。我意识到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因为我一直强调，我是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我不是父母的工具，而恰巧，这也是为什么，我改变不了父母的原因，因为他们也是独立个体的人，他们也有赖以生存的人性，我不允许别人改变我，又凭什么要求别人改变呢？”
而促使她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她的爷爷奶奶。
在她的心中，尽管爷爷奶奶对她不是多喜欢，但也还是有爱有愧疚的。
当年奶奶因为爷爷生病而执意回老家，无论怎么劝说都不愿留在这，致使她不得不去上寄宿学校。
她一直没把这个事太放在心里，但要问她能理解吗？不能，当然不能。
发小的爷爷每天坚持送孙女上下学，风雨无阻，发小的奶奶生了病在床上念叨的也是老头子在这照顾她，那孙女怎么办。
同样都是女孩，同样都是爷爷奶奶，为什么呢？
为什么爷爷生病就一定要回老家呢？这里又不是没法待。而且不管怎么说，住这里，爸爸妈妈都在，离医院更近，也更放心些。
为什么，为什么……又来了……
她不打算过问这些，也不想计较了，她想，都过去了，爷爷奶奶一把年纪了，她还要计较这些吗？
她从来没有把这些话对谁倾诉过，她只是一直承受着别人的苦水。
爷爷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照顾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奶奶的身上，于是奶奶给她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即使有再繁忙的工作，她也会不厌其烦地听着奶奶一遍遍和她诉着苦，甚至有时，她还会掉眼泪，产生自己没法像别人一样那么勇敢辞掉工作放下一切回去照顾他们的念头。
可不知道是哪一次，她情绪没绷住，向奶奶稀里糊涂地将她这些年的委屈全吐了出来。
就在说完的那一刻，就在奶奶开口的前一刻，她都还是以为爷爷奶奶对她是抱有一丝愧疚之情的。
然后奶奶说什么来着？
“唉你烦哦我知道哦，以后不跟你讲这些了，那我除了跟你讲还能跟哪个讲呢？你爸你姑姑都忙得不得了，我就只能跟你讲讲唉，结果你也不愿意听哦……行了行了，你……”
她蹲在墙角，渐渐忘记了擦拭眼泪的动作，只怔怔听着手机里的忙音。
没有一点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有。
从小还算对她不错的奶奶都尚且如此，那更不必说连抱都不愿意抱她一下的爷爷了。
她握着手机，比之前更加广阔的茫然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
宋起渐渐站了起来，试着去像湜烟一样感受这顶楼无遮挡的风。
半晌，他说：“你爸妈让你很痛苦，你的善良也让你很痛苦。”
善良？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了。
她惯常冷漠的伪装，让人说不出口这个词。
湜烟睁开眼，望着没有变化的、黑得并不彻底的夜空，笑了起来，“这是你的结论吗？你认为我很痛苦吗？”
“不痛苦吗？”宋起踩上一级台阶，颤颤巍巍地朝下望了一眼，又迅速抬起头，“你都自杀了，这还不痛苦吗？对我来说，让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眼都够痛苦的了。”
湜烟望向他。
他因为恐高而注意力格外集中，眼睛也特别的亮，湜烟甚至觉得他好像出了汗。
她闭上眼，释怀地笑了。
是了，她就是很痛苦，她的生活，就是很痛苦。
别人让她很痛苦，她自己也让自己很痛苦。
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比较自己的痛苦呢？难道一定要惊天动地才可以痛苦吗？难道我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吗？
就算不自杀，就算勉强地平凡地活下去，她的生活也还是痛苦。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她不痛苦。
因为没有任何人过得人生和她完全重叠。
他们没资格。
湜烟承认，她就是很痛苦。
从小生活在敏感的环境里，父母的争吵，把她夹在中间推来推去让她很痛苦。
母亲永远改不掉的暴脾气和父亲懒散的作风，让她很痛苦。
爷爷奶奶明明不爱她，却又总是让她回去看看他们，她看着他们日益衰老的面容不禁心软让她很痛苦。
亲手放弃曾经珍视的童年和友情让她很痛苦。
……
她有很多很多痛苦的事，不需要和别人比较，不需要因为别人的事更大，就认为自己的痛苦很小。
她就是，很痛苦啊。
她明白了。
这是她作为回者的最后一个任务——放过自己。
她不是因为脆弱才自杀，不是因为承受能力低才自杀，她就是因为痛苦才自杀。
且话说回来，就算她脆弱，就算她承受能力低，又怎样呢？
不可以吗？不可以不坚强吗？
她再度站起来，不过这次是面朝宋起，“我想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
宋起云里雾里，只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的脚，“真的假的？”
湜烟闭上眼，静静地感受风流，“到底怎样才能过好这一生呢？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为什么要看这么长久呢？把当下的每一刻过好就好，把幸福仔细体会，把痛苦大方认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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湜烟不喜欢过年。
对于结了婚的家庭来说，过年要回男方的家里，这样的习俗似乎存在了很久很久，好像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
可外婆生病了。
于是她的妈妈开始反抗。
外公外婆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妈妈作为女儿，难道不去陪他们吗？
自然而然的，爸爸陪爷爷奶奶过年，妈妈陪外公外婆过年，那她陪谁呢？
爸妈把这个难题抛给她。
爸爸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回老家陪伴爷爷奶奶，且不说这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毕竟和爷爷奶奶不是住在一个地方，也就一年能看到这一两次，而去看外公外婆则很简单，开车不过五分钟就行。
妈妈却不同意，凭什么？平常看是平常看，过年的意义能一样吗？
事实上能有多难呢？大不了今年陪爷爷奶奶，明年陪外公外婆呗。
可他们不愿意，他们逼迫她在这之间做选择，好像人这一辈子就只过这一次年了，好像双方是敌国，你投诚了哪一国，就必须与另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做这样的选择，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些压力加在她的身上。
明明，爷爷奶奶并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该回来，而不是想她回来；明明，外公外婆喜欢的更多的也是姨妈家的哥哥，过年也是和姨妈家一起过，对她也没什么非要她过年去陪着的情感。
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些让她承受？
为什么生下我什么都还没做就让我感恩？明明是你们决定生的啊，是你们决定要一个孩子，而不是我决定要一个父母啊。
她开始讨厌妈妈，因为觉得她真的很烦很吵，总是无休止地争执着，一刻不得安宁。可她渐渐长大，她意识到妈妈真的很不容易，理解妈妈真的很辛苦，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
她于是又开始讨厌爸爸，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花钱大手大脚，分不清外人说的话到底是好是坏。可是爸爸的工作真的很辛苦，爸爸挣的钱也都是为了她，他只是想过简单一点的生活，不想每天生活里都抠着那一点钱过日子。
她好像谁都讨厌不了了。
她的爱还在，但恨也从未消散。
这样长期的纠结与拧巴，让她开始寻求没有羁绊的关系，寻求不会互相拉扯的生活，她不断地封闭自己，封闭自己，封闭自己……
她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和发小的感情也越来越淡。
其他发小都有姐姐，她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但似乎……她们之间总是没有她们关系更好。
她那时很骄傲，想着那是不一样的，她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和发小，是会永远永远好的感情。
可后来，她甚至抗拒回到那个村庄。
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是否某个发小的姐姐也会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曾经给予她所有温暖与活力的村庄，她会避之不及，为什么曾经让她视若珍宝的朋友会尴尬无话可说。
所有的事情她都觉得好麻烦，一想到如果要和这个人相处，之后会引发的一系列人际关系的问题，她就头皮发麻，恨不得斩断所有联系。
她想起好像是初中还是小学学的一篇文章，叫《装在套子里的人》，尽管缘由和处境都大不相同，但她还是希望自己也像这个主人公一样，能够永永远远地把自己装在套子里。
谁都不要和她说话，谁都不要和她有关系，可是办不到，为什么办不到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在问为什么。
可事实上，她早就不期待回答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事实上不是，我太容易被周围的一切干扰了。我无比懦弱，甚至直到成了年上了班，我也还是会对去哪边过年这件事恐惧。我意识到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因为我一直强调，我是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我不是父母的工具，而恰巧，这也是为什么，我改变不了父母的原因，因为他们也是独立个体的人，他们也有赖以生存的人性，我不允许别人改变我，又凭什么要求别人改变呢？”
而促使她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她的爷爷奶奶。
在她的心中，尽管爷爷奶奶对她不是多喜欢，但也还是有爱有愧疚的。
当年奶奶因为爷爷生病而执意回老家，无论怎么劝说都不愿留在这，致使她不得不去上寄宿学校。
她一直没把这个事太放在心里，但要问她能理解吗？不能，当然不能。
发小的爷爷每天坚持送孙女上下学，风雨无阻，发小的奶奶生了病在床上念叨的也是老头子在这照顾她，那孙女怎么办。
同样都是女孩，同样都是爷爷奶奶，为什么呢？
为什么爷爷生病就一定要回老家呢？这里又不是没法待。而且不管怎么说，住这里，爸爸妈妈都在，离医院更近，也更放心些。
为什么，为什么……又来了……
她不打算过问这些，也不想计较了，她想，都过去了，爷爷奶奶一把年纪了，她还要计较这些吗？
她从来没有把这些话对谁倾诉过，她只是一直承受着别人的苦水。
爷爷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照顾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奶奶的身上，于是奶奶给她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即使有再繁忙的工作，她也会不厌其烦地听着奶奶一遍遍和她诉着苦，甚至有时，她还会掉眼泪，产生自己没法像别人一样那么勇敢辞掉工作放下一切回去照顾他们的念头。
可不知道是哪一次，她情绪没绷住，向奶奶稀里糊涂地将她这些年的委屈全吐了出来。
就在说完的那一刻，就在奶奶开口的前一刻，她都还是以为爷爷奶奶对她是抱有一丝愧疚之情的。
然后奶奶说什么来着？
“唉你烦哦我知道哦，以后不跟你讲这些了，那我除了跟你讲还能跟哪个讲呢？你爸你姑姑都忙得不得了，我就只能跟你讲讲唉，结果你也不愿意听哦……行了行了，你……”
她蹲在墙角，渐渐忘记了擦拭眼泪的动作，只怔怔听着手机里的忙音。
没有一点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有。
从小还算对她不错的奶奶都尚且如此，那更不必说连抱都不愿意抱她一下的爷爷了。
她握着手机，比之前更加广阔的茫然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
宋起渐渐站了起来，试着去像湜烟一样感受这顶楼无遮挡的风。
半晌，他说：“你爸妈让你很痛苦，你的善良也让你很痛苦。”
善良？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了。
她惯常冷漠的伪装，让人说不出口这个词。
湜烟睁开眼，望着没有变化的、黑得并不彻底的夜空，笑了起来，“这是你的结论吗？你认为我很痛苦吗？”
“不痛苦吗？”宋起踩上一级台阶，颤颤巍巍地朝下望了一眼，又迅速抬起头，“你都自杀了，这还不痛苦吗？对我来说，让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眼都够痛苦的了。”
湜烟望向他。
他因为恐高而注意力格外集中，眼睛也特别的亮，湜烟甚至觉得他好像出了汗。
她闭上眼，释怀地笑了。
是了，她就是很痛苦，她的生活，就是很痛苦。
别人让她很痛苦，她自己也让自己很痛苦。
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比较自己的痛苦呢？难道一定要惊天动地才可以痛苦吗？难道我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吗？
就算不自杀，就算勉强地平凡地活下去，她的生活也还是痛苦。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她不痛苦。
因为没有任何人过得人生和她完全重叠。
他们没资格。
湜烟承认，她就是很痛苦。
从小生活在敏感的环境里，父母的争吵，把她夹在中间推来推去让她很痛苦。
母亲永远改不掉的暴脾气和父亲懒散的作风，让她很痛苦。
爷爷奶奶明明不爱她，却又总是让她回去看看他们，她看着他们日益衰老的面容不禁心软让她很痛苦。
亲手放弃曾经珍视的童年和友情让她很痛苦。
……
她有很多很多痛苦的事，不需要和别人比较，不需要因为别人的事更大，就认为自己的痛苦很小。
她就是，很痛苦啊。
她明白了。
这是她作为回者的最后一个任务——放过自己。
她不是因为脆弱才自杀，不是因为承受能力低才自杀，她就是因为痛苦才自杀。
且话说回来，就算她脆弱，就算她承受能力低，又怎样呢？
不可以吗？不可以不坚强吗？
她再度站起来，不过这次是面朝宋起，“我想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
宋起云里雾里，只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的脚，“真的假的？”
湜烟闭上眼，静静地感受风流，“到底怎样才能过好这一生呢？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为什么要看这么长久呢？把当下的每一刻过好就好，把幸福仔细体会，把痛苦大方认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