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渔女通晓医术,加之功法高深,算是把谢康途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由于失血过多,船主苏醒后极其虚弱。他努力睁着眼睛,向众人点头示意。看到李靖和孤星时,眼里满是欣慰。

    想着这位素昧平生的船主舍身相救,李靖拉着孤星跪下叩头。

    阿月见谢康途醒来,把小脸贴上他苍白的脸。众人都心下一宽,就连不苟言笑的巫山渔女,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巫山渔女道:“谢船主刚刚苏醒,身体虚弱,不宜说话行动,各位先到外室静候吧。”

    众人退出密室。阿月不想离开,巫山渔女似乎默许。李靖拉着孤星,到了外间的屋子。店主出去安排饭食。这一通折腾,众人饥渴难耐,待上了饭食,都默默用饭。

    不多时,巫山渔女带着阿月出了密室,命顾木生入内守候。店家重新上了饭食,巫山渔女却不享用,只让阿月自行进食。阿月毕竟年幼,掰饼时总有碎屑落下。李靖拿了块薄饼,掰碎了慢慢喂她。

    刘洎起身告辞:“女侠,店家,谢船主已无性命之忧,在下也得去料理后事了。”

    巫山渔女问道:“刘县尉将如何上复上官?”

    刘洎叹息道:“此中情由,我虽一知半解,但此案断非官军一时兴起杀人,杨奢将军一十六人亦不能凭空消失,且容我设法应对吧。”

    巫山渔女道:“恐怕上官追究下来,你无法自圆其说。”

    刘洎双手一摊:“芝麻小吏,不做也罢。江陵老家尚有余田,辞官回家也无不可。”说罢一揖,退了出去。

    店家要协助处理后事,也退出去了。屋内只剩下李靖、孤星、阿月,巫山渔女才把面纱除去,吃了点薄饼。至于饮水,仍然坚持用随身水袋。

    不多时,顾木生从密室出来,禀报巫山渔女:“主人,谢船主伤势已经止住,只是气血尚虚。”巫山渔女当即口述了一个方子,命他连夜抓药。李靖见巫山渔女一反常态,对谢船主尽心照顾,心头又是感动,又是疑惑。

    当晚,众人便在店内安歇。巫山渔女不住客房,又担心谢船主伤情,就在室内打坐。李靖衣单,胖店家找了一身皂色衣裳。李靖身材比同龄人高大,穿上也还合体,和衣在密室外间陪小孤星睡了。阿月乖巧,和衣卧在孤星身侧。顾木生盘腿坐在门口守护。

    翌日天明,巫山渔女让店家帮忙雇了一艘尖头帆船,由顾木生驾驶,一行人前往江州。枞阳至江州水路近五百里,小舟虽有劲风驱动,但无大船迅猛航速,经过三日两夜方才抵达江州。幸好这一路行来,江面虽舟楫往来,但再无人骚扰盘问,一切平安顺遂。

    行程中,巫山渔女对谢康途细心照料,除了命顾木生煎药服侍,还亲自推拿护理,竟似服侍亲人一般,谢康途气血也逐渐恢复。那古琴被夺回之后,一直不离巫山渔女左右。李靖先前很是疑惑,细细思量之后,心头镜亮:巫山渔女固然武功卓绝、行事乖张,但对张闲之子似乎极为痴情。谢船主与张闲交好且相识遍天下,张闲之子的行踪恐怕还得谢船主尽力相助方可有望觅得行踪。

    江州船行就在浔阳江头。连日阴雨,深秋更显萧索。

    正是上午。顾木生泊船上岸,负了谢康途按其指点,穿过一处闹市,进入一条窄巷。巷子两旁全是石墙,路面也密密地铺了青砖,显得宁静而幽深。巷子尽头是两扇朱漆大门,门楣高悬一块黑底金字大匾:江州船行。笔力遒劲,有若铁画银钩,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大门紧闭。谢康途伏在顾木生背上,“咦”了一声。细心的李靖发现,朱漆大门虽然关闭,但两扇门中有明显裂口,似被刀剑一类器物撬动。顾木生走到门前,伸手一推,大门立即开启。谢康途陡然叫了一声,声音凄恻,把李靖吓了一跳。

    院门内侧,一个身着灰袍的老人面目朝下,双手曲张,身下一滩黑血,在秋日里凝成了黑块。看着他白花花的胡子浸在黑血中,李靖隐隐觉得:江州船行,已被洗劫。

    这是一座二进院落,前院中有一小亭,两侧为廊房,屋顶为悬山,青砖灰瓦,极为古朴,齐整庄严。顾木生按谢康途的指引,快步穿过亭子,进入正堂。正堂长约五丈,宽约三丈,木质地板上铺设了数十席位,厅堂四壁中有两壁被铁质斗柜填满,看上去有些冷森,如同医家的药橱。李靖借着深秋阴天的微光看见,这些铁柜弄得到处都是,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斜靠壁上,有的叠在一起,凌乱不堪。

    巫山渔女打亮火石,点燃了厅中灯架上的蜡烛。火光之下,但见大厅之中,席上、墙角、门边,横七竖八躺满尸体,空气中充满难闻的气味。阿月年纪小,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李靖赶紧俯身抱起她,轻声安慰。

    巫山渔女身形闪动,穿过厅堂,进入后院搜索。不多时,回到厅中对斜靠在软榻上的谢康途道:“□□寝房、庖屋、更衣室、茅房等已查毕,死者三名壮男、一名婆子;本厅一十三人,均为壮男;院中老者一人。伤处已检视完毕,全是被人锁喉致死,均是一招致命,手法完全相同。然而若是一人所为,此人武功当世少有。”

    李靖心头暗服。巫山渔女是武学行家,见微知著,竟能凭痕迹判断凶手大致情形。然而这等高手为何要击杀船行中人?

    谢康途本就虚弱,眼见船行众人惨死,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巫山渔女也不劝慰,说道:“看来凶手杀人倒是利落。只不知谢船主的船行究竟藏了何种宝物?这人不仅杀人灭口,还翻箱倒柜,似乎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谢康途强忍泪水,低声道:“想我江州船行,自晋时成立,虽经历代劫难,但仍薪火相传,至今已有二百年。到谢某手上,毁于一旦,让我死后何颜见先师先祖?”言毕,浊泪溢出眼眶。

    巫山渔女命顾木生把尸体搬至前院,再图妥善安葬。谢康途当即讲了船行概况。

    江州属陈国管辖。长江之南,以舟船为主要交通工具,大小船行上百家,江州船行历史最久,管辖船只也最多。历代虽兵戎不断,但民间船行向来与朝廷无涉,只是根据通商行规开展航运,官府亦多有仰仗。

    江州船行传到谢康途这一代,为防江上日渐猖獗的水匪,本行及沿江各码头均招募武功高强的壮士,或随船护航,或处置航务,其中总行常设十三名行业精英,分行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沿江共设二十四处。这些人除了武功高强,还各有专长,商务、承运、账房、采购、航次、建造、维修等,都有专人负责,其中总管是被击杀于院门边的老人,名叫薛长风。老人从业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料飞来横祸,惨死院中。

    巫山渔女听罢,问道:“谢船主,船行十八人被杀,你是否要报官处置?”

    谢康途拭去泪水,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江州船行已亡,官府又能奈何?报官之后,官吏对我等来历又要问询一番,难免节外生枝(他看了一眼李靖和孤星、阿月)……我虽不懂武功,但凶手手段之残忍,断非普通贼寇,官家恐怕无能为力。为今之计,当妥善安葬亡者,再设法查出真凶,为众兄弟报仇……”

    巫山渔女颔首道:“我观贼人来此,杀人尚在其次,必是要寻觅贵重之物。谢船主,莫非贵行财宝甚多?”

    谢康途摇头道:“我行虽有些钱财,但多数已存放邸店(按:邸店兴起于南朝萧梁王朝期间,后逐步演变为柜坊,功能为存储货物或钱币,即后世票号和典当行、银行的前身),本行存钱极为有限,只有往来账册和通商官凭等存于铁柜之中,不至于招来祸患。”

    巫山渔女柳眉轻扬:“这就怪了。先前在枞阳,谢船主和船行兄弟遭到劫杀;如今回到江州,船行也遇到洗劫,难道那杨奢是受了大人物的指令?木生在山神庙击杀杨奢一伙时,此人曾称自己是大隋大将军杨素麾下。若果真如此,就是杨素派遣手下秘密南下,似乎在查找重要线索……”

    李靖听了,心中暗惊。他看了一眼呆坐于一旁的小孤星,回想起这一路凶险,把一直抱着的小阿月轻轻放下,跪地磕头:“谢船主,都是我们兄弟连累贵行数十条人命,还毁了大船……”

    谢康途身子不便,只得伸手示意他起来:“小兄弟快快请起!韩重兄弟已经讲明原委,谢某既已应承相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一介草民,无缘结识韩大将军,但你小小年纪就有此担当,老哥哥敬佩!”

    巫山渔女道:“小兄弟,你再把一路行来之事说一遍。”

    李靖不敢再行隐瞒,便详细说了因由。讲到老艄公时,巫山渔女打断他:“料想此人便是‘甄神针’了。”

    谢康途一愕,马上接口道:“莫非是许州扶沟的甄家?”

    巫山渔女点头道:“若论针炙之法,扶沟甄氏当推天下第一。这位甄老爷子名叫甄士诚,行踪无定,济世行医。有时扮作樵夫,有时化身艄公。当年师父在世时,练功走火入魔,手足麻木,半年无法动弹。幸得甄老爷子行针,方才痊愈。”

    李靖听了,方知自己遇到世外高人,便将甄士诚为小孤星治伤以及偶遇僧璨大师等事讲了。李靖料想巫山渔女和谢康途亦会对这位高僧点评一番,未料到巫山渔女说道:“你再将易黄王子面貌言行细说一遍。”

    李靖照实讲了。巫山渔女哼了一声:“原来这个突厥王子带了高手!大隋初立,难道就容许胡人纵兵境内么?”

    谢康途却道:“小兄弟说的那位来护儿,谢某在大船失火后见过。此人心机深沉,武功当属绝顶高手……然而,来护儿如何成了外邦王子的爪牙?”

    这时,顾木生已将尸身尽数搬出,进来请求指令。巫山渔女道:“谢船主,人已亡故,入土为安,还请尽早安葬。木生办事还算得力,就让他到集市选购棺材,请僧人作法,再雇些人手,把死者安葬了吧。”

    谢康途谢道:“还是女侠想得周到。近日遭逢突变,谢某一时六神无主。顾兄弟,请到里间取些钱来,再到街市办事。”

    李靖心想,谢船主真是糊涂了。船行已被洗劫,里间如何还会有钱?顾木生口中称是,脚步却未移动。谢康途一拍脑袋:“忘了告知各位,内院右首寝房之中,石墙上安装了一个‘铁八卦’,每个方位都有一个铁柄,顾兄弟将‘艮’位处铁柄左转三圈,再右转三圈,即可开启机关,进入密室。密室中有些黄金和钱币,顾兄弟只管取了,厚葬船行众人……记住,除艮位可动,其余铁柄,皆有暗器装置,谨防伤身。”

    顾木生应了,步入后堂。不多时,但听轧轧连声,石壁开启。随后,顾木生惊叫一声。

    李靖以为顾木生中了暗器,正欲前去察看,却见人影一闪,巫山渔女如一缕轻烟飘入后堂。不多时,只见顾木生手里提着一个捆得如同粽子般的人出来,扔在地上。

    李靖吃惊,谢康途更是吃惊。但见此人约莫二十多岁,锦衣貂裘,双眼被黑布所蒙,嘴里塞了丝巾,双手反剪,浑身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呼吸甚为微弱,似乎已快断气。巫山渔水命顾木生解绑,抽出嘴中丝巾,去了蒙眼黑布,那人仍然昏迷不醒。

    巫山渔女随手一点,直戳那人肋下。那人身体微动,不一会儿睁开眼睛,茫然看着众人,喉结上下滑动,看来已是饥渴难耐。巫山渔女示意顾木生取水,扶他坐了起来。那人喝了两口水,剧烈咳嗽。

    等他完全清醒,巫山渔女厉声发问:“说!究竟是谁下令,害死十八条人命!”

    那人张了张嘴,神色逐渐恢复镇定,说道:“诸位,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会伤害人命?”

    谢康途道:“尊驾是如何进入密室的?本人不才,但这密室建造十年来,除我之外,无人可以进入。尊驾潜入密室,虽被缚住全身,却也毫发无损,而我船行上下尽数被杀,你不觉得奇怪么?”

    那人长叹一声:“在下既已中人圈套,夫复何言……”

    巫山渔女森然下令:“木生,把他拖出去,砍了!”

    顾木生应了一声,提起那人,向外走去。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巫山渔女,果然名不虚传!”

    巫山渔女叫道:“木生,拖回来!”

    那人被提到近前,毫无惧色。

    巫山渔女道:“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号?”

    那人道:“因为父亲大人曾得尊驾相救。此次南下,正是作为大隋使者出使陈国,也遵父命前往巫山拜谒女侠。”

    巫山渔女一惊:“你是谁?令尊又是谁?”

    那人道:“在下高盛道。家父姓高名颎,渤海人氏。”

    李靖和谢康途均是一震。

    这位高颎,正是当朝宰相——官拜尚书左仆射,左卫大将军,封渤海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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