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内乘车辇而回时,正赶上庆春祭的人潮。她下车遣了车夫通禀府中二人茶楼相聚,便融入人潮中去。

    前朝之事尽管不为他们所知,无法切实体感,但仍能感觉那暗涌于阳光之下的波澜,阴影并未褪去,绥桉望着人群中走马灯般的欢喜人面,一瞬觉着梦幻。

    圣上将此事压得密不透风,如此也不过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无法影响到大多数人丝毫。

    怎得就你一人?”绥桉于桌侧坐下,却只见凌洹一身青衣。

    “苏姑娘,去樊楼了。”凌洹说此话有些迟疑。

    绥桉挑眉,“白日宣淫。”

    “姑娘!”凌洹惊得出声止住,却没由得破防笑出声。

    “阿迦娜你可知道?”绥桉不以为意,反倒支起胳膊倾身八卦问道。

    “不算相识,但见过几面。”凌洹稍稍思忖了片刻。

    “嗯……”绥桉若有所思点点头“走。凑热闹去。”凌洹再一抬眼,便已见绥桉站起身于阶前招手。

    庙堂人潮不断,浓厚香火气自金黄麒麟庙门内滚滚涌至人头攒动的街道。

    锣鼓喧天,听得唢呐尖利高亢声一片,耳边是嘈杂混乱的祈福声,而高出人海上七寸则是遍着神袍扮祭神的德高望重之辈。

    所到之处,即便是不见罅隙的人群都自发让开一道不小的通道。

    无数花白铜钱砸落在祭神脚下叮铃匝响如雨,画作鬼面的脸细看会狰狞泛起恶寒。

    “做什么用?”凌洹拨弄开绥桉放下的一大把铜钱,俊秀面上疑色满布。

    “什么?”凌洹清和声音被人群喧哗闹鼓声全数掩了去,只瞧得见唇比划几下,绥桉凑近些放大的声量。

    “我说——这些铜钱——干什么用——”凌洹合手凌空摇晃几下,一脸诚挚。面色因人潮而显得红润英气。

    “砸祭神——”绥桉踮脚指了指队伍最后段正极慢挪动的绚丽花影。

    凌洹这才望去那影影绰绰却仗势极大的队伍。“我——有个——问题——”他贼笑着回头。

    “你说——”绥桉将手罩在耳后,灵巧避开旁人的推攘。

    “地上的铜钱怎么办。”凌洹凑过来怀笑压低声音,热气扑洒在她手心。

    “哈哈哈哈哈,你可以试试。”绥桉收回手,紧了紧手心,一眼戳破他的心思道。

    “虽然我也这样想过。”紧接着,她便小声如实道,珠簪放肆晃荡作响。

    长直睫羽下灵动冲散了柔和乖顺的轮廓。“还用它买了青团。”

    “青团?”凌洹却抓住了重点。

    “还没开锅呢。等春祭领头人敲响第三声鼓时,百姓们才会统一起灶。”绥桉觉着钱袋似被拽动一下,淡漠瞥向后方,将钱袋笼在手中随后笑着解释。

    刚说几句,又觉着手中似有拉扯,绥桉睁大眼,心中震惊。这么光明正大吗。

    她半开玩笑想。回过眼细细忖了周身人群,却未发现异常。

    “怎么了?”凌洹的声音挤了进来。

    “嗯…没…”话未说完,绥桉垂眼便瞧见了那神来无影之人。

    “是你?”绥桉眯眼神情微肃得半蹲下身。

    孩童圆溜溜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一捏就能掐出水的粉嫩面颊像极了藕粉团子。

    裹着一身虎头棉袄,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的。

    “穿得倒是跟我一样多。”绥桉与凌洹打趣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晃悠着钱袋子。

    “花花。”细软甜腻的声音含糊出两字。

    “花花~哈哈哈哈哈哈。”绥桉贱贱得学舌,将银两全数翻出倒在凌洹张开的手中,收紧袋子系在了小孩手腕处。

    “找你父母去吧,小朋友。”习惯性揉了揉人的头发,却未想小童帽子一下被揉歪耷拉在了脸上。

    “哎哟。”绥桉急忙拿下重新戴好却止不住得笑。“抱歉抱歉。”

    目送小童轻车熟路得从人群中窜出,绥桉起身定定看向不远处着布衣的几人身上。

    “一个银锭子,赚大发了。”一人将银元放进恶臭口中用牙齿磕出几条丑陋的凹痕,垫在手中乐得开怀。

    “小虎啊…得亏你娘将你卖给我了。”那人粗糙布满伤痕的手随意摩擦于小童脸上,“瞧这模样,再大点还能卖出个好价钱。”两指捏着小童下巴左右摇晃着与同伙戏谑。

    “一个男娃娃,卖出个什么。”一人嗤责。将银元擦拭干净扔在了牢牢封于内衬中的暗袋中,那里鼓鼓囊囊的突出极为怪异的一团。

    “樊楼馁,西域贩子也是把好手,他们最近,不正收十一二的男童么。”那人反蔑他一眼不识货,环手招呼小虎继续窜进人群中去干活。

    “别跟他们搞上,最近那事…传得凶嘞…”

    “不干,活得了么,傻缺赖的。”好歹是春祭才大收成这一次,平日里非但乞讨混不上丐帮那群,招工也看不上臭要饭的。关东被淹了,根本回不去。

    锣鼓喧天,喧嚣人群敛了去,冗长街道最首之人高呼祝词,跪叩春神。而自前至后于各家门前早已挂好的长鞭炮燃花,漫天烟雾凭起,不少孩童掩住双耳甚至被吓得哭闹起来躲进父母怀中。

    而后人群显然开始龟速移动,前人跪叩祈福后从春神像延展的石手中接过一把种子揣在兜里,撒在地里,高系于门廊前,求庇佑之意。

    “鞭春喽——————”不知哪的吆喝声悠长喜庆,众人欢腾,孩童争相手握皮鞭鞭向目中所能及的所有被大绣红花,福字花衣装饰得栩栩如生的木牛,听得一片脆响。

    “眸————!”“不打你,不打你!你就站到去!”春牛鞭得生火,直叫福牛吓得跺脚,凄厉嚎鸣。闭环叮铃铛响彻,人群惊乎四散又聚起。人群有人调笑。“张老汉呐,这时段拿牛出来,怕是家里头富裕了想吃牛肉哇。”

    人群爆发出七嘴八舌得笑声,老汉满头大汗,挽袖短衫被浸得湿漉一片。

    花白头发都散了。却又只得好声好气劝着,哄着。好说歹说将牛安抚住了。

    谁料几个顽童追跑提着鞭炮便窜进人群,爆竹脆声轰鸣,火花缭眼。“这小孩。”

    “嘿,你这顽童!”老汉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心人上前将一粗布于那牛前眼睛一蒙,牛瞬间便安生了,直叫家中不务农的啧啧称奇。左右摇晃着脑袋询问缘由。

    “呼…呼…呼…”反观煮食摊子前却是色相俱全。此起彼伏得呼气声自于店铺外笼出不一样的热腾氛围。

    绥桉与棱洹人手两个冒着热气的青团,边吹气小口吃着边往南淮河走去。

    春祭的种子已然播种于被鞭炮碎屑染红的沃土中,锈蚀铜币在人群散去后铸出堂皇的一条路,直延至城关,以迎春神。

    第二日,湿漉黏着腐泥树叶扑向每一处敞开的缝隙。屋檐垂雨如丝,绵密生起雨雾笼罩于雾舍间。正如人们所期望那般,春神眷顾。

    凌洹起身正欲寻找绥桉,便被小如告知小姐入了宫。

    凌洹点点头,自顾回房看书习字抚琴。

    而下人已开始向外扫去雨水,雨时的空气额外清新,淅沥雨生催起了人的懒意,湿哒哒的青石板路湿漉了鞋面,这使得出行的人少了些。

    桑田之上可见正披着蓑衣卖力耕锄的务农而更远方的郊区却不为众人顾及在意了。

    但好风雅探幽之人却会支伞而行,以桑耕为题,大发诗兴。

    这场雨下得绵软如烟雨,无雷霆之力,无断续之意,最适赏观候茶,一直到深夜,都未曾变过一丝步调。是个好梦,或着不绝于耳却不骄不躁的雨声入眠。

    “今年头,秋雨挺多哇。”见面遇好之人会如此插上几句,随后闲拉片刻家常便奔赴自家的事去。

    书苑书声朗朗,却多少有些幽怨,连下三日未断一点的雨直叫他们失了武课秋游的机会。

    而茶楼仍旧座无虚席,说书人口中那点风花雪月武侠传奇来回翻了讲,直听得人耳熟能详,却瓜子声不断,不亦乐乎。“老板呐,你这瓜子潮了。”凭得人会抱怨一句。

    “哎哟,春神眷顾馁,您权当为丰收祈福喽。”老板娘操着口地方话,性子直爽却谈吐有趣。民以食为天,这番话出来,众人倒是轻快了。

    “听说,北边闹了旱灾?”聚在街头等雨停的人手中大小包拎着躲在店面屋檐下。闲着无事便与他人唠起了磕。

    “那把我们这雨水运去撒。”

    这话一出,逗得几人咯咯笑。

    直到半个时辰,都未见雨停。

    “这雨跟个嗲嗲的样,下下不出来,停停不下来。扭扭捏捏。”早已没了赏雨的兴致,此话说出了众人心声,要不就雷霆大作下完便是,只阴雨连绵,不见到一点日头光。

    他们已然开始期待雨停,连续五日的雨田里的水已然积满了,再下几日,田便废了。

    更别说抢挖出的种子,好说都已迫然发了芽,再迟些播种就死了…

    “哎,衣服都发了霉…”“娘,屋里好潮。”

    “阿里!看,蘑菇!”孩童嬉笑,拉来伙伴瞧屋角生出的圆润细长菌菇。手指戳戳,鼻子闻闻。

    “快!快!把罩子都盖上!”“抓紧些身手!”田地里一阵狼藉手忙脚乱。

    “老江他家,你家可来得及盖棚啊。”村里伙计满村里转悠,手中杵子竖握,绑绳方便直接捆了一手,身上蓑笠早被雨浸透,极重得压在身上。

    “多谢啊多谢啊,我的苗苗…哎!”

    “爹!你怎得脱下来了!”中年汉子眼疾手快将蓑笠重给那头鬓花白的老翁披上,嘴里絮絮叨叨。“娘,您别站口子了,最近天潮,风湿病该犯了。”转圜回头于那棚屋口愁眉的老媪道。

    “本以为今年春神眷顾,怎得一下便下不停啊。”庄家人跪在淤泥中捧着浸泡发腥的菜苗呜咽。

    “春神啊………”

    “快点出太阳吧…”“别再下了……”

    “怎么会这样…”

    “天谴啊。”

    “没命了…菜苗子没了…没得活路了…”

    “快停下吧,老天爷…”

    府门晕着橙黄的光,凌洹一身乌衣隐于被渡上暗影朱门口,白皙姣好的面容笼着一层暖光,静谧而安和。墨兰披风将周身掩盖,连同被绻地风漾起的衣摆也静静。

    听得声响,微垂安顺的眉眼抬起,杂糅着柔光的流彩双眸明朗。

    “天冷,府内说吧。”绥桉自马车执伞而下,抿出了一丝笑。

    “怎么样。”杉辞已然迎了上来,将披风为绥桉系好,丹凤眼敛起露肃意。

    绥桉轻得摇摇头“早知的结果。”是连乾清门都未能进。“见到了也并无何用,父亲书信可有寄来?”

    杉辞垂首未言。

    真得被拦截了。绥桉轻得叹了口气,“正值战事,父亲守得是要关,陛下不会旁生枝节。”三日未安睡的残存理智连轴转着。

    边关大旱连连,又战乱凭生,却在此时内部突生奸细,士兵大面积负伤,守关大难。只父亲一连完好无损,坏就坏在完好无损。京中又几生蛊毒怪事。

    “我去与父亲求情。”杉辞道。

    “不可,圣上疑心根种,此举,只会至不利之地。”绥桉安慰似得淡淡笑了笑。

    “凌洹,你有何话与我说?”她停下与后方默默立守的人影道。安抚杉辞先回去休息,随后带人往空房里去。

    此处是偏房,充作客房而用,凄清月光洒满屋中,凌洹将门扉合紧,却未就坐。

    “姑娘。”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微垂的眼重重眨下而后正对上绥桉泛红的眼眶。

    “南朝…要殁了。”意料之中的平静,凌洹似乎被绥桉那不加掩饰的探察刺痛了,错开了眼。

    几声轻得沉木声,阴影布下。

    “凌洹。”这声唤额外清淡。

    “你究竟有何事瞒我。”心中猜疑生根发芽,绥桉呼吸因之急促,她似乎太过害怕那个答案。绷紧的神经使她额间阵阵顿痛。

    烛火摇曳,凄冷夜风早已被挡于窗外,屋内已然生起火炉。

    绥桉敛住惊愣的眼,各中疑点重新浮现,亦在此时有了回应。

    “所以阿牙…”

    “阿牙非狸奴。”已然给出了答案。

    绥桉眼神亮了一瞬,轻得笑了。

    “凌洹,与我说这些,你不怕?”她眼中映得是炽热火舌,灼烧了凌洹冷冽的呼吸。

    凌洹瞳孔微颤,独属于他的诚挚与意气流露于其间。“怕。”

    “但姑娘信了。”他唇瓣紧抿,炉子燥热,使他手心湿润而滚烫。

    绥桉垂眸,额间碎发掩去眉眼,她缓得倒下茶,望着迸溅火星的燃碳。“不全信。”她的神色不明。

    自是意料之中,凌洹浅得抿笑一下,虽是如此,心中还是被催起了波澜。

    “凌洹,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所欺瞒。”清瘦身影有些单薄,如此的火光之下亦未能将她那一身寒气全数驱散。

    “告诉我。”绥桉强迫着与那双琥珀色眼对视,浅朱唇轻启。

    她五官仍是那般柔和温善,但无法忽略的冷冽与漠然使人不敢与之僭越。“你与西域,究竟有何关系。”

    凌洹抿着唇,呼吸在绥桉倾上那刻猝然,耳尖泛红,待听清有些迷糊的轻调后,却不解彷徨睁大了眼。

    “你是西域后人,母亲后与中原男子结合于关外战乱中诞下,但令人不解得是,荒无人际之地尚在襁褓中的你,为何会出现在锦城,又被转卖于樊楼。”绥桉一字一句婉婉细数。

    “我的分析不会错,你确实并无从前记忆。但是,这不妨碍你背后之人操纵你。”她此话说得重了,但她并未打算停止。

    “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何要提醒我自曝门路,又为何选择跟我走?”

    “我不过是个傀儡,这辈子都不可能如你们所愿。”绥桉于桌侧坐下,修长挺拔的身形,却如此陌生。

    “………………倘若,我所说都为真呢?”“倘若,我只是顺心而为…”凌洹眼眶泛红,眼睛湿漉。他一言一句似是无尽的难过与委屈。

    绥桉看去,又错开眼。若非边关之事与西域牵扯过大,而他又偏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她亦不想怀疑他。

    “…………我操之过急了,抱歉。”绥桉轻得放下茶杯,低声道了一句,却似逃得推门而去。

    “有什么发现?”夜幕之中,杉辞笼着绸被低声问道。

    “自一开始我便探查过他身份,很干净,可以说是像被刻意抹去一般,他很真诚,很热烈,我的感觉不会错。”

    “他近来亦未有不安分之行。但是,若他接近我只为西域阴谋中一环呢,只是时候未到呢。”

    “大将军之女,多好的棋子。如此之时,内忧之乱实为上策不是吗。近日的事太过复杂,我有些看不清。”绥桉声音闷闷得。

    “若他所说,是真的?”

    “若他所说为真,半月后,我自会信他。”“只是杉辞,近日敏感,还是不要多有接触,保护好自己。”

    “知道知道。”

章节目录

当古代人误进无限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空山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空山柳并收藏当古代人误进无限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