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二十来岁,一身黑衣,一张满月脸,一头乌黑的秀发,个子中等,身材壮实,脸上有十几颗麻子。虽不是那种让人心迷神醉的美人,但眉目倒也清秀,隐隐透出一股英气。她径直走过来,直直的看着谢康途,好像眼前这个断腿之人是个怪物。

    随即,她伸出右手,摸向谢康途断肢,再抬头望天,似乎在测算。这一怪异举动让谢李二人惊讶。他俩已觉察出,这女子多半就是巫山渔女所说的越秀。

    “想要自在行走甚难,但若有神木,可续断肢,只是需要费些时日。”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考虑如何做假肢。

    李靖赶紧行礼:“在下三原李靖,拜见越秀姑娘。”

    “越秀知道你是谁……”那女子半眼没瞧他,“古时孙膑曾成功续腿,但图纸已经失传,这可要费些工夫……”

    谢康途见她自说自话,忍不住道:“多谢越秀姑娘。然而谢某双腿已失,纵使续上假肢又有何用?”

    越秀怒睁圆眼:“断腿又不是你的过错,不必灰心。有我在,你不必害怕。一个男人,若不能站立,在家修养倒不碍事,但出来见人就得有点威仪,否则如何经商?如何驭众?你只管听话就是,说那些丧气话作甚?”

    谢康途张了张嘴,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李靖突然发现,平时智计频出的谢康途,在这个女子面前竟然变得乖顺异常。

    越秀不再说话,一蹲身,也不知如何用力,谢康途竟身不由己伏在她背上。但见她挺身而起,向石林中走去。李靖赶紧拾起包袱,紧紧跟随。越秀七拐八拐,尽拣意料不到的方位行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已然出了石阵。

    石阵外是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两旁怪石林立,杂木丛生。夜幕已然拉下,但那越秀健步如飞,李靖没有负重亦累得气喘吁吁方能勉强跟上。

    进入一片丛林,越秀回身说道:“主人说你天赋异禀,怎的气息如此粗重?”

    李靖喘得答不上话。谢康途道:“李兄弟一路负着我上山,又在石阵中奔跑,着实累着了。”

    越秀道:“你能体谅别人,倒也难得。你可知道,主人回山后让我来接你,还要让我照顾你一生,我不敢违抗,但我也不愿照顾一个素昧平生的残废,所以早在阵中等候,只等你们一到,就杀了你们两个,就算主人责罚,大不了就是禁闭十年。”

    李靖听了心头发寒,手心不由沁汗。谢康途道:“姑娘现在下手,也还不迟。”

    “我改主意了。”越秀道,“在石阵中听你们说话,我突然不想杀你了。我本是个弃婴,被狼叼走,主人从狼口夺下,传我一身本事,本想一辈子守卫山门,但听了这小兄弟所言,突然想到外面去,助船主成就一番事业。”

    “你……姑娘不怕我耽误……”谢康途声音有些哽咽。

    “若无主人,我早已喂狼,何来耽误?”越秀边说边走,“再说你长相端正,心头主意多,看样子还会疼人,我看你一眼就很喜欢。若是木生那种呆子,跪下求我我也绝不答应!”

    李靖心头感动,却道:“谢船主就是想跪,也怕是跪不成。”

    越秀扭头瞪他一眼:“你这小白脸儿,长大后恐怕风流成性。船主腿没了,就只能爱我一个。你懂个屁!”

    李靖觉得此女很是好玩,又逗她:“姑娘怎知船主一定会爱你?”

    越秀停下脚步,把谢康途放在地上:“你若不爱我,现在就说!”

    李靖哭笑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女子——才刚认识不久就要别人马上说爱与不爱?

    谢康途肃容道:“先前未见姑娘,心中十分忐忑;如今见了姑娘,心中欢喜,至死决不会去爱别人!”

    那女子再次把他背在背上。李靖仍然没瞧清楚她的手法,只见她衣袖一摆,谢康途已稳稳落在她宽厚的肩背上。巫山渔女曾说她的功夫在顾木生之上,看来所言不虚。

    越秀开步前行,似乎对谢康途的回答甚为满意。走了十几步,轻声道:“以后千万别提你断腿之事。我的腿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但我无法号令商帮天下行商。我自愿服侍你,是你值得我服侍。天下那些毫发未损的王孙公子,我半眼都不会瞧的。”

    谢康途道:“姑娘厚爱,谢康途铭刻终身。能与姑娘为伴,别说断腿,就是四肢全断亦不悔!”

    越秀道:“你这话听了入耳,道理却是不通——你的腿不是因我而断,为何要这样说?不过,你只要好好听话,谁也不能再伤你分毫!”

    李靖跟在她身后,虽林间寒气森森,但心中暖流涌动。他突然想到美娘。美娘虽然古怪精灵,但亦是敢爱敢恨。这二人比起那些久处深闺、听命于父母的女子,多了几分桀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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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山渔女的居所在神女峰下,房舍均依山而建。正值十月中旬,山间虽有雾气,但月光仍然穿过云雾洒下光辉,越往高处,月色越是明亮。李靖眼前出现十几间房舍,均是木屋草顶,星罗棋布。只有一所房舍有灯光。

    绕过重重篱笆,越秀进了有灯光的房舍,将谢康途放在小榻上,叫了一声“木生”。不多时,顾木生牵了孤星进屋。李靖见孤星一身青衣,收拾得整整齐齐,心中松了口气,走过去抱起他。孤星轻声叫了声“哥哥”。李靖想起这一路的艰辛,不由得鼻子发酸,流下泪来。

    顾木生与谢康途见过礼,说道:“主人暂时不在,命在下在此恭候谢船主、李兄弟。那夜在江夏山,木生无能,让那华清风将谢船主抢去,还望船主原宥。”

    谢康途摆手道:“顾兄弟在华清风攻击之下,仍能将木星小兄弟救走,足见武功高强。我是废人,又是隋陈梁三国必捉之人,若是走脱必引高手追击,顾兄弟不必自责。”

    越秀瞪眼道:“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说自己是废人。况且你已绘图断指,再无利用价值,当自珍自爱,潜心为商才是。”

    谢康途连连点头称是。李靖发现,谢康途自遇到越秀之后,凡是她的意见,无不依从。

    顾木生道:“师姐所言极是。然而那华清风的确有些手段,若不伤在主人手下,恐怕我不是他的对手。此人精通奇门之术,石阵困不住他。”

    越秀冷笑:“纵使精通奇门之术,也难敌主人十招。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不会转弯。”

    顾木生比越秀年长,但入门在后,故称她为师姐。平日里对师姐既敬又畏,更是不敢跟她斗嘴。当下低头道:“师姐教训的是。”便不再言语。

    李靖抱着孤星,看他精气神好了很多,心中大为宽慰,小声问道:“弟弟,这些日子是如何过的?”

    孤星道:“姑姑给我吃药,教我运气。这位哥哥教我爬山。”

    李靖自然知道巫山渔女乃当世奇人,指点孤星自然是难得造化,但顾木生教他爬山,就显得奇怪了。爬山这等事对孩童而言,天然就会,用得着教?

    越秀见他不解,接口道:“我这师弟爬山极为厉害,纵使万丈悬崖也难不倒他。平时我让他教我他都不肯的,是小星乖,他喜欢小星。”

    李靖道:“这爬山有何妙法?”

    顾木生道:“我与胞弟水生,从小就喜游山玩水。水生在水中如同游鱼,而我在山间好比猿猴。爬山的法门,全在四体配合,而四肢谐调全靠腰力。小星天赋极高,来了不几天已经学会倒翻、贴壁、团身、荡臂。假以时日,必成攀爬高手,任你绝壁悬崖,都不能阻止脚步。”

    李靖喜道:“弟弟,还不快谢过顾大哥。”

    孤星抱拳道:“谢谢大哥哥。我一定好好练习,好进山采药给人治病。”

    谢康途笑道:“常言道‘三岁看志’,我看小星将来必成一代名医。”

    越秀不以为然:“我看也不尽然。前天我带小星去石阵,他跟我东躲西藏。我有意难他,引入阵中。但他居然能辨识方位,竟然没被甩掉!哪像你们两个呆子,入阵后跟无头苍蝇一般。”

    李靖大奇。那石阵神秘莫测,孤星才只四岁居然没有迷失阵中,实在匪夷所思。问孤星是如何做到的。

    小孤星挠挠头,眨巴着眼睛:“……哥哥,我也不知道。姐姐躲了起来,我要找她,就只能闻她的味道……姐姐身上有股香味儿……”

    谢顾二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秀则满脸通红,那淡淡的麻点在烛光下跳跃,显得更加妩媚。

    正在这时,屋门轻响,巫山渔女走了进来。她没有黑巾蒙面,脸色极为难看。越秀和顾木生见了主人,赶紧行礼,退立一旁。

    巫山渔女没理会两名仆从,跟谢康途见过礼,道:“谢船主一路辛苦,李公子受累了。”说罢颓然坐下,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似乎很是落寞。

    李靖从未见过巫山渔女如此神态。谢康途久历江湖,此时也不便发问。顾木生和越秀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巫山渔女才冷冷地道:“越秀,木生,后山八名看护,因失职已杀五人。此事你二人也难逃罪责,这就下去自罚吧。”

    二人听了,面色惨白,赶紧退出房间。

    屋内静得出奇。月光越见明亮。山野的风呼呼刮过,林涛阵阵,如同波翻浪涌。李靖猜想,越女剑派一定是出了大事,才让巫山渔女下手杀了五名手下。让他想不通的是,就算手下失职犯过,惩罚即可,为何要杀人?

    他本以为谢康途会问因由。然而谢康途静坐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李靖终于忍不住问:“女侠门中之事,在下不敢过问。然而毕竟八条人命,又是自家人,女侠说杀就杀,似乎不妥。”

    巫山渔女并不生气,淡淡地说:“我念你年幼无知,不跟你计较。这种事,待你长大之后自会明白。”

    谢康途道:“李兄弟,女侠定是出了极大的事儿,才按门规处置下属。”

    巫山渔女道:“谢船主,越秀既然接你上山,就已答允终身为伴。待你休整几日,我就允许越秀送你北归。李公子,你明日即可带着小星去蜀中寻孙先生。其实此处已属蜀地,只要沿江而上,至万川改道,即可抵达益州。”

    李靖谢过。当下巫山渔女不再说话,让谢李带着孤星在内室歇息。李靖一路疲惫,很快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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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明,顾木生推门进来,让李靖兄弟收拾包袱下山。李靖昨晚没吃食物,肚中饥饿,本想讨点饭吃,但顾木生一脸肃然,只得依从。当下与谢康途作别,负着孤星,跟顾木生出了房间。想起谢船主一路以来的恩义,李靖眼眶潮湿。然而该说的话已说完,毕竟送孤星见到孙先生才是正事,故强忍泪水,乘着雾气下山。

    “主人命我护送你们到白帝城,就不打扰她清静了。”顾木生头也不回。显然,巫山渔女并不想与李靖兄弟作别。

    李靖跟着顾木生下山。不久到了石阵中,顾木生指点了路径。李靖用心记忆,但丝毫不明其中妙处。

    李靖本以为顾木生会沿江边行进,却不料他将孤星负在背上,往深山而行。山中小道蜿蜒曲折,有的地方荆棘密布,有的地方狭小逼仄,若非身手矫健断难通行。然而顾木生负着一人,依然健步如飞。看这条道路,别说行军,就是行人稍不留意亦有可能跌落山崖丧生。

    到辰时末,顾木生在山间悬崖之下停歇,取出干粮,掬了清水解渴。李靖吃罢,忍不住问:“我看顾大哥似是一夜未眠,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顾木生道:“一夜未眠倒是小事,只是我与师姐自罚,是在思过崖倒立一个晚上,还是有些疲累——师门不幸,师姑已逃出巫山……”

    李靖从未听说过巫山渔女有位师妹,当下问了因由。

    顾木生叹了口气,简略讲了原委。

    原来,巫山渔女的师妹萧琼是梁国皇族,侯景之乱时尚在襁褓之中,被巫山渔女师父巫山织女所救,带上巫山收养并传授武艺。然而萧琼从小个性怪异,与比她年长两岁的巫山渔女相处不睦,总是在师父面前告黑状,早先尚能讨得师父欢心,久了自然起疑。最终,师父虽仍传以武艺,但本门秘诀则只传巫山渔女。萧琼对师姐恨之入骨,同时对师父偏私忌恨在心。

    几年前中秋之夜,巫山渔女发现师父突然暴毙而亡。以师父武功之高、身体之健,不可能不到七十岁就离奇死亡。经检视尸体,发现师父中了慢性奇毒。巫山渔女怀疑师妹,当即把她囚禁在山顶石室之中。

    萧琼抵死不认。

    其时张闲在巫山,其子张羽对萧琼心生同情,常去石室探望送饭。巫山渔女大怒,竟然打断张羽右腿。这样一来,张羽负气出走,张闲寻找儿子流落江湖……

    经此一事,巫山渔女性情大变,决定不再收徒。因此,越秀和木生虽得她传授武艺,但只能以主仆相称。

    李靖与顾木生继续行进在大山之间。

    对于巫山渔女与萧琼的恩怨,顾木生几句带过,李靖隐隐觉得其间仍有因由。萧琼是否弑师?张羽的出走莫非与萧琼有关?禁闭数年后萧琼为何突然逃脱?

    然而,这是别人隐秘,他自是不便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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