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枝燃烧的噼啪声和这夏日的夜格外相配,暖色的光亮映在司檀瘦削的脸上,透出骨骼的阴影,乱蹦的火星子偶有一颗砸到他鼻尖,激起他身体的战栗,抬起宽大的袖袍擦了擦鼻尖,留下一道小小的灰色印记。

    见祁雪向自己走来,他赶紧起身想要行礼,手中戳着炊饼的木条已经被火烧的变了颜色,一时间拿在手里也不是,放在地上也不是,模样显得有些窘迫。

    祁雪快走几步到他面前,虚扶了下,司檀方才挺直弯着的腰板。

    “承影昨日突发急症,当下虽然看着没事了,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强撑着不让我们担心。我正思忖着他自己一个人回去颇有不便,幸好你来了,还有车马,总归能让路途上过的舒服些。待他回到山上再让尊师仔细瞧一瞧吧。”

    司檀点点头,却对承影发病这事丝毫不惊讶也不紧张,好似早就知道了一般。

    祁雪奇怪他的反应如此平静,但转念一想,许是刚刚承影已将事情告知了他。能让承影这样要强的人主动说出自己的窘境,想是两人的关系果真亲密。

    架在火上的炊饼突然发出一声闷响,两人低头看去,原是刚刚顾着说话没有反面,炊饼的一边已经烤焦,黢黑一片。

    祁雪见状赶紧怀中包着糕点的帕子递给他,然后也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坐在火堆旁。

    “你没吃晚饭吧,这儿还有几块点心,虽然不是刚出炉的,但应该比凉硬的炊饼好些。”

    司檀接过,又欲行礼。

    祁雪忙道,“不必多礼,我也是承影的朋友,所以你如何待他,便如何待我就是了。”

    听闻此言,司檀赶忙摇头,朝她迅速比划了一顿,在看到她难解的表情时才反应过来她看不懂手语,于是就地找了个顺手的木枝,在地上快速写写画画起来。

    祁雪俯下身子去看,只见他写了“朋友”二字,然后狠狠划掉,又在旁边写了“主仆”二字。

    “我觉得,承影从没把你当过仆从,你们两个人从小相依为伴,感情肯定不限于主仆关系。”

    虽然承影提到他的次数不多,但从他的语气中祁雪能听的出来,他绝无看低鄙夷的意思,哪怕是称他一句“小哑巴”,也像是玩伴之间的戏言。

    司檀笑了笑,依旧是低眉顺眼的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一见面叫了人家小哑巴已经是大不尊敬,如今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于是祁雪便问他如何称呼。

    小哑巴揽着袖袍,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司檀”

    字如其人,瘦长秀美。

    “很好听的名字,是承影的师父给你起的吗?”

    司檀摇摇头,在旁边花了几朵花,然后在其中一朵上画了个圈。

    虽然寥寥几笔画的简单至极,但都抓住了各式各样花朵的特点,所以祁雪一眼便分辨的出那几朵花的种类,有菊花、桃花、木槿,而他画圈的那朵,倒像是昙花。

    祁雪一拍手,说道,“我明白了,你们的名字是按照掌管的花卉来起的对嘛?”

    司檀重重地点了点头,似是对于祁雪的聪慧很是高兴。

    “所以其他人的名字就是,司菊、司桃、司槿之类的,那你为何不叫司昙,昙花的昙,而是换了个字?”

    司檀想了想该如何表达,然后在名字旁边写了个“雅”字。

    祁雪懂了个大概,回道,“这檀字带有禅意,确实更雅致些。但是听承影的意思,山上除了他师父只有你们两个人,那掌管其他花卉的人呢?”

    司檀眼底晦暗几分,垂下头去,没有答复。

    祁雪想,他师父该是个隐士高人,定有许多不可教外人知的秘密,所以便不再多问。

    “承影从小就只有那一个表情吗?你懂我意思的。”

    祁雪说着,做了个冷面淡漠的表情。

    司檀看她学的活灵活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紧拿衣袖挡住嘴巴,只留一双弯着的双眼。

    待他笑够了,方才摇了摇头,又似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脸上平添一丝愁容,然后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苦”

    祁雪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小少年苦练武功的场景,他那等功力定是从小便扎实打下的基础,怎么可能不辛苦呢。如今他习惯杀戮血腥的场面,也定是经历了许多才能看淡生死吧。他本性纯善,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变成现在模样呢。

    “他师父,待他不好吗?”

    司檀迟缓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看见祁雪担心的表情时又赶紧摇了摇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沉默下去。

    “尊师对他有养育之恩,这恩德已经滔天,是我问得唐突了。”

    祁雪微微颔首,聊表歉意。司檀也拱了拱手回礼。

    “不过承影生的这样一副好皮囊,脑子也灵光,其丰神俊朗之资怕是京城里众多公子哥都比不上,他的亲生父母若是见了,怕是会后悔吧。”

    司檀眼神闪烁,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但很快恢复正常,用手指比划了个十六的数字,然后在地上花了个像是女子的小人,手中拿了个帕子似的东西往外抛着,方向直冲另一个小人,后一个小人还没画完,祁雪已经会意。

    当朝天子治理有方,国泰民安,而天子又是武将出身,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故而民风彪悍,常有当街大方示爱的场景,女子向男子示好之事更不罕见。所以祁雪一看司檀的画便明白了。

    “你是说他十六岁时就有女子朝他扔信物以求欢情了对嘛。”

    司檀心虚似的赶紧将地上的沙画抹开,又对祁雪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他一害羞就会耳朵红是老毛病了啊。”

    司檀掩面偷笑起来。

    他和承影情况所差无几,也是从小便隐居于世,本就与外人接触不多,更别提像祁雪这般与他们年纪相仿又秀外慧中的小女娘了,因而与她相谈甚欢。

    祁雪猛地联想起承影保存的很好的那方帕子,有些酸溜溜地问道。

    “那他收下信物了?”

    司檀摇摇头,做了个回抛的动作。

    祁雪不甘,继续刨根问底。

    “那他的那方绣着海棠的帕子是……”

    看她神情紧张,双手绞着衣角,一看便知心里十分在意。

    司檀了然,歪了歪头打量她,并不急着回答。

    祁雪见状颇有些着急地催促了一句。

    司檀脸上了笑意深了深,慢条斯理地再地上写了个问句。

    “心悦?”

    祁雪一惊,自己的心意难道如此明显?

    不过也是,这一路上,除了当事人自己,旁人都看得出她对承影有意,可偏偏她最在意能有个回应的人却全然不知,或者说,他脑中好像就缺情爱这根弦。

    无论心悦与否,待他日一别两宽之时也毫无意义了。

    想到这里,祁雪垂眸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他了。”

    见祁雪失落的神情,司檀赶紧拭去地上痕迹,覆盖其上写道。

    “娘亲”

    祁雪的目光落在那字上。

    “是承影的娘亲留给他的?”

    司檀点点头,补充画了个襁褓,指了指那个图案。

    “原来如此。”

    祁雪明了。看来承影内心深处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对亲生父母只剩仇恨,他还是想要得到原生家庭的爱的,只不过是他师父的教导让他蒙蔽了内心,带上了刚硬的面具。

    林子里传来一阵鸟群归巢,羽翼擦过叶间的萧瑟声,祁雪看看头顶高悬的明月,起身道。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我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有什么需要随时去找我们。”

    司檀也起身,深深行了一礼,祁雪知他习性已然如此,便没再推让。待她上了画舫,回头一看,司檀方缓缓起身。

    内室烛火昏暗,只留了一盏给祁雪照路。

    她自然以为承影已经睡下,所以蹑手蹑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摘下头上的发簪,贴着桌面放下,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我没睡。”

    承影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吓了祁雪一跳,手中发簪一个没拿住掉在地上。

    祁雪捂着胸口回头看,他正支着胳膊侧躺着,半眯着眼睛瞧她。

    “怎么不早说。”

    祁雪嗔怪道,附身去拾掉落的簪子。

    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如同上好的绸缎,柔软明亮,随着她的动作滑过她的肩和背,直往地上落去。

    承影与她本就相隔不远,见状便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双手去接,乌发散落在他修长的指间,沾了满手软香。

    祁雪有所感觉,拿了发簪后顺势扭头一看,正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两人相距不过半臂距离,近的能看清他下巴上隐隐冒出的胡茬,像是雨后刚刚冒头的春笋。

    “落到地上,会脏。”

    承影也意识到两人之间这暧昧的距离,躲开她目光,这话原本没有问题,但从他口中说出,不知为何显得如此欲盖弥彰。

    祁雪看着他微红的耳尖,想到他这般杀人都不眨眼的男人却如此容易害羞,心中升腾出一种去蹂躏他的奇怪欲望。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促使祁雪抬手抚向他的下巴,逆着他胡茬的生长方向摩挲起来。

    硬挺着的胡茬有些扎手,微微的痛痒感从指尖传来,是从没体会过的奇异感觉。

    “脏便脏了,你怎如此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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