墉朝礼制不仅严禁,要求更是繁多冗杂,孟今妍从进门开始便被姑姑上下其手,言辞犀利到让人有种无地自容的错觉。

    “大人,跪坐时肩膀要挺直,不可太过松懈。”刘姑姑面不改色瞥了眼她企图放松的脊背,声音不带一丝狠厉,却让人不寒而栗。

    刘姑姑的名号孟今妍此时算是了解了个明明白白,年轻时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如今虽年事已高,但威严不减,怪不得江聿珩昨晚是那副态度,看似好心提醒,十有八九也带着看她笑话的心思。

    锦绣花纹编织的蒲团上,孟今妍顶着身前人严厉的眼神重新端坐规整,一动不动保持双眼目视前方的姿势。

    刘姑姑见状点点头,板着的神色稍加好转。

    正午将近,孟今妍终于结束上午的课业,她全身酸痛,拖着疲累的身体亦步亦趋走出房门。

    踏出院落之际,昨天为她引路的侍女毕恭毕敬迎了上来,“奴婢为大人带路。”

    冷冷清清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孟今妍此刻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

    她区区一个小主簿,皇帝绝不会对她如此多加照拂,时时刻刻派人前来护送……

    不对,或许称作监视更为妥帖。

    孟今妍没有回应婢女的话,原本打算出宫到酒馆的念头搁置下来,她突然改变主意,脸上扬起一抹熟悉的浅笑问:“劳烦姑娘带我去鸿胪寺走一趟,可好?”

    婢女沉静的面容出现一丝游弋,她也不催促,身为官员提前熟悉熟悉自己办公的场所总不能。

    少女迟疑片刻,终是点头道:“大人请随奴婢前往。”

    正午的太阳虽不到毒辣的时候,但一路走到鸿胪寺院门的时候,孟今妍还是出了一身的薄汗。

    婢女面色平静地领着她七拐八拐一通走,其间也不说话,总感觉像是有意拖延时间一样。

    寺院正厅,隔着老远孟今妍就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仔细听还有点吵架的意味。

    “…行了,你就说得好听,每次来鸿胪寺,准没好事儿。”

    “谢大人,话怎么能说的这么难听,我这次来真就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天……”

    走近了,熟悉的声音钻入鼓膜,她脚步微顿。

    背对他的男人已然转过身来,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江聿珩朝她走近,“孟大人,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

    孟今妍心里忍不住翻白眼,面上笑意盎然,“是挺巧的。”

    江聿珩身后的男人跟着走近,他看上去年龄倒和江聿珩相仿,两人虽吵得剑拔弩张,但面上分明都没有真生气的迹象,想必两人关系也非比寻常。

    经介绍,孟今妍和面前的人算是相互认识了,他原来就是鸿胪寺卿谢昀,说完江聿珩不忘补充:“孟大人苦学礼仪还不忘来寺里观摩赏鉴,谢寺卿,你这可是待客不周啊!”

    谢昀似乎太过了解江聿珩,知道他在说笑,还真就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孟今妍的眼光多了分怜惜。

    孟今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掩饰自己内心的苦楚。

    有他人在场,她只能用眼神警告江聿珩,男人抓住她的软肋,一个劲儿往上面撒盐:“孟大人初出茅庐,江某作为引路人,自当尽心竭力。”

    此话一出,引得谢昀频频投来暗藏深意的目光。

    江聿珩内心坚韧强大,视若无睹。

    还轻言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这男人真真把不要脸三个字诠释得炉火纯青。

    暗自抚平自己气得个半死的心脏,她扭头自动忽略江聿珩那双似笑非笑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谢寺卿身旁一直站着的人影。

    是那天在酒馆做翻译的译员。

    谢昀瞧出了她打量的目光,开口介绍:“这位是寺丞,名唤张检。”

    寺丞?

    按照寺中官职排位,称得上个二把手的职位。

    后者神情十分激动,朝孟今妍抱拳行了个大礼,看着她的目光中蕴含着不加掩饰的钦佩。

    目光太过灼热,孟今妍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只好硬着头皮朝他施以微笑。

    转而她得到了一个比刚才更加灿烂夺目的微笑。

    瞧着张检透着股傻气的笑容,孟今妍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面对这种热情她实则吃不消。

    江聿珩摇着扇子在一旁看好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适模样。

    一旁的谢昀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他回来那天一直念叨着酒馆遇见的姑娘译语如何如何好,如今得知孟姑娘来本寺当值,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接下来几人的对话还算融洽,只是时不时投来的悄悄的目光实在令孟今妍吃不消,直到她跟着江聿珩一同离开,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寺院外,候在外侧的侍女早已不见踪迹,孟今妍更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凝视着男人的目光多了一丝不悦。

    江聿珩扬手收起折扇,泰然自若与她同行,对她的感情变化视若无睹。

    “江聿珩,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到了拐弯处,瞧见与来时截然相反的行路轨迹,孟今妍终是忍不住质问。

    不怪她沉不住气,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她十分不喜,那种敌暗我明的处境,她不想再有第二次经历。

    太过明显的情绪波动,惹得江聿珩一愣,“你…你没事儿吧?”

    自知自己理亏,男人说话破天荒结巴起来,“我…我不过是以防万一才命无岚跟随,并无恶意。”

    事到如今,这人还想着编谎话骗她!

    “知道了。”

    男人既不愿与她真心相待,那么多说无益,孟今妍不愿白白浪费口舌,轻声回应一句打算迈步离开。

    她刚走出一步,江聿珩鬼使神差跟上去一步,“我行事向来如此,若是惹姑娘不悦,还请姑娘海涵。”

    江聿珩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出口阻拦,他和孟今妍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按照以他一贯的作风来讲,此等派人监视之事他做得只多不少,他从不辩解,更没必要辩解。

    为何这次偏偏不能从一而终?

    听见身后人算是诚挚的解释,孟今妍脚步微顿,“江侍郎,我们虽然只是合作关系,但我觉得,最起码的信任还是要有的。”

    她说这话是出于私心,可是她也的确希望江聿珩面对她能摒弃一些不必要的猜忌,缺乏基本信任的合作即便没有走到尽头,但结果却可以早早预料,定然只会是场悲剧。

    而她向来是有话直说的个性,只是身负血海深仇,又踏入明争暗斗的官场,她不得不隐藏本性,免得引火上身。

    江聿珩算是为数不多知道她伪装的人,难得再一个人面前能够不用强迫自己做戏,她不由多说了两句。

    此处花团锦簇,树影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婆娑的剪影自两人半边侧脸微晃,孟今妍听见江聿珩低声道:“我明白了。”

    ……

    夜晚,盛京城依旧灯火通明,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喧嚣声不断。

    孟今妍晚课结束后,征得刘姑姑同意出宫,行走在繁荣街道间,她满身的疲惫随之一扫而空。

    回想起自己当时恨不得低三下四的模样,她心情又沉下去几分,明明自己算是谋了个一官半职的,怎的行事却如此憋屈?

    酒馆里,前几日惊心动魄的场景刚结束没几天,热闹的氛围已然恢复如初。

    “掌柜的,您可算来了,您要再晚个十天半月,这店马上就要歇业关门了。”许子阳惨兮兮跟她诉苦。

    孟今妍瞧着满堂的宾客,不解道:“为何?”

    许子阳拉着她走到账房簿前,指着上面摊开的走账记录,“您自个儿瞧瞧,这几日入不敷出,本来咱们酒馆生意就不好,这几日都吃着老本利,您说这样下去怎么成……”

    孟今妍点点头,耳边许子阳唠叨半天她也没有制止的举动,只将目光移到账簿上去。

    当初开酒馆的时候,是她亲自将许子阳从“救”出来的。

    说是救实际不准确,许子阳看上去挺彪形大汉个人,却是个实心肠的,老实巴交到不行,但是理财能力一流,他原先的老板就是看中了他这性子和能力,平时除了让他算账外,脏活累活使唤个不停,这小子一声不吭忠诚得很,就是能来他这个酒馆,也是因为前老板实在干不下了,她才有机可乘。

    支着下颌仔细看着,孟今妍不禁夸赞,“子阳,你这账本做得越来越漂亮了。”

    孟今妍很满意自己当初的决定,经过前几日的事,店里有好几个伙计见事态选择罢工,只有许子阳半点怨言都不曾有,她入朝当官,把店面交给这小子,简直一万个安心。

    许子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时候对自己自家掌柜的行为很费解,他很想问问掌柜的是否是真心想开店,别人一个劲儿要力争上游,可瞧瞧他家掌柜,都快火烧眉毛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看出了他的疑虑,孟今妍稍稍抬头,“凡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不失为一种机遇。”

    要不是因为她的惨淡经营,琼斯也不会选择她的酒馆,有些时候,机遇往往如是,可遇而不可求。

    许子阳哪里懂得这些,内心的担心更是有增无减。

    “行了,不逗你了,”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孟今妍随手将账目合上,唇边笑意收敛起来,难得严峻道:“按理说店里生意再怎么不济,老主顾还是能留住的,可我看账本的记录,除了今天,前几日竟分文未进。”

    许子阳没好气往酒楼外一撇,“就是对面那家‘风雅阁’,将京城酒楼、客栈大半个生意都抢了去。”

    对面的酒馆就是曾经许子阳原本老板的店面,瞧着他此刻愤恨的模样,怕是记不得他前老板一丁点儿好了。

    本来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温暖的烛光下,孟今妍透过自己酒馆门口望向对面紧闭的大门,周围明亮景物的映衬之中,那处酒馆愈发清晰倒影在她墨色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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