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轲推开门,就见普照法师站在门口,身后肃立着八名僧人。

    美娘擦干眼泪,强颜相迎。李靖这才想起,梁帝有诏,命普照护卫谢康途周全。想来普照已与文仲元等人商议妥当,连夜赶到张轲家来。

    张轲要请众僧侣入内。普照法师道:“无须国舅劳神。出家人不便借宿,贫僧已备了毡帐,在贵府墙外扎定,凡饮食起居都不劳烦国舅。”原来,普照法师曾游历北方草原及西北游牧部落,学会用柳木织定穹顶硬圈,再以毡衣覆盖用绳拉紧固定,便于随时驻扎随时撤离,如同突厥、党项羌人一般。

    普照法师命众僧到院外固扎毡帐,自己进了厅堂。张轲赶忙让美娘收拾酒菜,毕竟在出家人面前大啖荤腥大口饮酒极为不妥。普照法师却道:“各位不必为了贫僧观感而委屈自己。贫僧已用过饭了,各位自便就是。”

    美娘还是收拾了菜席,请普照入座。

    张轲道:“法师受命护卫我一家周全,轲至为感谢。然而那萧摩诃毕竟只有数百人,梁国虽弱,但皇城卫士也有五千,难道怕他不成?”

    普照法师道:“国舅所言甚是。不过国与国的较量,有的是明,有的是暗。萧摩诃表面粗豪,内心极为险诈,陈国数千寺庙,一半为其所控,就算江陵城中,难说有多少细作。贫僧既已奉诏,就得护卫公主、国舅、谢船主等周全,直到船谱绘成,谢船主安然离去,贫僧再回江陵复命。”

    萧美娘道:“法师在门外时曾说,皇室皆冰炭,莫非当年……”

    普照法师道:“往事休提。大梁国当年若非内乱,父子兄弟相忌相残,岂有乱臣陈霸先夺位之机?贫僧听公主喟叹,只是告知公主常理而已。”

    萧美娘道:“既然法师当年遭遇萧墙之祸,何以重归故国?”

    普照法师扬眉道:“贫僧虽在三界之外,但肉身出自萧梁。国家有难,萧梁子孙岂能袖手?当今圣上优柔寡断,但武帝创下的基业岂容他人践踏?江岭之地,百姓渴盼大梁复兴。只要梁国励精图治,大建舟师,重振旗鼓,仲元公这等世族英雄振臂一呼,必有万民响应。因此,还望公主、国舅以大局为重,不可因小节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张轲点头称是,美娘则欲言又止。

    不多时,屋外一位中年僧人来报,毡帐已扎好,请住持入帐歇息。普照法师安慰美娘几句,便随那僧人去了。

    谢康途道:“公主,国舅,谢某已吃饱喝足,请备笔墨纸砚,在下这就绘图。”

    张轲道:“依我看,虽有普照法师带领高手护卫,恐怕还是会有人前来劫持谢船主,不如过几天看看情势再说。”

    谢康途笑道:“还是木立小兄弟厉害。凡事一旦公开,反倒无害。我料在绘制船谱期间,无人会来干扰。倒是船谱绘就之日,或许有些麻烦。这船谱是祸是福,已非在下能左右,只能奉命行事。卸了这枷锁,才好回乡。”

    张轲只好在书房备了文房四宝,由李靖在一旁照料。谢康途腿伤虽仍疼痛,但已无大碍。李靖负他到书案前,按其所嘱,挑了粗细不一的毛笔,细细磨研雍州扶风所产的黑墨。张轲本是个清闲人,平时除了渔耕养花,就是习练书画,堂上、书房所挂字画多出自他手,虽不能说是大家风范,但也渐臻上乘。为保图谱不掉色、能久藏,张轲特地拿出一摞耐磨、耐水的桑皮纸,那纸细密厚实,色泽微黄,有如布帛。

    谢康途端坐案前,开始凝神作画。他先将舰船分类,列出名目,再据名目画出船型并辅以文字说明。这些船型为楼船、余皇、龙舟、艨艟、斗舰、走舸、游艇、海鹘等十几种,李靖看了,如遇天书。至戌时末,谢康途才被李靖负起侍候如厕,再到客房歇息。

    夜里,果然大风呜号。窗棂被江风拍打得啪啪有声,让人心惊肉跳。也不知张轲用了何法,居然能让屋顶茅草不被大风刮走。这“听风草堂”,看来名符其实。李靖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谢康途洗漱用餐,继续作画。昨晚只是勾勒草图,今日则要细画,所用画笔也分有十多种,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甚至还请张轲用竹片做成刀片状蘸笔,点、勾、描、涂,样样都得精准,线条既不能粗一毫,亦不能瘦一厘。若是手抖未能把握好力道,只要一笔画错,整张图就算废了。

    李靖这才感到绘制图谱极为繁复,仅楼船一项,大概需要十余页纸方可表明,不仅要将长宽、梁柱、层高、板材、弩窗、矛穴、抛车、垒石、牙旗、幡帜、金鼓等画出图形并详细注明尺寸、用料,就连楫、棹、篙、橹、席、索、縆等配具都有图文。谢康途告知李靖,这楼船可高十丈、宽十五丈、长二十丈,上下五层,可容纳千人,其间战具、守卫、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俨然一座漂移小城。

    李靖从小习练书法,绘画几乎没有根柢,因此在抄录第一张时,谢康途就劝他不要尝试。那临抄的画作,连青妮看了都笑得背过气去。张轲试了几页,也是全然走样。美娘从小刺绣,也喜欢绘画,拿笔临了起来。谢康途一看,赞道:“公主绘画技艺,天赋神授,比我原作更为美观。”李靖细看之下,果然难辨真假。不过,美娘书法却是一般。张轲便按谢康途所注小字,在美娘临本上摩写,字迹更胜谢康途一筹。于是张萧舅甥合作,反倒是谢康途跟不上了。

    不过,李靖虽抄录达不到标准,记忆力却是惊人。每日帮助收拾整理,不知不觉间将已成稿的船谱默记心中。

    如此接连数日,案上的图谱越积越多,李靖渐渐习惯在大风中安眠。谢康途是个严谨细致的画工,稍有不如意就推翻重来。美娘也极其用心,与张轲联手抄录。由于美娘手快,虽录两份仍能赶上进度。倒是李靖帮不上忙,只好和阿月在草堂中玩耍,顺便教她识字。

    阿月聪慧异常,李靖用木板做成四方沙斗,在斗中装上沙土,推平后用小枝写字,写完教阿月发音,再推平复写,阿月居然只学数次,即能准确发音。李靖按金、水、木、火、土五行属性延展字根,结合天地万物讲解文字的象形意象,拉着她的手出门看舟、车、木、水、山、石、土、田等并画出意象。由于将汉字象形按仓颉造字原理讲解,与能眼见事物类比,阿月识别文字极为快速,有时还能举一反三。有一次,李靖讲到“清”字时,阿月明白水为水流,但青则不理解。

    李靖说道:“青字造字时,下面并非是‘月’,而是‘丹’,丹指丹井;上头为‘生’,即为古人丹井上生长出青翠草木,故‘青’字引申为‘美好’之意。如‘晴’字即‘美好日光’,‘情’字 ‘美好心灵’,‘睛’字即为‘美好之眼’,‘倩’字即‘美丽之人’,‘婧’字即‘美丽女子’,‘清’字即 ‘美好之水’。”

    阿月听得眼睛睁圆,半晌道:“木立哥哥,那‘靖’字难道是‘美好的站着’么?”

    李靖一惊,没料到她识得这个字,记不起来是否给他写过,也有可能在斗里沙土中无意写过读过,当即说道:“如此理解也可,但更准确解释应为‘立容美好’,亦即安静,后引申为安定。”

    阿月似懂非懂,不过对这种识字法倒是很快熟悉了。

    李靖教阿月识字,青妮则喂马、提水、做饭,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院外众僧从不进门打扰,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这一日天气放晴。用过早饭,美娘对张轲道:“舅父,今日晴好,我想到双溪捉些鱼来。木立兄弟,你陪我去罢。”张轲叮嘱她小心。青妮要跟着前去。美娘道:“青妮要照看阿月,还要准备饭食。院外的高僧们也拿些素饼、热水敬着。”

    青妮应了,目光里有些异样的笑意。美娘也不管她,带着李靖出了门。院外扎的毡帐在阳光下泛着淡黄色的光,僧人们开了帐门,在帐中盘膝打坐。普照迎上前来,问道:“公主这是要去何处?”

    美娘甩甩钓竿,笑道:“法师不必担心,我与木立兄弟去溪边捉些鱼来。谢船主不分白昼绘图,需要补补身子。”

    普照道:“虽有小施主护卫,但公主是千金之体,还是要小心。”

    美娘努嘴笑道:“千金之体怎会为生计所困?放心吧叔祖,无人会跟我过不去。倒是屋里的谢船主、小阿月,有劳各位高僧护卫。”说罢头也不回,带着李靖往江边走去。

    李靖此时才发现,张轲的住所离江边只有一射之地,怪不得夜风如此之大。沿江而行,但见浑浊的江水波翻浪涌,浩浩荡荡,隔岸村落只能隐约看到,远处云蒸霞蔚,山岳潜形。李靖不由得心中大畅。

    萧美娘自是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带着李靖过了山丘,就见一条奔腾而下的小河。沿河而上约三里处,两条清溪从山间流泻下来。美娘回头对李靖嫣然一笑:“想不想吃最好的鱼?就在山上。”

    李靖道:“公主,江里不是有鱼么?”

    美娘娇笑道:“一看你就是少爷公子,哪里知道江鱼固然易得,但口感就差得多了。若非山间清水养育的银鱼,怎能让人入口不忘?”

    李靖见她满面春风,笑靥如花,不禁看得痴了。萧美娘见她盯着自己看,不由面上一红:“有甚好看的?”

    “公主真好看……”李靖心中微澜四起,不禁面红耳赤。

    但凡女子被男子欣赏,都会开心。美娘伸出纤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笑道:“你呀,还是小了点儿……既然已经结拜姐弟,就不要叫公主啦,还是叫姐姐好些。”

    “姐姐……”李靖嗫嚅起来,“我已经十二岁了,很快就会长大。”

    美娘转身,继续向山间走去。正是初冬,草木萧索,山石嶙峋,有雾气从溪水边腾起,让一切看起来都不那么真实。李靖跟在她身后,山风送来阵阵幽香,眼前是美娘婀娜的身姿,如同一只穿行于草木间的蝴蝶。他心魂荡漾,脚步如同踩在云朵之上,虽山路崎岖,却不觉得难走。

    上了山坡,转过山坳,但见有瀑布从远处的山崖上飞泻而下,形如白练,落入潭中。小潭呈深碧色,腾起层层雾霭,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数道虹影。潭边不见草木,全是形态各异的白石,纤尘不染,围成一圈,潭水只能从稍低处的石罅中流出,形成两股溪流,顺山势分流而下。

    爬上白石堆,美娘叫道:“弟弟快来,我们下潭去钓鱼。”说罢先把钓竿扔向潭边,再紧身贴石而下。李靖见她身子轻盈,动作敏捷熟练,心头更是敬佩。于是照着她的样子,但在中途时不慎滑下。美娘惊呼一声,伸手去搂他。二人同时滚落在潭边松软的沙地上。

    李靖被她抱着,但觉软玉温香,如在梦中。美娘柔长的气息,温柔的拥抱,让他那颗心快要蹦出胸腔,他分明感觉到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他不想放开美娘,美娘似乎也不想推开他。远处轰然的水流声似乎在为他们助力。李靖把双眼闭上,不想在这美好的梦境中醒来。

    然而美娘还是扶起他,轻轻把他推出怀中,拍了拍身上沾的沙土,笑道:“你这么小,就这么坏!是故意摔倒,好让姐姐抱你?”她笑意盈盈,脸颊绯红。

    李靖站起,诚实回答:“是。”

    美娘拾起钓竿,拉住他的手:“来吧,我们去钓鱼。”

    李靖道:“这潭里有鱼?”

    美娘道:“这潭名叫七星潭,传说天上有七颗星星落入潭里。这潭里的鱼呀,许是沾了这七星的光,酥嫩可口,保管你吃了之后,再也不想吃江鱼啦。”

    李靖道:“七星?莫非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美娘笑道:“弟弟说的是北斗七星。这潭中的七星又有不同,它们是文星、将星、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据说每年七月七日,潭中有七星会聚,光芒闪耀。那些鱼儿就从水底浮上来,把星星吃进肚里。所以这里的鱼儿,都有灵性。”

    李靖愕然道:“只要夜空晴朗,七月初的月亮弯如蛾眉,星星映在水里并不稀奇,但说鱼儿会吃水中的星星,我不信。”

    美娘嘟起小嘴:“你这呆子,真是冥顽不化!鱼儿就不能吃星星?我偏让它吃,你难道不许?”

    李靖见她倔强调皮的样儿,心头如抹蜜糖,笑道:“姐姐莫说让鱼儿吃星星,就是让星星吃鱼儿,也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美娘展颜笑道:“这还差不多。但若让鱼儿吃我,你答不答应?”

    李靖想也没想:“不答应。”

    美娘仰起粉嫩的下巴:“为何?”

    李靖定定地看着她:“因为姐姐太美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个。”

    美娘咯咯地笑起来,脸蛋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彤彤的。她忽然叹了口气,在潭边一块白石上坐下,拍了拍身侧:“你过来挨着我坐吧,我钓鱼给你看。”

    李靖乖乖地坐在她身边。美娘先在钓钩上放了饵,一甩鱼竿,那鱼饵化为一道弧线,落入潭中,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李靖的心,随着那波痕荡漾开去。

    美娘把住鱼竿,轻声道:“你夸姐姐美,姐姐好开心。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从心里真正夸过我美。一个是你……”

    李靖打断她:“另一个,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美娘回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李靖定定看着已经平复的潭水,说道:“我知道,就是那个易黄王子。”

    美娘有些警觉地问:“你还知道哪些事?”

    李靖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一种酸楚的味道在心里蔓延,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说与不说,有何区别?他是王子,自己是布衣;他能调动千军万马,自己只能踽踽独行;他就如天上的星辰,自己就如这水中的小鱼。

    有他在,无论多晴朗的天空都是黯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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