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在宽阔平整的宫道上倾洒似银。

    宫女在前方提着宫灯,照亮前路。

    云樱公主一手拉着梁宥然,一手牵着祁雪,短小的手臂向上伸着,矮矮的身子一蹦一跳。

    祁雪刻意向她那边侧侧身子,好让她够的不那么费劲。

    她袖口就在云樱脸旁飘荡,漾出层层淡淡的袖中香。

    “嫂嫂,你用的是什么熏香,我怎么从未闻过。”

    云樱被这味道吸引,松开梁宥然的手,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扯住祁雪的衣袖,鼻子埋在柔软的缎子里深深吸了一口。

    “是栀子香。”

    祁雪笑着揉揉她脑袋。

    “我房前有棵栀子树,开花时芬香扑鼻,我便趁它盛开之时摘下一部分,晾干后加工,制作成香料,也能让这香味多存留些时候。”

    “栀子……这是什么花。”

    云樱将小脸轻轻靠在祁雪手臂上,抬头看向梁宥然。

    “栀子一般都是用来做染料的,所以宫中没种过此花。”

    梁宥然淡然道。

    祁雪知道他也许并无高高在上的讥讽意味,但这话入耳确实不怎么舒服。

    这栀子确实不算得什么名贵之花,但也不必说的像是多么不入流一般。

    宫中没种此花,是你们的缺憾。

    祁雪看着梁宥然那张被月光勾勒得一尘不染的侧颜,到底是忍下了回怼的话。

    云樱公主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没听出这其中的言外之意,所以天真地扯扯祁雪的衣袖问道。

    “那我想去嫂嫂家看栀子花。”

    “好呀,待明年花开之时带你去看。”

    祁雪满口答应。

    “啊,还要等明年……”

    云樱有些失落地揉揉眼睛。

    “今年的花期已经过啦,只能等明年啦。”

    祁雪耐心哄着,见小丫头仍是闷闷不乐的,又补充道。

    “家中还有一些栀子的香料,等改日我差人给公主送过来。”

    听闻此言,云樱才展开笑颜,重重点了点头。

    梁宥然忍不住看了看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两人脸上的笑都纯粹的不掺杂一点杂质,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存在在祁雪这般年纪的人脸上了,一时竟看的失神了一瞬。

    正巧碰上祁雪抬头,与他撞上眼神。

    他强装镇定,没挪开眼神,只是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没想到祁雪也没躲,嘴角的笑意在与他对视以后更深了些,似是旧友久别重逢的欢喜,又似是恋人互通心意后的羞馁。

    在那一刻,梁宥然相信,这女孩不同于以往趋炎附势之辈,而是真心喜欢自己。

    他听见心中冰封碎裂了一道缝隙的声音,可这二十年来的谨小慎微却让他无法轻易放下警惕,他想,难不成是在朝堂上一向特立独行的祁氏,有什么难缠的事要借他的力?

    可他这个想法在祁雪炙热的眼神下,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在她眼中无处遁形。

    梁宥然有些心虚地错开眼神,一时失神,在御花园的石板路上不小心被绊到,猛然向前踉跄了一下。

    祁雪出于身体本能地伸手去扶他,可手臂却被梁宥然反客为主地拽住,当作拐杖一般帮自己稳住身子,但却扯得祁雪往他那处倒去。

    祁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本来稳当的身子被拽到他怀里,但却囿于他的劲力,没法起身。

    前面开路的宫女闻声回头时,只见梁宥然双手握着祁雪手臂,两人的衣衫纠缠在一起,他低着头,嘴角堪堪擦过她额头,轻声问道。

    “没事吧。”

    祁雪对上他那双眸子,非但没有感激,还有些怀疑你使些拉近距离的把戏的意味,一时语塞。

    闷声起身,正好看见前面的宫女,强忍着笑意,慌乱回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想到自己肯定被她们误会以后,心中更加不爽了。

    分明是看他站不稳,自己好心,怎么倒像是她心怀不轨了呢。

    “哥哥,嫂嫂,我也要贴贴。”

    云樱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只是突然看着身边围绕着自己的两个人,突然到一边抱在一起,而自己倒孤零零的了,所以撅着小嘴不高兴地张开双手。

    看见前面的宫女不约而同地又弯了弯腰,祁雪脸上不禁又烧了几分,但还是牵起云樱的手,赌气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眼不愿再看梁宥然。

    她也不知自己在生什么无名的气,但总觉他不该是这样。

    走到菊园时,云樱便兴奋地挣开两人的手,往花前跑去。

    因为有嬷嬷在后面紧跟着,所以祁雪也就没急,不近不远地看着她,没想到梁宥然也不去追,反而就在她身边,没了云樱做隔阂,两人可真是并肩而行了。

    “云樱这丫头,性子刁蛮的很,没想到,她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祁雪闻言,拨弄花瓣的手指一愣。

    “这门亲事,是父皇母后定下来的,也难得见他们这么肯定一个女子。”

    听着他的点评,祁雪总觉得是在给她做极其理性的评分,来证明她嫁给他的正确性。

    可是她同意这门婚事,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啊,这份心意难道他不知道?

    心中的怒意有点难以压制,她眼神没从花中挪开,也许是怕看到他那假面一般的笑,沉声问道。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沉默,长久地仿佛能看见花瓣上的寒霜一点一点地凝结。

    身后人好似离近了些。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自然会敬你……”

    他停顿了两秒,继续道,“爱你。”

    听到这话,祁雪心中乱了几拍,可分明是该高兴的事,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想象的,与他的告白,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脑海里突然炸裂出曾与承影一同看过的烟花,她原本以为会和那烟花一般绚烂的心情,却不可控制地阴郁下去。

    本来在前面玩的好好的云樱公主突然哭闹起来,两人来不及继续刚刚的话题,赶紧过去查看情况。

    只见云樱正揉着眼睛发脾气。

    一旁的老嬷嬷小声跟他们说。

    “往常这个时辰,公主该准备就寝了,今夜在外面玩的这般晚,应是有些闹觉了。”

    梁宥然闻言,蹲下身子,握住云樱软绵绵的小手,柔声道。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云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不忘找祁雪,恋恋不舍地去拽她衣袖。

    “嫂嫂……和我一起回去吗?”

    祁雪的心情还没从刚刚的失落中缓和过来,愣愣地看着她没答话。

    梁宥然看出她情绪不对,便转头去安慰云樱。

    “你先回去好好睡觉,改日再让嫂嫂来陪你玩好不好?”

    云樱闻言扁着嘴,张口就又要闹。

    被梁宥然先声盖了过去,又哄了好一阵才罢休。

    最后半合着眼皮,把祁雪的手和梁宥然的手交叠在一起,然后被嬷嬷抱在怀里,一行人往寝宫里走去。

    从大人肩膀上露出小小的脑袋,轻轻和他们摆着手。

    看着云樱渐渐走远了,留下的除了她俩也只有桐狄和一个掌灯的弓弩,梁宥然不习惯在外人面前与谁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便想松开祁雪的手,可却又被她紧紧握住。

    低头看她,她却又依旧是一言不发。

    梁宥然第一次觉得琢磨不透别人的想法,她好像是在生气,却又为何不肯放手?

    “今夜若是累了,宫中还有闲殿可以住,我差人去收拾下。”

    说着正要使唤那个掌灯的宫女,又被祁雪打断。

    “不必了,回府吧。”

    梁宥然没再推让,跟宫女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后便带着几人往宫门停靠马车之处领路而去。

    一路上,灯笼被夜风吹的影影绰绰,好似两人的心情。

    梁宥然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掌中那个暖融融的小手始终没放开自己。

    虽然两人的袖袍可以遮住相牵的双手,但他还是怕会被守夜的侍卫宫女看了去。

    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此行为倒也算不得逾矩,思来想去慢慢放下心来。

    看着祁雪依旧是一副怏怏不乐的表情,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前面的掌灯宫女拉开些距离,轻声问道。

    “你在生气?”

    祁雪依旧不言语,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并不是故意赌气,而是连自己都想不清楚自己在气些什么。

    明明已经想好,哪怕他不愿承认与自己在宫外的那段回忆,哪怕他现在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她还是选择站到他身边,与他共度一生。

    可是在这一点一滴的相处中,却还是因为他的冷漠变化而不受控制的难过,就连现在,她能够坦荡地理所当然地牵着他的手,却仍觉陌生不已。

    就好像无论身体如何靠近,灵魂都无法熟悉起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不清楚。

    得不到回应的梁宥然只能盲人摸象一般乱猜。

    “是母后今日对操办婚事太急了些,让你有点不知所措?”

    依旧没有回应。

    “是云樱太闹了,让你太劳累了?”

    依旧没有回应。

    梁宥然叹了口气,只当她是默认。

    “云樱如今正是闹人的年纪,下次你入宫时,我差人看着她温书就是了,不会来吵你。明日我去和母后请示,婚期由祁家来定,若是你觉得你我感情基础不够,想要慢慢来培养些时日,那便依你。”

    “不是的……”

    祁雪开口否认道。

    这些都不是问题,能牵扯到她心情的,自始至终只有他而已。

    梁宥然看着她思考了几秒,试探着问道。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祁雪又变得不回答了,他只能自顾自地往下讲。

    “我之前只顾着帮父皇处理政务,没在女子心性上花过心思,所以有时没法及时感受到你的情绪。你若对我有什么要求,或是想要什么东西,明说便是,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听着梁宥然的话越说越偏,祁雪忍不住开口打断。

    “不是的……”

    两人已到了宫门前,守门的侍卫认出梁宥然,纷纷垂首行礼。

    他不管不顾旁人,将她扯向马车的阴影处,松开她的手,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

    “那你是在因为什么生气?”

    祁雪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可确实又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心情,想了半晌,只弱弱说了一句。

    “你的手,好冰。”

    她记得往日里他的手掌永远是滚烫的,可今日,却冰凉不已,她握着暖了好久,才有些温度。这样的冷意,让她陌生。

    听到这个回答,梁宥然不禁哂笑,松了一口气,又恢复柔声道。

    “知道了。”

    侍卫们帮着放好了脚凳,一切准备就绪后,桐狄从马车另一侧轻唤。

    “小姐,可以走了。”

    祁雪缓过神来,抬头看他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眼神,从马车的阴影里走出去,绕到另外一边,上了马车。

    桐狄紧随其后,跟梁宥然行全了礼数后,也上了车。

    夜风撩起车帘,祁雪看见站在路旁的梁宥然,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依旧挂着莫测的笑,与她眼神撞上以后,轻轻点了点头。

    桐狄没发现两人眼神的交流,只觉夜风携着冷意钻入车厢,便抬手压实了车帘,吩咐车夫。

    “走吧,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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